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妹妹,妳来了。”
这是一句讥诮,也是不怀好意的恶意羞辱。
本朝有裹小脚的习俗,举凡家中小有富裕的人家都以小脚为美,女儿一到了年纪都需裹足,以三寸金莲为最美,没裹小脚的姑娘可嫁不到好人家。
殷府的千金亦是如此,不足六岁便要裹足,小小的脚儿还没女子的手掌大,缠上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维持脚形不变大,往上扳折的脚趾也要固定住让其不再生长。
为了美无所不用其极,就连折断骨头的痛也能忍受,即使要忍受数年也在所不惜。
端看弱柳扶风的殷如惠,以及迎风招摇,弱不胜衣的殷如卿,她们都有一双三寸莲足,走起路来莲步款款,身形一摇一摆,摇曳生姿,走一步晃三步似的,娇弱的姿态让人心生怜惜,想上前一扶。
殷如素也缠足过,但没多久便因照料不周而伤口恶化,整个人烧得像火红木炭,差点整条腿都要切除,后来大夫说了至少要休养一年才能再缠足,否则脚就废了,殷老夫人心疼孙女就没让缠足。
又过了一年是三老爷的科考年,大家一心扑在科举上就忘了这回事,她便逃过一劫。
来年举家外任齐南县,这件事便不再有人提起,殷如素的小脚越长越大,早超过三寸。
等大家想起这事时,殷如素已经十岁,想缠足却来不及了,除非削足折脚,再切掉一根小脚趾方能塞进三寸长的绣花鞋。
那时灵魂已穿越过来的殷如素哪肯让人在脚上动刀,做那种变态裹小脚的事,她又吵又闹的不准人裹脚,还跑去躲在隔壁无人居住的客房待了七天,最后准了她不裹小脚才回来。
那几天她也没饿着,青玉和月嬷嬷轮流给她送饭,好言相劝裹脚的好处,但不为所动的殷如素仍以大脚为荣。
其实她的脚也不是很大,也就比手大了一些,和真正的大脚相比不值一提,可是与三寸金莲为美的小脚一比,那真的大了,曳地的裙子往上一拉,一排的小脚丫子摇摇欲坠,唯独她稳如泰山的站立,明显的大脚与其他小脚格格不入。
不知是天生犯冲,还是一山难容二庶,殷如惠每回一瞧见小她两岁的妹妹,总拿人家的大脚作文章,非要把人从头到脚剜一层肉下来,否则誓不罢休。
“二姊姊,小妹来了。”殷如素低眉顺目,一副平和的样子,不卑不亢。
在急诊室什么样的人没碰过,她早就养成处变不惊的淡定,只要不伤害到人身,她一向左耳进右耳出,少了锣鼓声的剧还唱得起来吗?
