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浑浑噩噩间,环抱梅海雁的双臂,始终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虽有伤却无可流,是武罗,将霉神之血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来因海妖作乱,导致货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汉子,虽短暂昏迷过去,但幸运保住一命,然货船损坏严重,他们无法自行回岸,又见福佑所乘小舟飘荡海面,于是奋力游来求助。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问话,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镶嵌的落日残金,倒在她水湿脸庞上,仿佛一脸泪光,她怀里那人,怎么看也明白,绝无生机了。
得不到回应的胖瘦汉子俩,见天色渐暗,只能自作主张,划动船桨,先上岸再说。
直到胖汉子伸手过来,要抱起梅海雁,她才惊醒,双眸防备瞠圆,护牢他,不放手,不让谁碰他。
“我们平安回到岸边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总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汉子同她说道。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终于由海中历劫归来。
“还是你希望回蛟龙寨?不过夜色已晩,行舟不便,要开船也得等明早。”瘦汉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击,只敢轻着声嗓说。
不,她不回蛟龙寨,这一走,本来就没打算再回去。
而现在,更不会回去了,蛟龙寨里,已无她悬念记挂的人在。
“要不要先随我们回家,我让我妻子拿件衣裳给你换上,你这样会着凉的。”瘦汉子又提议。
她感觉自己揺了揺头,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汉子的哪一句话,抱紧梅海雁呆呆不动。
“这可如何是好?”胖汉子朝瘦汉子使了个苦恼眼神。
“我们回去拿些食物、水和干爽衣裳过来,明早把人送回蛟龙寨吧。”瘦汉子眼下所能想到,只仅仅这方法了。
待两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桩上的小舟里,已不见福佑与梅海雁的尸首……
两人周遭寻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人影。
一个瘦弱女子,与一具冰凉尸首,是如何短时间内消失无踪?
胖瘦汉子穿着海面,心里不由得同时涌现一念一一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这可能性的猜测消息,随他们下回前往蛟龙寨运送蔬食时,一并带了过去,全寨里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则掉下泪来。
邻近数个海镇,接下来的千百余年,再不曾遇过海妖袭击,平静祥和。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会做这种事,上世轻贱性命的苦果,她已经尝够了。
她只是心里默想,该要寻个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处清静美丽、再无俗凡喧嚣打扰的地方,让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几年的小玉雀,竟在顷刻发挥作用,眨眼间,海风料峭的小镇消失无踪,漫天飘坠的粉女敕樱瓣,满了眼帘。
周身似有云雾缭绕,白渺幽深,眺望而去,无法瞧得更远,一旁偌大樱树,花期正盛,绽放芳华,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宛若世外桃源,远世孤立。
这儿很美,这儿很静,这儿……很好。
“你喜欢这里吗?”她轻声,问着怀里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话,回应她的,只有飞花如而泪坠下,拂过发梢的声音。
她把他葬在樱树下,用他赠予她护身的短匕,亲手挖了坟穴,樱树为墓碑,樱瓣为纸钱,埋尽他短暂一生的光景。
她双手泥污,衣裙染满土灰,圆眸茫然空洞,呆坐那坏黄土旁,疲倦得连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可就算如此累、双眼如此酸涩,始终一滴汗、一颗泪,也未能淌下。
此地见不到日升,亦无月落,她不知道自己维持同一姿势多久,樱瓣在她周围积累一层,也覆暖不了身。
樱花似雨,无风自落,迷蒙让她忆起那回冰冷雨日,她万念俱灰,一无所有,等待死亡降临,梅无尽却在此时出现,执着伞,悠然走近……“师尊……”
她想见他……她好想见他!
突然之间,急需看见他的笑靥,让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死亡、不是一种失去,她不必为此胸臆疼痛,没有了梅海雁,她还有师尊!
梅海雁不是逝去,他只是恢复成梅无尽……他仍是在的!
