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妹妹,妳來了。」
這是一句譏誚,也是不懷好意的惡意羞辱。
本朝有裹小腳的習俗,舉凡家中小有富裕的人家都以小腳為美,女兒一到了年紀都需裹足,以三寸金蓮為最美,沒裹小腳的姑娘可嫁不到好人家。
殷府的千金亦是如此,不足六歲便要裹足,小小的腳兒還沒女子的手掌大,纏上一層又一層的裹腳布,維持腳形不變大,往上扳折的腳趾也要固定住讓其不再生長。
為了美無所不用其極,就連折斷骨頭的痛也能忍受,即使要忍受數年也在所不惜。
端看弱柳扶風的殷如惠,以及迎風招搖,弱不勝衣的殷如卿,她們都有一雙三寸蓮足,走起路來蓮步款款,身形一搖一擺,搖曳生姿,走一步晃三步似的,嬌弱的姿態讓人心生憐惜,想上前一扶。
殷如素也纏足過,但沒多久便因照料不周而傷口惡化,整個人燒得像火紅木炭,差點整條腿都要切除,後來大夫說了至少要休養一年才能再纏足,否則腳就廢了,殷老夫人心疼孫女就沒讓纏足。
又過了一年是三老爺的科考年,大家一心撲在科舉上就忘了這回事,她便逃過一劫。
來年舉家外任齊南縣,這件事便不再有人提起,殷如素的小腳越長越大,早超過三寸。
等大家想起這事時,殷如素已經十歲,想纏足卻來不及了,除非削足折腳,再切掉一根小腳趾方能塞進三寸長的繡花鞋。
那時靈魂已穿越過來的殷如素哪肯讓人在腳上動刀,做那種變態裹小腳的事,她又吵又鬧的不準人裹腳,還跑去躲在隔壁無人居住的客房待了七天,最後準了她不裹小腳才回來。
那幾天她也沒餓著,青玉和月嬤嬤輪流給她送飯,好言相勸裹腳的好處,但不為所動的殷如素仍以大腳為榮。
其實她的腳也不是很大,也就比手大了一些,和真正的大腳相比不值一提,可是與三寸金蓮為美的小腳一比,那真的大了,曳地的裙子往上一拉,一排的小腳丫子搖搖欲墜,唯獨她穩如泰山的站立,明顯的大腳與其他小腳格格不入。
不知是天生犯沖,還是一山難容二庶,殷如惠每回一瞧見小她兩歲的妹妹,總拿人家的大腳作文章,非要把人從頭到腳剜一層肉下來,否則誓不罷休。
「二姊姊,小妹來了。」殷如素低眉順目,一副平和的樣子,不卑不亢。
在急診室什麼樣的人沒踫過,她早就養成處變不驚的淡定,只要不傷害到人身,她一向左耳進右耳出,少了鑼鼓聲的劇還唱得起來嗎?