“妳那双大脚挺费布的,妳做一双鞋我们都能做两双了,妳惭不惭愧。”真是的,一双丑脚也敢出来丢人现眼,简直丢尽她们姊妹的脸,她怎么敢用那双大脚示人。
“所以姊姊们一年做五、六双鞋,我只做两双。”够穿就好。
“三妹妹,妳这是指我娘苛待妳的日常用度了?”面色冷然的殷如卿眼一吊,似在斥责她不懂事。
是苛待呀!何必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那是妳亲娘哪!妳敢发誓证明她一视同仁?“大姊姊误会了,我是说我鲜少出小偏院,走的路少,所以鞋子不用多,多了我也穿不了。”
又不是蜈蚣,出门要穿九十九双鞋,等穿好了天都黑了,不用出门又开始月兑鞋,解好鞋带天又亮了,那她整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穿鞋、月兑鞋。
“下次说话别说急了,让人对母亲有所误解,娘对妳们够好了,一应吃穿从未短缺。”她意有所指,是说给二妹妹听的,杜姨娘老在父亲面前讨要东西,叫人看了很不齿。
一点骨气也没有,少了文人世家的气节,撒泼耍横只为了一点点身外物,谁见了谁鄙之。
“是的,大姊姊,我很知足了。”只要不来烦她,她可以伏低做小,手中近百两银子够花用一阵子了。
“啐!这种瞎话妳也说得出口,我真佩服妳了,瞧瞧妳这一身衣服是去年做的,有多久没做过新衣了,大姊上个月在『兰衣坊』做了八件衣裙,花了几十两,她有想过给妳做一件吗?妳知足个什么劲,母亲把妳的分例全贴给大姊了,就妳傻乎乎的以为别人对妳好。”殷如惠恨铁不成钢的数落,把简琴瑟的龌龊事一把掀出来。
“真的吗?大姊姊。”殷如素抿抿唇,彷佛受了极大委屈又极力忍着。
看到二妹妹的咄咄逼人,有理无理也要闹三分,再一瞧眼泛泪光楚楚可怜的三妹妹,又慌又急的殷如卿气得都快暴青筋。“谁说没有三妹妹的,我有两套衣服就是为她做的。”
她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
殷如惠闻言果然掩嘴咯咯直笑。“大姊妳别逗了,瞧瞧妳铁塔般的身形,再看看三妹妹麻雀似的小身板,妳确定妳的衣服她穿得下?不会是当披风吧!直接卷三圈挂在她身上。”
殷如卿最痛恨人家说到她的身材,她不像爹也不肖娘,偏偏生得像她三大五粗的二舅,他是家中唯一弃文从武的武官,官任五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正七品官。
她个头高,殷如素站在她身边真应了那句“小鸟依人”,只到她肩头而已,而且她的肩很宽,眉也是英挺的浓眉,若做男装打扮绝对是英挺俊雅,能将一干女众迷得晕头转向。
可惜她是女儿身,长得高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反而特别突兀,瘦高的身子活像一根竿子。
因此为了让容貌显得秀气点,她不时便会修眉、画眉,将浓黑的粗眉修成柳叶眉,以胭脂水粉妆点过于男气的脸庞,使其多些女子的娇美。
她不能卸妆,一卸妆就有如男扮女装,明明是小姑娘却有男子的俊秀感,眉眼间隐有武人的英气。
可能也是如此,殷如卿年已十五仍尚未订亲,殷三老爷的四子三女都未定下婚事,他打算回京后再找几门好亲事,齐南县太小了,找不到足以匹配的人家。
他想为儿女找门当户对的亲家,六品以下非高门的不予考虑。若是姻亲结得好,凭着家族关系,他的官位还能再高呢。
“哼!我说她穿得下就穿得下。玉秋,将我屋里雪色的软烟罗抱来,那一尺要十两银子,有钱也买不到,我那儿有半匹,是宫里的姑姑送的,我全给三妹妹做衣服。”
宫里的小姑姑指的是殷府最小的女儿,是殷老夫人的嫡出亲女,几年前进宫,位阶是婕妤,无子,但有一女。
禁不起激的殷如卿被二妹妹一挑拨,豪气的将珍爱的软烟罗拿出来做面子,她本意要气气一遇事就想压她一把的二妹妹,可是一看到拿出来的上等布匹,她又有几分舍不得,宫中的赏赐少之又少,她原本准备回京后再做几件新裳,在各府夫人、小姐面前亮亮相。