福佑从樱花瓣间爬志,浑身因姿势固定太久而发麻僵痛,她忽略它,由怀里掏寻小玉雀,用尽所有的气力,想着梅无尽——
小玉雀如她所愿,将她带回了家。
那处十几年未能踏回的地方。
她一时恍惚,双脚麻疼,无法顺利站起,瘫坐在家门前,看着眼前的熟悉与陌生。
“师尊……师尊……”她小声喊,不敢大声,怕喊了太响,无人回应的失落更深。
……回来了吗?还是仍在冥城,等待涤尘而归?
腿部的麻意未能舒缓,她却急于入家门,索性用上双手,挪爬了几步。
一双墨履,踏入她视线之中。
福佑仰起头,看见梅无尽站在面前,黑长发披散似缎,连衣裳也未理妥,一副小憩初醒,惺忪的慵懒。
“还说会在家乖乖等我,为师都回来了三天,也不见你踪影。”他屈膝蹲下,与她平视,拂去她发间及领口的落花瓣。
“师尊……”福佑去揪他衣袖,直到掌心握个满盈,不再空虚,才觉得稍稍安心。
他是真的,不是虚幻,她能牢牢握住他……
“脚麻了?能站起来吗?”他一手搀起她,见她身姿揺晃不稳,左掌托往她脖后。
这动作,梅海雁也很常做。
不过,梅无尽很快便收回左掌,不似梅海雁,老赖着不肯走,有时还往下挪移几寸,往她臀儿去……
梅无尽能读她心思,即便不读,她的眼神,也泄漏了太多。
他低叹:“入世一遭,沾染上的种种尘缘,最是蚀骨难消,所以为师才叮嘱你,想念为师时,来看看为师,看完就该走,而不是留在那儿,经历不该经历的俗事。”
当初给了她小玉雀,本想让她行个方便,如今想来,千错万错。
“……”他口中的那些“俗事”,他记得吗?还是随仙魂回归,便忘得一干二净?
“为师记得的。”关于梅海雁的所有,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他全都记得。
“那……”她正欲开口,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要问:包括与我成亲……
唇瓣甫张,便被他伸指按抵,阻了险些月兑口的话。
他温润的嗓音,取代她说:“神,将入世视为一种惩罪,如同冥城每送出一次轮回,必要魂体饮下孟婆汤,因为累世的记忆,是沉重负担,记得上辈子的情仇恩怨,只会拖累此生……神最忌情,尤其是私情,一旦心中存私,大爱难顾,虽虽所有神只皆须无情,可只消一丝偏差,入魔的下场,你亲眼见过。”
最血淋淋的实例,便是瘟神夭厉,遭判孤绝岩百年刑期。
福佑无语,句句都听得懂,却句句无从插话。
“为师认为,那世的梅海雁既死,天命已达,我刑已满,再无半点价值,何必再记?不如,我替你抹去回忆,让上世种种,随风而去吧。”
这三日,他想了很多,初初踏回家里,思及要面对她,他心情确实复杂。
为人师表,入一趟人世,居然把爱徒给娶了,夜夜蹭着人取暖,最爱躺在她腿上让她掏耳,更别提如何摁着人,吻得她在怀里轻轻颤抖,再畅快淋漓地与她合而为一,享受最甜美的欢快——思绪到此强硬止步,再往下想,入魔之路真的有他一份。
见她未归,他松了口气,于是未急于寻她,独坐松下,思索这师徒关系,该如何走下去才好。
最后想出来的结论,这样最好。
没了那段记忆,粉饰太平,天知地知我知她不知,彼此不至于相处尴尬,又能重归最初,他也才能站稳立场——用师尊与徒儿的方式。
福佑面无表情,镶在脸上的一双圆圆黑眸,茫然瞅着他,迷惑,不解,仿佛他用着她不懂的神语,说了些艰涩的劝世大道理。
上世种种,随风而去?……
“你我单单纯纯,只做师徒,这样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轻松快意,赴仙宴,喝仙酒,闲来无事便到城里吃吃逛逛,不涉人间狭隘的小情小爱……若不然,为师不知该如何待你。”梅无尽苦笑,他曾为她,犯下杀戒,还极狠地毁尽凡胎魂体,他怕,自己再深入,会更失控,变成老友那般——
无论他语调如何闲逸,眉心间,几乎难以分辨的淡蹙,福佑没有遗漏掉。
原来,拥有那世相爱的记忆,对他,是这般的苦恼。
不知该如何待她……是因为,不想再像梅海雁那世,那样痴缠爱她的意思了吗?
