窗台的小盆栽,长出繁茂的枝叶,看不出是什么植物,它从不曾开过花,于是他只当一盆录化植物养。
她后来,陆续又做了杯垫、手帕、钥匙包、靠枕、还有挂在车上的小香包,都是一些日常生活会用到的小东西,想到就顺手做,而且同样都会锈上一只小兔子。
他后来,再也不须想理由,她开门时,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他们甚至培养出每月最后一个周末为固定采买日的无形默契。
一日,在公司忙了一天,回到家,疲惫又烦躁,遇到赵之荷刚好也回家来。
在公司,除了公事,他们不会有多余的交谈,但现在是在家里,他们是家人,可以说私事。
“我跟江晚照,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赵家,这种事司空见惯,利益的结合、丑陋的权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人伦、没有道德,有的只是扭曲而错缪的价值观。
“所以你是真心对二嫂好,没有目的?”他这种人,哪懂得什么叫真心,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他从来不会去做。
她只是觉得可惜,原本不失纯粹的一个女孩子,入了赵家深宅后,殊途而同归,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
赵之荷的眼神告诉他,她觉得他们这群人很脏,很恶心。
果然,对一个打心眼里就鄙寨自己的人,用言语去说服,并不能得到对方真心的认同。
赵之寒没再试图多加解释,转身离开。
下次遇到烦心的事,你也可以试试看……
回到房中,他翻出一柜子的衬衫,拿翦刀将扣子全拆了,再一针一线,慢慢地缝回去。
缝好一颗,再一颗……
不一样。
跟在她家时,那种宁馨、平和的感觉,不一样。
他还是烦躁,得不到他想要的平静。
缝完所有的扣子,他才懂。跟他在做什么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那个人、那个地方让他平静,无论是缝扣子、切萝卜、还是搭吊床……
他的第六感,一向跪异地准。
看完征信社最新一期的报告,赵之寒更加肯定,心底那股隐如游丝般的不踏实感,并非自己多心。
赵之骅压不住了。
他交代秘书不见客,一整个下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桌上那叠资料,看过一遍又一遍,反复琢磨。
如果只有他,要反击会容易许多,但现在不止,他还要保全另一个人,有了弱点,就无法放手一搏,顾忌火花流弹扫到她。
他想了又想,打点好一切后,拨电话给她。
“我要在你附近安插几个人,先跟你说一声。可以的话,你最近也少出门,凡事多留点心,别太大意。”
另一头,江晚照听出话里的不寻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一点小问题而已。这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你忍耐一下,我会尽快解决。”
“是大哥?还是三叔?”她执着追问。
他没辙,只得答:“三哥。”
“你自己也要小心。”如果已经发展到要让他雇人在她身边确保安全,显然事情的发展法度都约束不了,连他也无法控制。
论斗智、权谋,或许没人玩得过他,但若涉及暴力,他终究也只是血肉之躯……
这点,赵之寒又何尝不知。
某个应酬归来的夜晚,他坐在后座闭目养神,今天特别疲倦,好累。
然后前头司机惊慌地告诉他,车子好像不大对劲……
真会挑日子。
他嘲讽地想。
“放掉油门,抓稳方向盘,不要慌,慢慢耗掉车速。晚上车不多,没事的……”打起精神,他还是出声安抚司机,一路惊险地闪过几辆车。评估了一会——
“撞上去吧!”
“啊?”司机愣住。
“我说撞上去。”不容置疑。“这种车速死不了,相信我!”再往前车流一多,未知变数更多,才真的死定了。
“……”你这样说,让人很难安心啊。
司机眼一闭,心一横,往安全岛开上去——
重重的撞击力,震得车内两人晕了晕。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昏迷,再次拾回神智,他检视了下目前状态,底盘够稳,没翻车,也没让他缺手断脚,他运气不错。
动了动手脚,下车察看,车头已然尽毁,幸而车内空间并未遭受挤压。“我对自己车的安全性能还挺有信心的,看看什么叫钢骨结构,坚若盘石。”自我解嘲完,回眸见司机呆滞地坐在驾驶座,还未适应生死一线的冲击。
“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
“不、不、不……不用,我没事。”这是哪来的神人啊?刚跟死神拔河完,喘也不喘,这心理素质才叫钢骨结构吧。
“没事的话,联络道路救援吧。”将车丢给司机处理善后,他越过安全岛,到对向车道招了辆计程车。
“郎客,麦企兜?”计程车司机搡着一口台湾国语,回头问他。
要去哪?能去哪?
在思考出个所以然之前,嘴巴已自有意识地报出一串地址——
打开门,看见外头的人,江晚照难掩讶异。
“你怎么来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晚来找过她。
赵之寒倚在门边,倦意深深。“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
她警觉。“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可是你额头肿一块。”红得很明显。
“刚刚发生一点小车祸。”他淡淡带过。
“你酒驾?”倾前嗅了嗅,没有酒味。“还是疲劳驾驶?”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累得连说句话都耗尽气力。
“没有。”她不喜欢,说过很多遍了,他早就不喝,应酬也尽量不碰。“什么事都没有,只要让我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在这里,他才能松懈下来,好好休息。睡醒以后,他就有体力,去面对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可以吗?”