可是殷如惠坏了她的好事,这口气她怎么咽得下去!她气愤二妹妹的多事,同时也恼怒三妹妹的不知推辞,傻愣愣地收下了,再没眼力的人也看得出软烟罗多珍贵,她怎敢说收就收。
暗笑在心的殷如素是渔翁得利,捧着贵得要命的布料装傻充愣,两位姊姊要吵就吵吧,占便宜的人是她,反正她从头到尾没介入就是个看戏的,别人丢银子她就捡,一点也不客气。
“哟!妳还真送得起,也不怕她福气薄,折寿。”满眼妒色的殷如惠盯着雪色软烟罗,手痒的想把它抢过来,占为己有。
别说她还真敢做,有一回她就强抢殷正书挂在脖子上的小金锁,殷正书哭着向父亲告状,她才在父亲的喝斥下不情不愿地还回去,私下还恐吓小她几岁的殷正书小心点。
“妳当每个人都跟妳一样是个无福的,我高兴给就给,妳少眼红,三妹妹比妳听话多了。”起码不顶嘴,性子软得像泥。
被人误以为是软泥性子的殷如素为免遭池鱼之殃,她不动声色的转身将怀里的软烟罗递给一旁服侍的青玉,让青玉拿回小偏院收好。
在两位不甘示弱的姊姊面前,她把带点憨气的小白花扮演得很成功,让人气在心里又拿她没辙。
殊不知扮猪吃老虎,她这小老虎一口吞掉两个姊姊,将人耍得团团转,还让姊姊们把她当成无知小儿—— 一个最无害,不争不抢的傻儿。
这便是殷如素聪明的地方,让自己的存在降低,不会引来无谓纷扰,在她还没有护住自己的实力前,她只能在人前低头,将自己隐藏起来。
“再听话能当条狗养着吗?!大姊应该去看看三妹妹的小偏院,一到冬天咱们屋里烧的是银丝炭,她那屋里用的是会熏眼的柴火,我说母亲怎么只苛待她一人,是欺人性子软吗?”三妹妹,我替妳说话了,软烟罗分我一半。
当没瞧见二姊姊眼神的殷如素头一低,装出十分畏怯的样子。有道是会吵的孩子有糖吃,不屑以哭闹为手段的她自是被归为软柿子一类,想捏就捏,想掐就掐。
也因为雪姨娘不敢为儿女出头,因此她和弟弟成了府中最弱势的两个,欺善怕恶乃人之常情,谁会跟石头硬碰硬,肯定是软绵的馒头好拿捏。
“妳……”
“妳们在吵什么,还学不学刺绣?”
刚一进绣楼就听见不小的争执声,绾着明月髻,发上插了一对海棠如意金钗的郑绣娘抬眸一看,果然又是她俩。
“学,怎么不学!”都给了银子哪能中途而废。
“师父,打扰到妳了,姊妹间斗斗嘴而已。”有嫡女风范的殷如卿轻声细语,对郑绣娘给予十足的尊重。
但说句老实话,郑绣娘最不看好的便是上头两位小姐,一个没耐性坐不住,想要一蹴而就,一个自视甚高,老以为自己比别人懂得多,对她的话阳奉阴违。
这两人都不是学女红的苗子,能做件衣服、绣朵花就是顶天的成就了,别指望她们有过人的手艺。
倒是这个小的有异于常人的天分,她只要说过一遍就能牢牢记住,隔日做出一模一样的绣法,虽然线法生涩却别有一番意趣。
“嗯,都坐下吧!我们从昨日断针处教起,这绣花、绣景讲究神韵,或钩、或捻,斜针一入……”郑绣娘睨了一眼三张神色不一的脸儿,在巴掌大的小脸多停留一瞬,而后再缓缓讲解刺绣的要领。
一上午的时光在针与线之间穿过,郑绣娘一开口说出“休息”两字,早就不知魂归何处的殷如惠像打开笼子的鸟儿,迫不及待的往外飞,一声招呼也不打的离开绣楼。
而只当消遣却不看重的殷如卿面上表现得倒满像一回事,对郑绣娘形式上的一颔首,坐久的她有些腰腿无力,在两名丫头玉秋、玉槴的扶持下缓缓跨出绣楼,她一双小脚走得相当慢,快不了。
“三小姐,妳等一下。”
“我?”殷如素指着鼻头。
“妳的技法最差,跟不上两位姊姊,我这里有本刺绣的基本入门,是我亲手写的,妳拿回去瞅瞅,别拖累大小姐、二小姐的学习。”她语带嫌弃,好似殷如素是她教过最差劲的学生。
楼外走得慢的殷大小姐稍微停顿了一下,听到郑绣娘的嫌恶,她嘴角往上勾,扶着丫头的手继续往前走。
原来是个没用的,庶女就是庶女。
“是,我再学学……”殷如素颇为狐疑的接过手,书面上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刺绣入门,但是翻开里面的内容,她顿时睁大杏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对着她笑的郑绣娘。