「妳那雙大腳挺費布的,妳做一雙鞋我們都能做兩雙了,妳慚不慚愧。」真是的,一雙丑腳也敢出來丟人現眼,簡直丟盡她們姊妹的臉,她怎麼敢用那雙大腳示人。
「所以姊姊們一年做五、六雙鞋,我只做兩雙。」夠穿就好。
「三妹妹,妳這是指我娘苛待妳的日常用度了?」面色冷然的殷如卿眼一吊,似在斥責她不懂事。
是苛待呀!何必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那是妳親娘哪!妳敢發誓證明她一視同仁?「大姊姊誤會了,我是說我鮮少出小偏院,走的路少,所以鞋子不用多,多了我也穿不了。」
又不是蜈蚣,出門要穿九十九雙鞋,等穿好了天都黑了,不用出門又開始月兌鞋,解好鞋帶天又亮了,那她整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穿鞋、月兌鞋。
「下次說話別說急了,讓人對母親有所誤解,娘對妳們夠好了,一應吃穿從未短缺。」她意有所指,是說給二妹妹听的,杜姨娘老在父親面前討要東西,叫人看了很不齒。
一點骨氣也沒有,少了文人世家的氣節,撒潑耍橫只為了一點點身外物,誰見了誰鄙之。
「是的,大姊姊,我很知足了。」只要不來煩她,她可以伏低做小,手中近百兩銀子夠花用一陣子了。
「啐!這種瞎話妳也說得出口,我真佩服妳了,瞧瞧妳這一身衣服是去年做的,有多久沒做過新衣了,大姊上個月在『蘭衣坊』做了八件衣裙,花了幾十兩,她有想過給妳做一件嗎?妳知足個什麼勁,母親把妳的分例全貼給大姊了,就妳傻乎乎的以為別人對妳好。」殷如惠恨鐵不成鋼的數落,把簡琴瑟的齷齪事一把掀出來。
「真的嗎?大姊姊。」殷如素抿抿唇,彷佛受了極大委屈又極力忍著。
看到二妹妹的咄咄逼人,有理無理也要鬧三分,再一瞧眼泛淚光楚楚可憐的三妹妹,又慌又急的殷如卿氣得都快暴青筋。「誰說沒有三妹妹的,我有兩套衣服就是為她做的。」
她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因為……
殷如惠聞言果然掩嘴咯咯直笑。「大姊妳別逗了,瞧瞧妳鐵塔般的身形,再看看三妹妹麻雀似的小身板,妳確定妳的衣服她穿得下?不會是當披風吧!直接卷三圈掛在她身上。」
殷如卿最痛恨人家說到她的身材,她不像爹也不肖娘,偏偏生得像她三大五粗的二舅,他是家中唯一棄文從武的武官,官任五城兵馬指揮司副指揮使,正七品官。
她個頭高,殷如素站在她身邊真應了那句「小鳥依人」,只到她肩頭而已,而且她的肩很寬,眉也是英挺的濃眉,若做男裝打扮絕對是英挺俊雅,能將一干女眾迷得暈頭轉向。
可惜她是女兒身,長得高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反而特別突兀,瘦高的身子活像一根竿子。
因此為了讓容貌顯得秀氣點,她不時便會修眉、畫眉,將濃黑的粗眉修成柳葉眉,以胭脂水粉妝點過于男氣的臉龐,使其多些女子的嬌美。
她不能卸妝,一卸妝就有如男扮女裝,明明是小姑娘卻有男子的俊秀感,眉眼間隱有武人的英氣。
可能也是如此,殷如卿年已十五仍尚未訂親,殷三老爺的四子三女都未定下婚事,他打算回京後再找幾門好親事,齊南縣太小了,找不到足以匹配的人家。
他想為兒女找門當戶對的親家,六品以下非高門的不予考慮。若是姻親結得好,憑著家族關系,他的官位還能再高呢。
「哼!我說她穿得下就穿得下。玉秋,將我屋里雪色的軟煙羅抱來,那一尺要十兩銀子,有錢也買不到,我那兒有半匹,是宮里的姑姑送的,我全給三妹妹做衣服。」
宮里的小姑姑指的是殷府最小的女兒,是殷老夫人的嫡出親女,幾年前進宮,位階是婕妤,無子,但有一女。
禁不起激的殷如卿被二妹妹一挑撥,豪氣的將珍愛的軟煙羅拿出來做面子,她本意要氣氣一遇事就想壓她一把的二妹妹,可是一看到拿出來的上等布匹,她又有幾分舍不得,宮中的賞賜少之又少,她原本準備回京後再做幾件新裳,在各府夫人、小姐面前亮亮相。