她没说话,侧过身让他进屋。
“谢谢。”
怕他夜里会冷,江晚照抱来一床被子,不过才转个身,再回客房时他斜趴在床上,已经睡得不省人事,连枕头都没沾到。
他今天真的不大对劲,从来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像是格外地……脆弱。
她铺好被子,让他睡得安稳些,在床头留了盏小灯,安静地退出客房。想到额头那片红肿,走到一半又绕进厨房,找出冰
袋帮他冰敷。
冰敷过了、药卖也搽了,他睡得很好,然而这一晚,却换她失眠了。
不知怎地,总觉心不踏实。
凌晨两点,她翻身坐起,决定再去看一次,确定他没事,她就回来睡觉!
就着床头的小灯,她轻轻走近。
睡着时的他,容色宁然,没了那些城府与心计,看起来就像个温和无害的大孩子。
拂开垂落在前额的发丝,本想察看稍早的红肿,指尖意外渡来的热度,令她迅速将掌心平贴在他额头,不用体温计,就能判断这温度不寻常。
她吓坏了,赶紧去拿保健箱,翻出退热贴与酒精。退热贴贴在他额头上,酒精倒入脸盆兑了水,用毛巾泡湿,每隔十五分钟,反复帮他擦拭身体降温。
她甚至没有花多余的时间思考,照顾病人是她这辈子最常做的事,这些动作她太熟悉、太顺手。
凌晨三点,那热得烫手的温度,总算降下来。
她终于知道,那股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是什么,原来是生病了。在最虚弱的时候,他没有铜墙铁壁,撑不起刚强骨架,回到那座令人失温的无底深渊。
开门时,她明明就看见了,看见他眼里的无助,看见那些包里在冷硬石墙内的软弱,她只是假装让自己看不见,假装不知道,就不会愧疚。
掌心抚过他头脸,触着一手的汗,他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眉心深蹙,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痛苦地呓语几句听不懂的气音。
“赵之寒。”她轻轻喊。
“……”
“你说什么?”她倾身,细听他究竟要什么。
“……妈妈。”无尽痛楚,用尽一身力气,也喊不出声音来,因为喊了,也无人回应。
伸出手,拥抱半梦半醒间,虚幻的满足与想象。
这孩子其实也是可怜。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
静玢不甘心,埋怨这孩子,冷待他。
是不是,一开始他也爱过,真心想把赵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想亲近、想讨抱,却一次次被拨开手,最终,连一声妈妈,都痛得喊不出口。
他跟赵之恒与赵之航,终究不一样,也永远不会一样。
要一个七岁的孩子认清这点,提前长大,是何其残忍的事。他没有妈妈,没有人可艾萨克娇缠抱。
以前,之恒每每提到他,语气总是藏着莫名的复杂情感,那时,他是她心里的疮疤,她也逃避去碰触与他相关的话题,不曾细究,如今想来,多少能理解几分之恒对他难以言说的亏欠。
那是他的弟弟,这个弟弟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他没有对他释出过善意。
他们都知道,那是母亲心里的痛,母亲对他疏离,当儿子的必然会顾虑母亲的心情,不与他亲近,无论是之恒、还是之航,大哥和之骅就更不用说了。
小小的男孩,被孤立在只有他的小房间里,寂静而无声,一个人长大。
心房莫名地悸疼,她没有那么狠,她使不出劲,再推开他一次。
她伸出手,轻轻环抱,温柔抚模他的发,给梦里那个孤独忧伤的小男孩,一记迟来的疼惜拥抱。
反复照看一夜,天将亮时,江晚照不敌倦意,沉沉睡去。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纱洒了进来,赵之寒醒时,身侧躺了个人,纤细掌心搁在他胸口、接近心脏的那个位置,安抚般,平贴着。
那让他产生一种,恍似守护的错觉。
他的目光,移向散置桌面的保健箱、温度计、冰敷袋、水盆、毛巾……再到那张倦累熟睡的脸庞。
清晨柔和的白光,在她脸上轻盈跳跃,这画面看起来真温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手去碰触。
她似乎真的累了,完全没醒来,低哝一声,皱皱鼻,蹭了蹭柔暖丝被,又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中。
他没让指尖流连在温润面颊上太久,很快地收回手,重整思绪。
悄然起身,将她睡着仍牢握在手中的毛巾抽出,搁回脸盆里,回身,深深看她一眼。
“谢谢你的收留。”
一觉醒来,养足精神,他有足够的力气,再重回战场。
她照护他一夜,他会用尽全力,照护她一生无虞,让她感到值得。
挺直腰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屋子静悄悄,好似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晚之后,又过了一个月。
这当中,他们联络过几回,有时电话、有时是讯息往来,他总是说——“没事,交给我。”
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不曾再来找过她。
回赵宅向老人家请安问候,遇到过一次,但彼此一句交谈也无。
赵之荷看她的眼神里,那抹轻蔑,让她浑身不自在。
直到一天夜里,正准备就寝,意外收到一封讯息。
赵之寒在医院。
她愣住。
没多想,立即回拨。“小姑,刚刚讯息是你传的吗?”
