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念洁正欲再旁敲侧击问话,床榻上的人影蓦然有了动静。
“大人!”穆池激动的凑上前。
湛子宸缓缓睁眼,先是看了穆池一眼,随后又望向榻旁的俞念洁。
他明明无病无痛,却是面色苍白,异常虚弱,呼息与脉搏甚是凌乱……俞念洁一直握着湛子宸的手,为他把脉。
湛子宸顺着臂上那阵温热望去,看见那只细瘦雪白的小手,轻按在他的腕上。
倏忽间,他混沌的脑海中,浮现一张流着泪的面庞。
那张脸,是他自己……却也不是他。
湛子宸皱起墨眉,不知在对谁生气,猛然挥开俞念洁的手,斥道:“滚开!”
俞念洁怔住,眸中除了惊诧,更掠过一抹受伤。
见状,湛子宸只觉胸中一阵搅动,好似天翻地覆,剧烈的疼痛正撕扯着他。
“够了!够了!”湛子宸咬紧下颚,大手揪紧前襟,俊雅的脸庞因承受不了胸中的剧痛而扭曲。
见湛子宸双手紧按胸口,又将发作,穆池急忙上前查看。
岂料,这一回他竟晚了俞念洁一步。
面对亟欲发狂的湛子宸,俞念洁没有躲开,而是主动靠上前,探手按上他的手背。
紧紧握拳,僵硬得近乎痉挛的大手,被那份柔软覆住的那一刻,如遭雷殛。
猛地一个激灵,湛子宸抬起眼,反手抓住了她。
却见俞念洁不惊不惧,美眸盈盈,迎视着湛子宸的恶瞪。
湛子宸心底清楚,自己这一连串诡谲的反应,全是因为“他”在作祟!
“没事的。”
娇柔安抚的声嗓,比起那一碗碗药汤,竟要来得奏效。
当她的手拉开他按在胸膛的拳头,当她反复念着那句“没事的”,当她扶着他的肩,以着无比柔弱的力气,将他压回榻里,身上那股剧痛,竟然奇异般的被治愈了。
重新平躺下来的湛子宸,不再抗拒俞念洁的安抚,反而紧紧抓住她的双手,试图从她身上寻求治愈这痛的解药。
退至一旁的穆池,看着眼前这情景,竟是目瞪口呆,无法言语。
俞念洁坐在榻畔,不抵抗亦不闪躲,就这么任由他紧握双手,甚至将她扯近身前,几乎是半搂的姿态依偎着。
两个人,目光相接,黑墨般的瞳眸里,浮映着里两张面孔。
湛子宸望着这个女子,只觉多年来一直纠缠着他的梦魇、痛苦,全在她的凝视与碰触之下,不药而愈。
……他被算计了。
待到疼痛渐缓,湛子宸心中浮现这个念头。
他记得很清楚,怕是到死都不会忘,白辰最后一次对他说的话——
“很痛苦吧?把这痛给记牢了,这痛,终其一生都会跟着你,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白辰当时的面孔,早已不复往昔的温雅,只剩下愤怒与仇恨,以及凌乱的狼狈。
彼时,他用着憎恶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开始嘲笑他的无能。
他说:“如若你不去找她,那么,你便准备承受这痛苦至死。”
“她是谁?你为什么要我去找她?”湛子宸冲着那张宛若照镜般如出一辙的脸庞吼问。
“楠沄镇,妙心堂,俞念洁。”
说这话时,白辰端着笑,他面庞削瘦,浑身浴血,披散着长发,衬上那一身白衣,曾经的翩翩谪仙,成了地狱恶鬼,凌厉骇人。
而后,他离开了。
白辰一走,湛子宸如遭诅咒,不分昼夜,不分时序,身上每一道旧疤,总在想起白辰,以及他所提及的那个名字时,仿佛烈火灼烧似的剧痛难耐。
他不信邪,就是不信!
死活拖了两年之久,哪怕每当病发时,会痛不欲生的倒在地上打滚,哪怕痛起来便会发狂似的六亲不认,他依然不信邪!
直到不久前的夜里,他发觉白辰曾回来王府,甚至在书房里留下一封手信,他终于无法忍受,领着一批随身护卫找来了楠沄镇。
如今,见着俞念洁,他总算明白,何以白辰会引他来此。
这分明是“他”的诡计!