可是殷如惠壞了她的好事,這口氣她怎麼咽得下去!她氣憤二妹妹的多事,同時也惱怒三妹妹的不知推辭,傻愣愣地收下了,再沒眼力的人也看得出軟煙羅多珍貴,她怎敢說收就收。
暗笑在心的殷如素是漁翁得利,捧著貴得要命的布料裝傻充愣,兩位姊姊要吵就吵吧,佔便宜的人是她,反正她從頭到尾沒介入就是個看戲的,別人丟銀子她就撿,一點也不客氣。
「喲!妳還真送得起,也不怕她福氣薄,折壽。」滿眼妒色的殷如惠盯著雪色軟煙羅,手癢的想把它搶過來,佔為己有。
別說她還真敢做,有一回她就強搶殷正書掛在脖子上的小金鎖,殷正書哭著向父親告狀,她才在父親的喝斥下不情不願地還回去,私下還恐嚇小她幾歲的殷正書小心點。
「妳當每個人都跟妳一樣是個無福的,我高興給就給,妳少眼紅,三妹妹比妳听話多了。」起碼不頂嘴,性子軟得像泥。
被人誤以為是軟泥性子的殷如素為免遭池魚之殃,她不動聲色的轉身將懷里的軟煙羅遞給一旁服侍的青玉,讓青玉拿回小偏院收好。
在兩位不甘示弱的姊姊面前,她把帶點憨氣的小白花扮演得很成功,讓人氣在心里又拿她沒轍。
殊不知扮豬吃老虎,她這小老虎一口吞掉兩個姊姊,將人耍得團團轉,還讓姊姊們把她當成無知小兒—— 一個最無害,不爭不搶的傻兒。
這便是殷如素聰明的地方,讓自己的存在降低,不會引來無謂紛擾,在她還沒有護住自己的實力前,她只能在人前低頭,將自己隱藏起來。
「再听話能當條狗養著嗎?!大姊應該去看看三妹妹的小偏院,一到冬天咱們屋里燒的是銀絲炭,她那屋里用的是會燻眼的柴火,我說母親怎麼只苛待她一人,是欺人性子軟嗎?」三妹妹,我替妳說話了,軟煙羅分我一半。
當沒瞧見二姊姊眼神的殷如素頭一低,裝出十分畏怯的樣子。有道是會吵的孩子有糖吃,不屑以哭鬧為手段的她自是被歸為軟柿子一類,想捏就捏,想掐就掐。
也因為雪姨娘不敢為兒女出頭,因此她和弟弟成了府中最弱勢的兩個,欺善怕惡乃人之常情,誰會跟石頭硬踫硬,肯定是軟綿的饅頭好拿捏。
「妳……」
「妳們在吵什麼,還學不學刺繡?」
剛一進繡樓就听見不小的爭執聲,綰著明月髻,發上插了一對海棠如意金釵的鄭繡娘抬眸一看,果然又是她倆。
「學,怎麼不學!」都給了銀子哪能中途而廢。
「師父,打擾到妳了,姊妹間斗斗嘴而已。」有嫡女風範的殷如卿輕聲細語,對鄭繡娘給予十足的尊重。
但說句老實話,鄭繡娘最不看好的便是上頭兩位小姐,一個沒耐性坐不住,想要一蹴而就,一個自視甚高,老以為自己比別人懂得多,對她的話陽奉陰違。
這兩人都不是學女紅的苗子,能做件衣服、繡朵花就是頂天的成就了,別指望她們有過人的手藝。
倒是這個小的有異于常人的天分,她只要說過一遍就能牢牢記住,隔日做出一模一樣的繡法,雖然線法生澀卻別有一番意趣。
「嗯,都坐下吧!我們從昨日斷針處教起,這繡花、繡景講究神韻,或鉤、或捻,斜針一入……」鄭繡娘睨了一眼三張神色不一的臉兒,在巴掌大的小臉多停留一瞬,而後再緩緩講解刺繡的要領。
一上午的時光在針與線之間穿過,鄭繡娘一開口說出「休息」兩字,早就不知魂歸何處的殷如惠像打開籠子的鳥兒,迫不及待的往外飛,一聲招呼也不打的離開繡樓。
而只當消遣卻不看重的殷如卿面上表現得倒滿像一回事,對鄭繡娘形式上的一頷首,坐久的她有些腰腿無力,在兩名丫頭玉秋、玉槴的扶持下緩緩跨出繡樓,她一雙小腳走得相當慢,快不了。
「三小姐,妳等一下。」
「我?」殷如素指著鼻頭。
「妳的技法最差,跟不上兩位姊姊,我這里有本刺繡的基本入門,是我親手寫的,妳拿回去瞅瞅,別拖累大小姐、二小姐的學習。」她語帶嫌棄,好似殷如素是她教過最差勁的學生。
樓外走得慢的殷大小姐稍微停頓了一下,听到鄭繡娘的嫌惡,她嘴角往上勾,扶著丫頭的手繼續往前走。
原來是個沒用的,庶女就是庶女。