“我年纪大了,再过两年怕眼睛花得线都穿不过针眼,我想找个传人,将毕生所学传给她。”郑绣娘悄声解释。她的孩子不想学,觉得辛苦,半辈子都在练眼力,十分伤眼。
“这是……双面绣的基本入手……”殷如素的手在颤抖,不敢相信心心念念的技法就在她手中。
郑绣娘抚着她的头。“妳是个好孩子,传给妳我很放心,接下来这一年我会用心地教导妳,妳有不懂的地方就发问,我定尽我所能的回答妳。”
“可是我姊姊……”怕是瞒不住。
她一啐。“那两位小姐哪懂得什么是刺绣,妳在她们面前说长针、短针,搞不好她们当是针的长短,而不会想到是丝线的长度,要不是夫人给的酬金厚,我真不想接这活儿。”
她想回乡下买块地盖几间砖屋给儿孙住,然后啥也不理的当个只管含饴弄孙的地主婆。
县令夫人的银子给得多,她看在银子的分上才勉为其难的点头,不求教出一门好手艺,至少让几位小姐日后能为夫婿缝单衣。
谁知竟有意外的惊喜,泥砾里出珍珠,让她遇上可塑的好根苗,心动的想将独门手艺传给她。
“我想学,而且会学到最精湛,但我不确定是否能发扬光大,毕竟我……”身不由己。
庶女的身分注定她无法随心所欲,就连终身大事也由人摆布,她能做到的只有学好双面绣,其他没法承诺。
郑绣娘手一抬,呿了一声。“我教妳双面绣是看妳顺眼,妳骨子里有着不肯妥协的坚持,别人以为妳懦弱胆怯,我却看到妳大无畏的果敢,我教给妳是不想此技艺失传,至于妳会怎么做我就管不着了。
“我要的是衣钵传人,又不是让妳开个大绣坊当东家,学得好不好端看个人悟性,这都是命,妳别顾虑太多。”
“是的,师父在上,请受我三叩礼……”
殷如素刚要下跪行拜师礼,郑绣娘连忙双手扶起。“免了这些虚礼,若是被人瞧见可就说不清楚了。”
殷如素想想也对,于是也不行礼了,省得惹来一身腥。
“三小姐,我先走一步,妳一会再走,免得同进同出惹人闲话。”她要避嫌,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郑绣娘早就想找个传人,可是一直未遇机缘,她还非常遗憾后继无人,这门绝艺要带进坟墓堆里,没想到峰回路转,一个看似软弱实则刚强的小姑娘跳入她眼里,她用心观察了三个多月才确定这个丫头够格,她有足够的耐性长时间待在绣架上,也有过人的聪慧,灵活的双眸藏着无尽的生机,她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好。”
看着郑绣娘逐渐走远的背影,殷如素内心激动不已,她忘了父亲晌午要考校姊妹们功课一事,乐不自抑的往小偏院走去,她没想到天上掉馅饼会掉到她头上,将她日思夜想的好事送到面前。
真是比捡到金子还雀跃,她能真正学到一门手艺了。
“素儿,姨、姨娘有点事想跟妳商量……”
走在回偏院的小路上,一看到朝她走近的素衣女子,殷如素弯起的嘴慢慢拉平,面对将她生下来的姨娘,她竟无言以对。
“借钱没有,妳知道我很穷。”她把丑话说在前,同样的事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千篇一律的理由叫人很不耐烦。
“可是妳不是有攒银子的路子?上回我看妳拿出十两银子买了不少米粮。”雪姨娘不管女儿银子的来源,她只知自己胭脂水粉的配额用完了,要等上一个月才能请领。
“那是我的银子,花完了。”先抛弃女儿的人没资格要求回报,她不疼惜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也就罢了,居然和外人一样欺压自个儿的女儿,缺少用度了也不敢向自己的男人开口,反而一再压榨打小就失去生母关怀的女儿。
她不会任雪姨娘一再予取予求,雪姨娘理由再冠冕堂皇还是借口,真正能做主的是她的夫婿,如果她敢据理力争,自诩处事公正的殷三老爷会放任正室以不当手段拿捏一个姨娘吗?
