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外头风雪转强时,大堂里的人潮已稀稀落落,众人不敢多逗留,抓了药便赶紧返家,生怕让风雪阻了回家的路。
伙计们忙着送客,准备关上大门之际,却见穆池领着一批马车与一列戎装护卫折返回来。
见状,妙心堂的众人全乱了套。
“夫人,那可是官衙的徽印。”老掌柜指着马车上的印记说道。
俞念洁还未来得及向众人解释,穆池已领着那班带刀护卫浩浩荡荡走来。
这里不是京畿,楠沄镇上更无官府,众人何曾见过这般大阵仗,自然全是看傻了眼,乱成一锅粥。
俞念洁却站得直挺挺的,从容地迎上前去。“官爷,这里是民宅,你不能就这样带着人直闯而入。”
穆池直视着她,不客气地道:“俞夫人,我家大人有令,让我为他取来日常起居所需的琐物,王爷身分尊贵,若要暂居此地,宅邸必得有重兵护卫。”
俞念洁知道,她无权抗拒,只能顺从听之,可面对外人这般侵门踏户,她心口实在闷得发堵。
见她不语,穆池目光有些轻蔑的环视大堂一圈,随后敷衍地抱了抱拳,便领着众人直往屋里而去,丝毫不将妙心堂的众人放在眼底。
这便是京畿来的官兵,他们瞧不起他们这些乡下村人,将他们看作是无知庸辈……俞念洁抿紧了唇瓣,粉拳隐隐握紧。
天色方黑下,风雪便随之刮起,整座楠沄镇如被冰封一般,入目所及倶是一片雪白。
铜盆里的炭烧得通红,俞念洁抱着手炉,坐在窗边的大炕上,低垂眉睫,寻思出神。
直至敲门声响起,她方抬起头,望向门口。
“俞夫人,我家大人想知道过去世子住在何处?这里可有落下他的东西?”
俞念洁放下手炉,拢好披在身上的大氅,起身前去开门。
“你家大人为何问起这些?”她直视着态度目中无人的穆池。
“既是我家大人想知道的事,哪还需要什么原因。”
感觉得出穆池对她的不以为然,俞念洁虽然胸中有怒,却也只能隐忍下来。
“那么,劳烦你回去禀报你家大人,我夫君的东西,除了我,谁也不能碰。”
“俞夫人,你这是在跟我家大人作对?”穆池冷冷的提醒她。
俞念洁抿紧唇瓣,掩在大氅之下的娇小身躯,因为怒气而起伏着。
“小妇不敢与王爷作对,可你也得弄清楚,这里是妙心堂,是我的地方,任何人要碰我的东西,得经过我的首肯。”
“这些话,俞夫人自个儿去跟我家大人禀报吧。”穆池懒得跟她多费口舌,嚣张的命令道:“还请俞夫人莫要再为难我,赶紧把白辰的东西交出来。”
“白辰?我听你家大人说过,他可是原本的羲王世子,哪怕如今已不是了,你怎能这般喊他?”
俞念洁素来心细如发,随即从穆池的称谓中,嗅出一丝不对劲。
自觉失言,穆池面上闪过一丝局促,随即改口道:“不错,我是跟夫人讨我家世子爷的东西,还请夫人乖乖配合。”
“你家世子爷人在皇京?”俞念洁抓紧时机追问。
“这我不能说。”穆池又岂是省油的灯。
俞念洁微微一笑,仰起姣好的丽容,有条不紊地说道:“那你去跟你家大人说,白辰留在妙心堂的东西,除了白辰与我,谁也碰不得,哪怕是皇太子来了也一样。”
见她百般抗拒,态度如此不敬,穆池登时被惹恼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怒目而瞪。
这一幕,全落入不远处游廊上的湛子宸眼底。
他一身玄黑滚白狐毛大氅,立于灯下,面无表情,偶尔几朵雪花飘过眼前,掩不去那双漆黑锐亮的目光。
他望着与穆池起了争执的俞念洁,见她被抓住了手腕,娇颜怒红,秀眉紧蹙,原是无动于衷,不觉有什么。
可莫名地,他的胸口如遭重击,陡然涌现一股钝痛感。
他皱眉,这点痛尚不至于令他有所动作,可古怪的是,当他看见俞念洁被穆池扯住手臂,一把从屋里拉了出来,身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时,那股疼痛感竟然无端加剧。
体内好似有另一个人的声音在怒吼、痛斥,他被动的感受着,随后竟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不知怎地,竟然成了奔走,然后来到穆池的面前,体内有另一道力量箝制着他,阻止他停下。
而后,他看见自己伸出手,粗鲁地推开了穆池,弯扶起了俞念洁。
“大人?”退了数步的穆池,一脸诧异的低喊。
俞念洁美目圆瞪,不敢置信地望着将自己扶起的男人。
湛子宸双手紧扶着俞念洁,面色却异常阴沉,连自己也无法解释此刻的行径。
他僵在原地,动也不动,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他总觉着,这一刻双眼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
不!不可能!