「是,我再學學……」殷如素頗為狐疑的接過手,書面上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寫著刺繡入門,但是翻開里面的內容,她頓時睜大杏眼,難以置信地看向對著她笑的鄭繡娘。
「我年紀大了,再過兩年怕眼楮花得線都穿不過針眼,我想找個傳人,將畢生所學傳給她。」鄭繡娘悄聲解釋。她的孩子不想學,覺得辛苦,半輩子都在練眼力,十分傷眼。
「這是……雙面繡的基本入手……」殷如素的手在顫抖,不敢相信心心念念的技法就在她手中。
鄭繡娘撫著她的頭。「妳是個好孩子,傳給妳我很放心,接下來這一年我會用心地教導妳,妳有不懂的地方就發問,我定盡我所能的回答妳。」
「可是我姊姊……」怕是瞞不住。
她一啐。「那兩位小姐哪懂得什麼是刺繡,妳在她們面前說長針、短針,搞不好她們當是針的長短,而不會想到是絲線的長度,要不是夫人給的酬金厚,我真不想接這活兒。」
她想回鄉下買塊地蓋幾間磚屋給兒孫住,然後啥也不理的當個只管含飴弄孫的地主婆。
縣令夫人的銀子給得多,她看在銀子的分上才勉為其難的點頭,不求教出一門好手藝,至少讓幾位小姐日後能為夫婿縫單衣。
誰知竟有意外的驚喜,泥礫里出珍珠,讓她遇上可塑的好根苗,心動的想將獨門手藝傳給她。
「我想學,而且會學到最精湛,但我不確定是否能發揚光大,畢竟我……」身不由己。
庶女的身分注定她無法隨心所欲,就連終身大事也由人擺布,她能做到的只有學好雙面繡,其他沒法承諾。
鄭繡娘手一抬,呿了一聲。「我教妳雙面繡是看妳順眼,妳骨子里有著不肯妥協的堅持,別人以為妳懦弱膽怯,我卻看到妳大無畏的果敢,我教給妳是不想此技藝失傳,至于妳會怎麼做我就管不著了。
「我要的是衣缽傳人,又不是讓妳開個大繡坊當東家,學得好不好端看個人悟性,這都是命,妳別顧慮太多。」
「是的,師父在上,請受我三叩禮……」
殷如素剛要下跪行拜師禮,鄭繡娘連忙雙手扶起。「免了這些虛禮,若是被人瞧見可就說不清楚了。」
殷如素想想也對,于是也不行禮了,省得惹來一身腥。
「三小姐,我先走一步,妳一會再走,免得同進同出惹人閑話。」她要避嫌,這樣對兩個人都好。
鄭繡娘早就想找個傳人,可是一直未遇機緣,她還非常遺憾後繼無人,這門絕藝要帶進墳墓堆里,沒想到峰回路轉,一個看似軟弱實則剛強的小姑娘跳入她眼里,她用心觀察了三個多月才確定這個丫頭夠格,她有足夠的耐性長時間待在繡架上,也有過人的聰慧,靈活的雙眸藏著無盡的生機,她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好。」
看著鄭繡娘逐漸走遠的背影,殷如素內心激動不已,她忘了父親晌午要考校姊妹們功課一事,樂不自抑的往小偏院走去,她沒想到天上掉餡餅會掉到她頭上,將她日思夜想的好事送到面前。
真是比撿到金子還雀躍,她能真正學到一門手藝了。
「素兒,姨、姨娘有點事想跟妳商量……」
走在回偏院的小路上,一看到朝她走近的素衣女子,殷如素彎起的嘴慢慢拉平,面對將她生下來的姨娘,她竟無言以對。
「借錢沒有,妳知道我很窮。」她把丑話說在前,同樣的事已經不是一兩次了,千篇一律的理由叫人很不耐煩。
「可是妳不是有攢銀子的路子?上回我看妳拿出十兩銀子買了不少米糧。」雪姨娘不管女兒銀子的來源,她只知自己胭脂水粉的配額用完了,要等上一個月才能請領。
「那是我的銀子,花完了。」先拋棄女兒的人沒資格要求回報,她不疼惜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也就罷了,居然和外人一樣欺壓自個兒的女兒,缺少用度了也不敢向自己的男人開口,反而一再壓榨打小就失去生母關懷的女兒。
她不會任雪姨娘一再予取予求,雪姨娘理由再冠冕堂皇還是借口,真正能做主的是她的夫婿,如果她敢據理力爭,自詡處事公正的殷三老爺會放任正室以不當手段拿捏一個姨娘嗎?