可是雪姨娘太习惯依赖别人了,为人没主见、耳根子软,有人可靠便仗势张扬,一旦失去靠山,腰背弯得比谁都低。
她不是不会争,而是不敢争,考虑太多反而踌躇不前,老想着让人为她把前路铺好,她好坐享其成。
殷如素十分同情原主摊上这样的生母才会早早离世,如今她借着人家的身体来到这世间,若是不过分的要求,她多多少少会照顾一二,尽量满足替人尽孝。
但其他的,抱歉办不到。
简单两句打发了雪姨娘,殷如素便继续往偏院的路上走去。
“哎呀!好痛……”
什么砸到她脑门?
捧着医书发呆的殷如素抬头一看,只看到翠绿的叶子中一颗颗铜钱大小的青色果子,还涩着,不能吃。
不知何时开始,她一有烦恼就往桃花林去,林中有一处小空地被她铺上木板钉成的平台作为歇脚处,她常来这里,一坐上去大半天不移位,上边还弄了个草棚子遮阳。
依常理来说,往下掉的小果子怎么也不可能砸到她头上,有草棚子挡着,顶多掉到身边。
她正了正色,坐直身子。
难道有人?
心中怀疑的殷如素再三查看,长满果子的桃树绿意盎然,每一棵树都有满满的桃叶,树龄三十以上的桃树枝干粗大,若有人隐藏其中也不足为奇,殷如素就曾藏在一棵桃树后头捉弄前来寻她的青玉。
“怎么没人,难不成是我的错觉?”她喃喃自语,揉着发疼的痛处又捧起医书细读。
她上午学刺绣,下午练字和看书,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在医书上头,她尽量充实自身,不管日后用不用得上,有备无患总好过事到临头一筹莫展。
刚一放松,又有一片桃叶如疾风掠过,不偏不倚地落在翻开的书页中间,像是停歇采蜜的蝴蝶立着。
这下子,眼一瞇的殷如素无法淡定了,接二连三的巧合就不叫巧合,这叫人为,她肯定周遭必有蹊跷。
她信奉鬼神但不惧鬼神,夜班急诊室的灵异故事太多,见多了也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反正她行得正坐得直,也没干过啥坏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何况现在还大白天呢。
“真是怪了,今儿个怎么老是有怪事发生,不看了,回屋绣帕子。”伸了伸懒腰,殷如素伸出比三寸金莲大一倍的脚下了木板钉成的平台,假意要离去。
桃花林中的杂草不定时被修整过,草长不到三寸,上面又铺着修整后的枯草,一层又一层,彷佛成了一条草道,人踩上头不扎脚,还因洒了石灰、雄黄,蛇鼠虫蚁不生。
几年整顿下来小有规模,昔日荒芜一片的废园如今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致。
不愿与躲在暗处的人有任何交集,殷如素是真的想走,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走为上策。
只是不能走两府相通的那道小门了,那是她和青玉的秘密通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其实这门也用不久了,京里的大伯已捎信来,言明若无意外的话她爹明年三、四月任期一满便能回京。
两任六年,他也算尽心尽力了,至少治下无冤案,百姓安居乐业,更庆幸的是连着数年无重大灾情传出,有一年的小旱也顺利解决,为官之道平顺犹如神助。
回京对殷如素唯一的影响就是不能再利用桃花林赚钱,等于断了一条生财之道,不过她决定临走前再酿一回酒,趁三月桃花开时一口气把花全摘了,足以酿三、四十坛子的量。
她想年底前叮嘱青玉一声,让青玉在本家当差的爹先替她在僻静的巷弄里买间二进的小宅子,便于她回京后可以想些生财方法,也能置点私产。
“想走?”