另一头,赵之荷淡回。“对。”
没别的意思,就只是告知而已。
“哪家医院?”
这回应有些出乎她意料。“你要来?”
“当然。”这什么奇怪的问题?人都受伤了啊!
心急如焚赶来医院,赵之寒已经动完手术,推进普通病房,还没从麻醉中清醒。
赵之荷不发一语,让出病床旁边的位置,让她上前察看。
本来也没想到她会专程赶过来,只不过这一刀是为她挨的,她也算事主,有必要告知一声而已。
“他——伤在哪里?”伸了手,却不敢轻易碰触。他看起来,比想象中还严重,一张脸白惨惨的,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月复部一刀,还有一些拳脚伤。”赵之荷轻描淡写,简单叙述了一下过程:“晚上在公司加班,回程时刚出停车场没多久,遇到不良少年逼车寻衅,他下车处理,被一群人围殴,混乱中挨了一刀。”
当时她也在车上。
或许赵之寒第一时间选择下车面对,有一部分也是为了保护她。
实在不该把这人想得太有人性,但他此刻会躺在这里,不正是人性的证明?即便不是为她,也是为江晚照。
表面上看来,它是一起治安问题上的偶发事件,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整个过程,活月兑月兑就是一套标准的黑道手法。
报了警、做了笔录,最终八成会以街头混混闹事作结。
“怎么会弄成这样?”江晚照听得心惊。
“他在挖三哥的烂疮。”而且挖得很深。
“挖疮疤挖到进医院?!”不是一家人吗?她以为,再怎么争、怎么斗,最多也就是弄垮对方而已,万万没想到,会闹到见血,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挖到痛处,反击起来是会要人命的。”跟以前猫逗老鼠不同,赵之寒这回是真卯起来翻三哥的陈年烂帐,一笔笔翻了个遍。
为此,甚至不惜找上她,讨个方便。
“我需要你的帮忙。”三哥的野心,不是现在才有,早在赵之航出走之前,就已不甘屈于人下了,他必须把赵之骅这些年在公司布的势力连根拔起,而单靠他一个人做不到。
“你也需要我,如果赵之骅坐大,你很清楚你与四姨在赵家不会有位置,他容不下,但我可以。”
他能许她们母女一栖之地,安稳无虞。
说穿了,她处境其实跟江晚照没什么两样,都得选一堵最稳的挡风墙,而正巧她和江晚照的选择一致而已。
她只是不懂——
结党营私不是他的作风,赵之寒这个人只相信自己,从不轻信他人,更别提为了取信于她,还向她交了底。
“有个人,让我明白一件事——不要把门关起来。”关上了,敌人进不来,但同样的,自己也出不去。
关在阴暗的角落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有人打开上头那扇窗,几许阳光洒入,领略到温暖的滋味,他才发现,他一直很孤单。
除了江晚照,她是第一个,他想伸出手、试着相信的人。或许还是会有背叛,但他不想再蹲回那个冰冷、阴暗,只有一个人的角落。
“但是,为什么是我?”当时,她问道。
“因为你是唯——个,对她没有恶意的人。”
那个“她”是谁,彼此心照不宣。
他的原则跟底限,只有一条——无论何时,永远不要对江晚照出手。
思及此,忍不住打量眼前、这个名义上他们要叫二嫂的女人。
“他不像是那种人。”
“哪种人?”江晚照眉心深蹙,目光没离开过病床。
舍己为人、牺牲奉献的那种人。
“我一直认为,没有利益的事他不会做。”所以一开始,便主观认定他们之间是利之所趋的结合,从没想过,他会真心对一个人好。
但似乎真的是。
他所做的,已经超出他所得到的。
一纸股东授权书,不值那个价,他几乎要把命都搭上去。
若不把三哥的烂底往死里挖,及时扳倒他,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江晚照。
所以要挖到见肉见骨,动静大到引起股东们关注,连爸都无法装聋,但这挖的工程中,免不了流弹碎石什么的,一个挖不好,也会成为自己的葬身窟。
这坑,已经大到不是三哥想收手就能收,其中还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愈往深处挖,他们就愈明白。
他成了别人最碍眼的挡路石,同时,却也是某人最安稳的挡风墙。
那么,江晚照呢?这个被他以命相护的人,又是怎么想的?
“小姑,你忙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医院我来顾,顺便跟爸说一声,让他安心。”
赵之荷不置可否。“那我明天再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