她静静凝觑他,一句反驳也找不到。
师尊总是对的,她已经习惯信任他,天大地大,谁都不能尽信,只有他,绝不会害她。
他认为这样是好的,那便是了,若她觉得哪儿不对,定是她驽钝,没能想透……
心,疼疼的,也是她的问题。
“你也累坏了吧,先去梳洗梳洗,换身干净衣裳,出来为师给你弄顿饭,吃饱了好睡觉,其余都是明天的事了,嗯?”而他,打算待她入梦,再拈去多余且……无用的记忆。
梅无尽正欲伸手模她的头,动作太流畅,指尖触及她细腻发丝时,硬生生止住。
这一模,太亲腻,不合适,以前纯粹当她是徒儿,模的全是慈爱,可在不久之前的那一世,他这种模法,搭配上“丈夫对妻子”的宠爱,略显尴尬。
梅无尽清喉一咳,手掌正好挪回嘴前轻掩,佯装风寒露重,喉咙痒痒的。
“好。”她听见自己温驯应答,但声音干干哑哑,有些陌生、有些艰涩。
好什么呢?
好,我去梳洗。好,我去睡觉。还是,好,那些记忆,让师尊收回去,我不要记得了,什么梅海雁什么蛟龙寨,全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但清楚,这样的答案,他会乐于听见。
果然见他露出“为师欣慰”的宠笑,她眼眸微酸。
福佑乖乖去往澡室,将浑身肮脏打理干净,海咸味好处置,抹皂洗洗就行,但十指的黄泥特别难,替梅海雁挖坟时太出劲,泥石深深扎进肉里,又被层层沙土填入,泡在水里许久也化不去。
看着十指泥黄,想起一杯又一杯覆在梅海雁身上的土,掩去他的永眠音容,她慢慢领悟过来。
原来……那时,她葬下的,不仅只是梅海雁,还有,梅无尽的凡心。
神,不会有的凡心。
于是黄土掩埋,而后腐坏,化为春泥,之后,骨枯身烂,什么也不存在了……
他与她相爱的证据,亦埋进那个坟里,成为上一世的结局。
明早醒来,若她也遗忘了,樱树下的孤坟,再无人知晓何时所立、何人所立,而墓里之人,又有怎生绚烂且短暂的一世经历。
梅海雁这一个人,真的永永远远……不见了。
可他亲手替她戴上的平安扣,仍静躺颈间,往后,她望向胸口这一块莹绿,却再也记不起曾经有个谁,用着哪样的表情,说着哪些话语,将平安扣红绳伃细系妥……
没了记忆,许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独一无二的珍贵价值。
“福佑?”澡室门扇传来轻敲,梅无尽声音在外头响起。
担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里,特别来探探情况——毕竟,她刚经历一场生离死别,方才读她心绪,并不如面庞呈现的平静,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读出她的惊震、她的迟疑,独独未能读出她的心痛。
她应了一声“欸”,开始穿套衣物,听见他又说:“别泡太久,面快凉掉了。”
他转身正要走,澡室门板咿呀打开,她一身氤氤,长发仍湿,脸蛋映洁月光,白皙晶莹,一双黑眸泛红,仿佛正要落泪,可眼眶干涸,并无水光酝酿,步伐缓缓,出了澡室。
梅无尽长指轻弹,她周身震出一道气劲,将水气弹开,一瞬间干爽无比。
好久没被这么方便“处置”,这些年,长发都得晾在火炉旁,慢慢烘干,有时懒散睡着,梅海雁就会拿布巾和木梳过来,接手替她……
她摇头,不许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么洗这么久?”他记得她向来速战速决,自从换来泥躯一具,她抛弃掉泡澡的乐趣,洗洗刷刷总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习惯,就连在蛟龙寨亦然——梅无尽一怔,想起人世点滴,他有些懊恼。
“指甲缝里卡泥,好难洗。”她如实回道。
“为师瞧瞧。”这种小事,他能轻易替她解决。
她乖乖平摊十指,任他检视,他笑问:“你哪里玩泥巴去了?”