可是雪姨娘太習慣依賴別人了,為人沒主見、耳根子軟,有人可靠便仗勢張揚,一旦失去靠山,腰背彎得比誰都低。
她不是不會爭,而是不敢爭,考慮太多反而躊躇不前,老想著讓人為她把前路鋪好,她好坐享其成。
殷如素十分同情原主攤上這樣的生母才會早早離世,如今她借著人家的身體來到這世間,若是不過分的要求,她多多少少會照顧一二,盡量滿足替人盡孝。
但其他的,抱歉辦不到。
簡單兩句打發了雪姨娘,殷如素便繼續往偏院的路上走去。
「哎呀!好痛……」
什麼砸到她腦門?
捧著醫書發呆的殷如素抬頭一看,只看到翠綠的葉子中一顆顆銅錢大小的青色果子,還澀著,不能吃。
不知何時開始,她一有煩惱就往桃花林去,林中有一處小空地被她鋪上木板釘成的平台作為歇腳處,她常來這里,一坐上去大半天不移位,上邊還弄了個草棚子遮陽。
依常理來說,往下掉的小果子怎麼也不可能砸到她頭上,有草棚子擋著,頂多掉到身邊。
她正了正色,坐直身子。
難道有人?
心中懷疑的殷如素再三查看,長滿果子的桃樹綠意盎然,每一棵樹都有滿滿的桃葉,樹齡三十以上的桃樹枝干粗大,若有人隱藏其中也不足為奇,殷如素就曾藏在一棵桃樹後頭捉弄前來尋她的青玉。
「怎麼沒人,難不成是我的錯覺?」她喃喃自語,揉著發疼的痛處又捧起醫書細讀。
她上午學刺繡,下午練字和看書,每日抽出一個時辰在醫書上頭,她盡量充實自身,不管日後用不用得上,有備無患總好過事到臨頭一籌莫展。
剛一放松,又有一片桃葉如疾風掠過,不偏不倚地落在翻開的書頁中間,像是停歇采蜜的蝴蝶立著。
這下子,眼一瞇的殷如素無法淡定了,接二連三的巧合就不叫巧合,這叫人為,她肯定周遭必有蹊蹺。
她信奉鬼神但不懼鬼神,夜班急診室的靈異故事太多,見多了也就不知道什麼叫怕,反正她行得正坐得直,也沒干過啥壞事,不怕半夜鬼敲門……何況現在還大白天呢。
「真是怪了,今兒個怎麼老是有怪事發生,不看了,回屋繡帕子。」伸了伸懶腰,殷如素伸出比三寸金蓮大一倍的腳下了木板釘成的平台,假意要離去。
桃花林中的雜草不定時被修整過,草長不到三寸,上面又鋪著修整後的枯草,一層又一層,彷佛成了一條草道,人踩上頭不扎腳,還因灑了石灰、雄黃,蛇鼠蟲蟻不生。
幾年整頓下來小有規模,昔日荒蕪一片的廢園如今呈現欣欣向榮的景致。
不願與躲在暗處的人有任何交集,殷如素是真的想走,敵暗我明的情況下,走為上策。
只是不能走兩府相通的那道小門了,那是她和青玉的秘密通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其實這門也用不久了,京里的大伯已捎信來,言明若無意外的話她爹明年三、四月任期一滿便能回京。
兩任六年,他也算盡心盡力了,至少治下無冤案,百姓安居樂業,更慶幸的是連著數年無重大災情傳出,有一年的小旱也順利解決,為官之道平順猶如神助。
回京對殷如素唯一的影響就是不能再利用桃花林賺錢,等于斷了一條生財之道,不過她決定臨走前再釀一回酒,趁三月桃花開時一口氣把花全摘了,足以釀三、四十壇子的量。