湛子宸眯起眼,心中聚满怒气,可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温婉的女子,用着柔细声嗓安抚自己,他忽然有些明白白辰的心思。
看来,俞念洁并没有撒谎,十年前的白辰,确实是喜爱她的。
白辰与她,当真是夫妻……只是,白辰为了躲开羲王府,躲开他,竟然甘愿隐瞒身分入赘到俞家,甚至在离开楠沄镇之后,又引他回来见俞念洁。
思绪一层一层地被梳理开来,湛子宸闭起眼,只觉疲惫不堪。
“……没事了。”
他睁眼,看着俞念洁俯,一缕长发垂落在他眼际,低掩的美眸直直凝视,似想从他脸上寻觅白辰的痕迹。
眉头皱起,他不悦的哑语:“我不是白辰。”
俞念洁只道:“我知道你不是。你是羲王,湛子宸。”
当她吐出他的名字时,他的眉头一松,体内那股蠢动的异感,如被封印一般,慢慢退回最阴暗的角落处,安分地待在那儿。
他闭眼,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掌中那只柔软的小手,而后,沉沉入睡。
入睡前,意识昏昧之际,他依稀能感觉到,那只柔软的小手绕到他的颈后,轻轻抚过上头的一道旧疤……
连着数日,风雪漫天,整座楠沄镇如遭冰封。
碰上这么大的雪天,妙心堂自然不可能开门做生意,可药房的炉灶却没冷下,俞念洁依然天天上药房煎药。
俞念洁将煎好的药逐一倒入一个个红漆木桶里,再逐一将盖封上,一旁的伙计随即接手,将封装好的红漆木桶放上竹篓。
待到煎好的药分装完善,俞念洁也没闲下,帮着伙计与掌柜们提着竹篓来到大堂。
大堂门外已备妥马车,车上亦已装载了数个竹篓,两个身穿茶褐色棉袄的伙计,哆嗦着身子等在马车旁。
雪,下下停停,有些低洼处的积雪已高至膝盖处,上头的雪,甚是洁白,一看便知是刚落不久。
“外头天冷,夫人就别出去了。”见俞念洁特意换上了深色连帽大氅,闵鸿知道她肯定又想亲自外出送药,连忙劝说道。
“不要紧的,我怕阿武他们若是弄混了药,分错了药,那可就不好了。”
俞念洁边说,边探手将帽子戴上,掩去大半清丽面容,不顾掌柜的劝阻,背起了竹篓便要往外走。
“慢着。”
低沉的声嗓霍然响起,大堂里的众人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湛子宸一身单薄玄衫,长发以白玉环盘髻,面色已不若前几日来时那样苍白,高壮的身子立于堂中,顿显压迫。
每当众人看着他,总会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毕竟,那张脸分明是离开妙心堂十年的白大夫。
镇上谁人不知,妙心堂曾经出了个年轻俊雅的白大夫,他不仅接替了已逝的俞父替镇上村民把脉医病,亦让一度沉寂的妙心堂,找回了往昔的热闹风光。
最要紧的,还是众人皆乐见这个医术精湛,外貌俊秀且人品甚好的白大夫,与才貌双全的俞念洁结为连理,成为楠沄镇一段佳话。
岂料,十年前的一个冬日,众人爱戴尊敬的白大夫,只留下短短几句话给妻子,便离开了楠沄镇,从此杳无音信。
是以,当湛子宸出现在楠沄镇,众人无不惊愕。
“大人。”堂里的掌柜与伙计们手忙脚乱地行礼。
无视满堂行礼的闲杂人等,湛子宸大步走向门口外的俞念洁,穆池则是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后。
“外头雪还下着,你这是打算上哪儿?”湛子宸紧皱眉头,不悦地质问。
俞念洁福了福身,素净的丽容在毛帽下更显小巧细致,由于个头娇小,她得高高仰起颈子,方能看清他的表情。
略略观察过他的气色,她眉睫微弯,嘴角一扬,道:“小妇见过王爷。”
湛子宸懒得与她客套,语气不善地道:“你没听见我在问你话吗?”
众人亲着这幕,全替自家的当家捏了把冷汗。
眼前这位可是名声响亮的羲王啊!乌禾县不过是地处偏远的小县,距离皇京可是十万八千里之远,这儿的人想都不敢想,有生之年,竟能亲眼见到羲王这样身分尊贵的皇族后代。
外头风雪虽大,却阻挡不住人们传递流言蜚语的殷勤,想必今时今刻,羲王人在妙心堂的消息,早已传遍整座楠沄镇,甚至是整个乌禾县。
俞念洁淡笑回道:“大人有所不知,镇上有些孤苦无依的老者,由于诸多原因,无人奉养,长年久病,必得日日服药,这药可断不得。雪下得这么大,那些老者不方便前来取药,我们得帮他们送去。”
闻言,湛子宸眉头攒得更紧,斥道:“你是开药堂的,可不是开善堂,大雪天的,你帮他们送药去,万一发生什么事,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俞念洁眨眨眼,柔嗓反问:“大人这是在关心小妇?”
对视着那双晶亮的水眸,湛子宸无端一窒。
这些天里,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她亲手为他抓药煎药,亲自端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口饮下。
夜里,每当疼痛难耐之时,他一睁眼便看见她坐在榻旁。
他不知道,为何她的态度,会从一开始的百般抗拒转变为主动,可他懒得深究,只晓得,有她在身旁,那折磨他的怪疾,竟和缓许多。
即便他很清楚,这是白辰的诡计,故意引他前来见她,他也不在乎。
只要那火烧一般的疼痛莫再纠缠他,只要他别再控制不住自己,就算要时时刻刻将这个女子带在身侧,他亦不在乎。
思及此处,湛子宸不以为然的嗤道:“这是当然。你若有什么闪失,谁来替我治病?”
俞念洁面上依然端着笑。“大人且放心,雪天送药这事,年年有之,并非首例,况且,有堂里的伙计与掌柜们陪同相照应,小妇很安全,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话罢,她垂下眼,转过身便朝马车走去。
欲探手掀开锦帘时,蓦地,一只大手抓住了她。
她微楞,拨开帽檐,侧身望去,瞥见湛子宸神色冷峻的回睨着她。
“王爷?”
“在这里闷了几天,我也烦了,我随你去送药。”
此话一出,堂里众人愕然,就连穆池亦一脸惊诧。
“可是……”俞念洁正欲劝阻,怎料,那个男人不由分说的拉着她,一同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