蓦地,湛子宸俊脸一阵扭曲,如同恶鬼般的狰狞起来。
“啊!”下一瞬,他扶在俞念洁肩上的双手扭抓成一团,将俞念洁捏疼了,跟着发出痛呼声。
“大人,请放开我……”她挣扎起来。
看着眼前的男人满脸冷汗,高大身躯僵硬地弓起,双手却紧抓她不放,饶是冷静如她,亦不由得心生恐惧。
湛子宸张开了嘴,似想对她言语,声嗓却哽在喉头,怎么也出不来。
他双眼赤红,大口喘息,好似就要断气那般的痛苦。
“大人!”穆池见他脸色不对,连忙凑近欲搀扶。
怎料,湛子宸猛地一个挥臂,竟将穆池撵飞了五步之远,硬生生跌坐在雪地里。
俞念洁见他好似发了狂,力大无穷,当下又惊又怕,偏偏一肩又遭他大手箝制,动弹不得。
“王爷……你怎么了?”她逼自己沉住气,好声好气地询问。
从那双晶亮的乌眸中,看见自己阴郁可怖的脸庞,湛子宸能感受得到,体内那道亟欲挣月兑掌控、狂乱的力量,在她恐惧的凝视当中,逐渐消退。
湛子宸瞪着被他牢牢箍在掌里的女人,他试着寻回自己的声嗓,却怎样都无法如愿,直至他喊出那个名字——
“念洁。”
听见他这声近乎哑透的撕喊,俞念洁先是一楞,尚未回神,那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男人,忽然眼一闭,庞然身躯倒落而下。
她屈膝蹲下,双手将他抱住,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同时,她圈在他背后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探向他的后颈……
颤抖的纤指,抚按过那道突起的疤痕,再三确认那份真实的触感。
这一刻,她的眼中不再只布满惊惶,更多的是泪水与迷惑。
从伙计手里接过托盘,绕过紫檀嵌玉座大插屏,穆池将冒着热烟的药汤端进了里间。
榻边,俞念洁手握湿锦帕,为床上昏迷不醒的湛子宸擦去满脸冷汗。
“夫人,药来了。”一改先前的嚣张无礼,穆池垂着眼将药递过去。
俞念洁却没有太多心思放在穆池身上,对于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改变,更是毫无所觉,只是自顾自地,舀起碗中黑稠稠的药汤,一口口喂湛子宸喝下。
“王爷出现这样的病症已经多久了?”喂完药,俞念洁将碗往茶几一搁,抬眼望向退至后方的穆池。
穆池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估量着该吐露多少实情。
俞念洁复又问道:“这样的病症,经常发生吗?”
“不常。”穆池总算开口,却也是谨慎寡言。
但凡攸关湛子宸病情的事,他便格外小心,俞念洁不笨,几次交涉下来,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殊不知,穆池对湛子宸的病情越是谨慎发言,越发引人疑窦。
“王爷可曾经对谁做出这样的事?”
“夫人指的是什么事?”穆池不解。
俞念洁垂眸,望着自己的肩,不必翻衣查看,光凭感觉便知肩膀一带的肌肤已瘀青发肿。
穆池随她目光望去,自然当下明了,随即皱眉回道:“王爷不曾在病发的情况下,对任何人失态。”
“再请教穆公子一件事。”
“夫人请说。”不知出于何因,此时穆池看待她的目光,既敬畏又忌惮,矛肤得紧。
俞念洁无心去细究原因,脑中却忽尔浮现,方才自己被穆池拉出房外跌倒时,湛子宸走过来扶起她,并撵走穆池的那一幕。
“为何王爷会说,是白辰……不对,应该喊他一声世子爷才是。”
俞念洁面容沉静,眸光定定地观察着穆池的表情。
穆池不敢有任何异举,只是垂下了眼,平视前方的地砖。
“世子爷为何会说,只有我能替王爷治病?”
穆池万般谨慎地答道:“这是大人与世子爷私下的事,我无权亦不得过问。”
“穆公子可曾听过世子爷提起我的名字?”
“不曾。”
闻此言,俞念洁沉默了,好片刻方又启嗓:“王爷身上的伤疤是从何而来?”
穆池一僵,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慌乱,久久没出声。
俞念洁笑了笑。“看来,穆公子有口难言,我这是在强人所难。可倘若不弄清楚王爷身上的疤是如何留下,怕是很难对症下药。”
穆池紧皱眉头,眼神闪烁不定,几度望向床榻上的湛子宸,面色犹豫。
俞念洁有的是耐心同他耗,也不开口催促,就这么等着。
良久,穆池吞吐地说道:“王爷生来便带有恶疾,每当发作时,便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得有人制止王爷……”
“你的意思是,王爷身上的那些伤,全是人为所致?”俞念洁惊愕不已。
穆池不语,那神情一看便是默认。
“他身分尊贵,王府竟然容许这样的事情?”
“……还请夫人见谅,这是羲王府里的私密之事,事关重大,我不能亦不敢向夫人透露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