她想年底前叮囑青玉一聲,讓青玉在本家當差的爹先替她在僻靜的巷弄里買間二進的小宅子,便于她回京後可以想些生財方法,也能置點私產。
「想走?」
當殷如素想從後門開溜,再由縣衙小門進入殷府時,剛要推門,一顆青果子就這麼咻一聲嵌入年久失修的門板,破風而至的聲響讓她身子一滯,接著帶點戲謔笑意的男聲響起,嚇得她不寒而栗。
殷如素故作什麼也沒發生,無視嵌入門板的半顆青色果子,一心裝聾作啞。
門,再度拉開。
下一瞬,「砰」的一聲又闔上,這回力道又加強了。
殷如素心口漏跳了一拍,有些不安。
「爺說了妳可以走了嗎?」
不走還留下做客呀!她不和牛鬼蛇神打交道。殷如素在心里回答,但是腦袋瓜子始終不回頭,有點自欺欺人的心態,沒親眼見到人就能當作不存在,將這事當成午後桃林間的一場夢,夢醒了就沒事了。
「不要以為無視爺就能走,爺正悶得慌,來逗個樂吧!」
話音剛落,一陣風從耳邊掠過,感覺自己飛起來的殷如素分明沒移動半步,人卻回到了草棚下的平台。
她訝然,也有一絲絲不快,她不喜歡被勉強,不管對方是人是鬼都一樣。
「縮頭烏龜不敢示人,還會寂寞呀?」說什麼悶得慌,听那聲音明明歡樂得很。
男子呵呵大笑。「敢罵爺王八的,妳是第一人,有種!妳說我該賞妳什麼才好,一顆項上人頭嗎?」
「我沒種,但不妨礙你把這片桃花林賞給我,如果你是這宅子的主人。」
「膽子真大,爺都要殺人了還敢討要東西。」帶到黃泉地府嗎?
這人傻帽呀!要殺人之前還說這麼多廢話?他到底有沒有看過殺手手冊。「你只說項上人頭,沒說是我的。」
既然死的是別人,那便與她無關,她不開棺材店,收尸的事輪不到她出面。
男子笑了。「妳不怕?」
「怕。」她裝模作樣的抖了一下,表示她怕到語無倫次。
「哈哈……有趣,有趣,真有趣。爺以為逮到翻牆而入的小賊,沒想到是只有爪子的貓兒,讓爺心癢難耐。」挺鋒利的爪子,撓人撓到癢處,叫人想撫順她的毛。
「請問這是貴宅嗎?」都對話這麼久了,她也猜出來者是人非鬼,裝神秘不現身只是想嚇人,偏她不是嚇大的。
「是或不是有何差別?」他語帶趣味的問道。
「若是前者倒是小女子的不是,未經許可私自闖入,在此致上十二萬分的歉意,再不二犯。反之,你也有可能是賊,一個賊子的荒唐話無須理會。」意思是說他們都是賊,同行間沒有誰貴誰賤。
其實殷如素是真的不怕,隔了一牆就是齊南縣衙,她住得雖偏遠但離衙役的官舍很近,平時有七、八人駐守在內,一遇危險高聲一呼,一群帶刀的差爺便能立即趕至。
不過這也看得出簡琴瑟的用心險惡,把庶女往男人堆旁一放,她安分守己也就罷了,尚能保住清白名聲,若是一個言行不當與人有了什麼,她的一生也完了。
當初殷如素入住半年多才發現這個異狀,她讓青玉去查了一下,發現縣衙其實是呈凹字形,女眷的後院與原本縣府官員的家眷住處相連接,但因縣丞、師爺、書吏等是本地人,便把此處改為外地衙役的官舍和休息處,平日不當差時總有三、五個人在此果著上身對招。
那時她還小,沒想得太遠,還暗自高興有衙役就近保護,等年歲大了些才由女乃娘口中得知此事大為不妥。
可是住都住了還能搬離嗎?之前空的院子早被簡琴瑟安排的人佔滿了,她想挪位也沒地方可挪,只能等到任期屆滿才能搬離。