当殷如素想从后门开溜,再由县衙小门进入殷府时,刚要推门,一颗青果子就这么咻一声嵌入年久失修的门板,破风而至的声响让她身子一滞,接着带点戏谑笑意的男声响起,吓得她不寒而栗。
殷如素故作什么也没发生,无视嵌入门板的半颗青色果子,一心装聋作哑。
门,再度拉开。
下一瞬,“砰”的一声又阖上,这回力道又加强了。
殷如素心口漏跳了一拍,有些不安。
“爷说了妳可以走了吗?”
不走还留下做客呀!她不和牛鬼蛇神打交道。殷如素在心里回答,但是脑袋瓜子始终不回头,有点自欺欺人的心态,没亲眼见到人就能当作不存在,将这事当成午后桃林间的一场梦,梦醒了就没事了。
“不要以为无视爷就能走,爷正闷得慌,来逗个乐吧!”
话音刚落,一阵风从耳边掠过,感觉自己飞起来的殷如素分明没移动半步,人却回到了草棚下的平台。
她讶然,也有一丝丝不快,她不喜欢被勉强,不管对方是人是鬼都一样。
“缩头乌龟不敢示人,还会寂寞呀?”说什么闷得慌,听那声音明明欢乐得很。
男子呵呵大笑。“敢骂爷王八的,妳是第一人,有种!妳说我该赏妳什么才好,一颗项上人头吗?”
“我没种,但不妨碍你把这片桃花林赏给我,如果你是这宅子的主人。”
“胆子真大,爷都要杀人了还敢讨要东西。”带到黄泉地府吗?
这人傻帽呀!要杀人之前还说这么多废话?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杀手手册。“你只说项上人头,没说是我的。”
既然死的是别人,那便与她无关,她不开棺材店,收尸的事轮不到她出面。
男子笑了。“妳不怕?”
“怕。”她装模作样的抖了一下,表示她怕到语无伦次。
“哈哈……有趣,有趣,真有趣。爷以为逮到翻墙而入的小贼,没想到是只有爪子的猫儿,让爷心痒难耐。”挺锋利的爪子,挠人挠到痒处,叫人想抚顺她的毛。
“请问这是贵宅吗?”都对话这么久了,她也猜出来者是人非鬼,装神秘不现身只是想吓人,偏她不是吓大的。
“是或不是有何差别?”他语带趣味的问道。
“若是前者倒是小女子的不是,未经许可私自闯入,在此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再不二犯。反之,你也有可能是贼,一个贼子的荒唐话无须理会。”意思是说他们都是贼,同行间没有谁贵谁贱。
其实殷如素是真的不怕,隔了一墙就是齐南县衙,她住得虽偏远但离衙役的官舍很近,平时有七、八人驻守在内,一遇危险高声一呼,一群带刀的差爷便能立即赶至。
不过这也看得出简琴瑟的用心险恶,把庶女往男人堆旁一放,她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尚能保住清白名声,若是一个言行不当与人有了什么,她的一生也完了。
当初殷如素入住半年多才发现这个异状,她让青玉去查了一下,发现县衙其实是呈凹字形,女眷的后院与原本县府官员的家眷住处相连接,但因县丞、师爷、书吏等是本地人,便把此处改为外地衙役的官舍和休息处,平日不当差时总有三、五个人在此果着上身对招。
那时她还小,没想得太远,还暗自高兴有衙役就近保护,等年岁大了些才由女乃娘口中得知此事大为不妥。
可是住都住了还能搬离吗?之前空的院子早被简琴瑟安排的人占满了,她想挪位也没地方可挪,只能等到任期届满才能搬离。
“有意思,倒把爷说成贼了?小丫头这脑子怎么长的,立于下风处还有闲情逸致在背后捅人一刀。”她不是胆大包天便是有恃无恐,瞧她这个头也不知满十岁了吗?遇事倒是不惊不慌。
“我手中无刀。”她手一摊,扬扬手上的医书。
“唇舌利于刃。”文人的笔能杀人于无形,洋洋洒洒落笔便能尸横百里,可见言语比刀剑还利。
“贼公子,小女子的唇枪舌剑没伤到你吧?”殷如素假模假样的问候,心想几时呼救才是最佳时机。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姓赵。”他自报姓氏,清越的嗓音听来很年轻。
螓首一点。“姓赵的贼公子,幸会了。”
“赵无疾。”这下总该知晓他是谁了吧!