「有意思,倒把爺說成賊了?小丫頭這腦子怎麼長的,立于下風處還有閑情逸致在背後捅人一刀。」她不是膽大包天便是有恃無恐,瞧她這個頭也不知滿十歲了嗎?遇事倒是不驚不慌。
「我手中無刀。」她手一攤,揚揚手上的醫書。
「唇舌利于刃。」文人的筆能殺人于無形,洋洋灑灑落筆便能尸橫百里,可見言語比刀劍還利。
「賊公子,小女子的唇槍舌劍沒傷到你吧?」殷如素假模假樣的問候,心想幾時呼救才是最佳時機。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姓趙。」他自報姓氏,清越的嗓音听來很年輕。
螓首一點。「姓趙的賊公子,幸會了。」
「趙無疾。」這下總該知曉他是誰了吧!
老被關在後院,極少被嫡母帶出府赴宴的殷如素,那些官家千金是一個也不認得,更遑論手帕交了,她最常見到的便是府里的丫頭、婆子,什麼外男的都是絕對禁止接觸。
月嬤嬤把關得很嚴格,除了照顧日漸長大的殷正書外,對殷如素的門戶守得很嚴密,閑雜人等靠小偏院太近就會被趕走。
「賊公子趙無疾。」好像在哪听過,印象不深。
似乎有人提起過,但她並未留意,與自己無關的事她向來漫不經心,從耳畔溜過便是過眼煙雲,無須記住。
「去掉『賊公子』三個字。」金陽粼粼灑落,一道背光的修長身影坐在枝椏繁盛的桃樹枝干間,指間勾著一只玉做的白玉葫蘆,神情愜意而慵懶。
「賊公子想把祖宗丟掉?」她假意訝異。
賊的祖宗還是賊,做人別忘本哪。
趙無疾仰頭,自玉葫蘆里流出一道清冽甘液,他就口一飲。「妳知道爺的祖宗是誰嗎?足夠誅妳九族。」
誅九族?姓……姓趙?!「賊……呃!公子是來玩兒的吧?小女子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這下她終于回過神了。
這天下是趙家人所有,當朝皇上正是趙無涯。
「看來妳是猜出爺的身分了,倒是個機伶的。」和笨人打交道很傷神,伶俐點才讓人身心愉悅。
殷如素面上訕然,不吱聲,她現在是多說多錯,不說為妙,皇家人喜怒無常,她開罪不得。
「怎麼,剛才還伶牙俐齒,這會兒裝啞巴!不會知曉爺是誰就認慫了吧?」唯唯諾諾的人見多了,來點不一樣的才有趣,小丫頭剛才大無畏的表現頗合他的心意。
趙無疾深覺一只不怕他的小貓也挺有意思,閑來撫撫毛、逗弄兩下,看看爪子有多利。
「是慫了。」在絕對皇權之前,人如蜉蝣。
他鼻間一哼。「爺沒讓妳死,妳就死不了,爺罩妳。」
「那你想我死呢?」那肯定活不了。
沒被嗆過的趙無疾睜大眼,新奇地撫著光滑如玉的下顎。「爺殺過不少人,但不殺孩子。」
「我不是孩子。」原來他真殺過人。
皇權無情,血流成河。
趙無疾哼笑。「妳有幾歲?別在爺面前作假,爺摘下的腦袋足以掛滿一圈護城河。」
「十二。」半大不小,最尷尬的年歲。
「什麼,妳有十二歲?!」
棗白色身影伴隨著難以置信的嗓音翩然而至,感覺頭頂上的天空忽地暗了幾分,殷如素抬頭一看,忍不住暗忖︰天呀!好高,她居然只到人家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