老被关在后院,极少被嫡母带出府赴宴的殷如素,那些官家千金是一个也不认得,更遑论手帕交了,她最常见到的便是府里的丫头、婆子,什么外男的都是绝对禁止接触。
月嬷嬷把关得很严格,除了照顾日渐长大的殷正书外,对殷如素的门户守得很严密,闲杂人等靠小偏院太近就会被赶走。
“贼公子赵无疾。”好像在哪听过,印象不深。
似乎有人提起过,但她并未留意,与自己无关的事她向来漫不经心,从耳畔溜过便是过眼烟云,无须记住。
“去掉『贼公子』三个字。”金阳粼粼洒落,一道背光的修长身影坐在枝桠繁盛的桃树枝干间,指间勾着一只玉做的白玉葫芦,神情惬意而慵懒。
“贼公子想把祖宗丢掉?”她假意讶异。
贼的祖宗还是贼,做人别忘本哪。
赵无疾仰头,自玉葫芦里流出一道清冽甘液,他就口一饮。“妳知道爷的祖宗是谁吗?足够诛妳九族。”
诛九族?姓……姓赵?!“贼……呃!公子是来玩儿的吧?小女子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这下她终于回过神了。
这天下是赵家人所有,当朝皇上正是赵无涯。
“看来妳是猜出爷的身分了,倒是个机伶的。”和笨人打交道很伤神,伶俐点才让人身心愉悦。
殷如素面上讪然,不吱声,她现在是多说多错,不说为妙,皇家人喜怒无常,她开罪不得。
“怎么,刚才还伶牙俐齿,这会儿装哑巴!不会知晓爷是谁就认怂了吧?”唯唯诺诺的人见多了,来点不一样的才有趣,小丫头刚才大无畏的表现颇合他的心意。
赵无疾深觉一只不怕他的小猫也挺有意思,闲来抚抚毛、逗弄两下,看看爪子有多利。
“是怂了。”在绝对皇权之前,人如蜉蝣。
他鼻间一哼。“爷没让妳死,妳就死不了,爷罩妳。”
“那你想我死呢?”那肯定活不了。
没被呛过的赵无疾睁大眼,新奇地抚着光滑如玉的下颚。“爷杀过不少人,但不杀孩子。”
“我不是孩子。”原来他真杀过人。
皇权无情,血流成河。
赵无疾哼笑。“妳有几岁?别在爷面前作假,爷摘下的脑袋足以挂满一圈护城河。”
“十二。”半大不小,最尴尬的年岁。
“什么,妳有十二岁?!”
枣白色身影伴随着难以置信的嗓音翩然而至,感觉头顶上的天空忽地暗了几分,殷如素抬头一看,忍不住暗忖:天呀!好高,她居然只到人家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