问完才猜到,应该是去葬他的凡身,于是笑靥一敛,正要施术除去泥污,她却猛然收手,双掌藏往身后。
“……我饿了,想吃面。”说饿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饿,不知饱,从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进,亦不觉饥肠辘辘,会撒谎,是不想他连一些些东西都要抹得干净。
“走吧。”他没想强逼她,反正……为她消除记忆之际,顺道帮她清甲缝便行。
饭桌上,脸盆大的碗里,盛着炒面,同样是喂猪的规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海碗内的剩余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灭它。
见她胃口极好,他安心不少,跟着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缝泥土外,指间也有数道划伤,伤口里同样沾黏黄土,无法洗净,一条条看起来……有些狰拧。
不难勾勒想象,她凭借这一双手,辛苦将他安葬的景况。
不过,只是暂时的了,等她吃饱,好好睡上一觉,天明日出,所有过往,都将如晨露偶朝阳,消散无踪,无论甜的、苦的,再也无法困扰她……
而他,会好好做回“师尊”本分,该宠、该疼、该溺爱,半点不少,可是,也只准是师尊待徒儿那样。
她不受指伤影响,食欲正旺,炒面转眼间消灭大半。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几口,她则快清盘了,这么饿?
“记不得了……”她嘴里有面,声音含糊。最后那一顿,好像还是与海雁争吵前一块吃的,是鸡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战后,她没什么胃口,吃不吃也没差别。
就算记得了,也终是要忘记的。
“再给你弄碗肉汁饭?”
“不用,很够了,我好困,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浑身皆累,本来有好多话,想跟师尊说,可现在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师尊你儿时好可爱,小小一只,脾气坏,性子倔,但腻起人来,像猫,蹭得人心头发软……
说师尊你长大好缠人,老是欺负她腿短,刀子嘴一点也没变,可吻起人来,又那么柔软……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爱听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诱的口吻,要她多吃两口,她很听话,全然不浪费,吃个精光。
“吃完了,师尊,晚安。”她搁筷,准备拿空碗清洗。
“别碰水了,手上全是伤。”
“不疼的,一点都不疼……”她难得小小违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房里无烛,月光隐于云后,夜如黑缅,笼罩斗室,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干干地瞠着眸,独尝黑暗滋味。
她心里清楚,只睡着,明早再醒过来,很多东西都会离她远去,无论她愿或不愿。
可她还没想清楚,那些,自己当真要舍?
她曾为了纷纷雨蒙中,执伞的浅笑霉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愿遗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惨回忆,在她心中,关于他的种种,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个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连想要将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过分奢求,不被允许吗?
“海雁……”她不敢喊出声,唇形喃喃轻念,那般难舍。
待至夜之深沉,万籁静悄,掩上的房门被推开,半丝声响也无,梅无尽踏入她房内,要取走累赘的人间经历。
床榻上,空无一人,被褥早已冰凉。
上回,她留给梅海雁的纸笺上写:他日再重逢。
这一次,半字未提,或许她内心深处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抛弃他的凡心,可她,眷恋着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浓相爱的回忆。
无法舍,不愿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会苦恼,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待她……
她因为爱他,所以为难;他的为难,则是因为……不愿爱她。
她不想为难自己,更不想为难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处可去,那座孤独的坟,还是能接纳她的相伴。
海雁绝不会希望被她遗弃掉。
但是她不要永无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个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许是两年,许是二十年……总有一日,能盼到尽头,安然地,躺在他的坟侧,含笑而去。
立订好目标,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轻快的。
绝岩上,稀罕地有客来访。
福佑没认识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强算其一,当年她在师尊家养病好一阵,汤药全是福佑替她熬的,两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关系。
来的有些不是时侯,福佑撞见“面壁”场景。幸好她嫁过人,已非没见过世面的黄花闺女,道声“你们先忙,忙完再理我”,自个儿转身,进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点心,样样自动自发。
“……你怎么自己来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发髻凌乱,唇儿红肿,双颊火烤般艳丽粉女敕,衣襟还穿错边……重点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个鸳鸯浴,不用急着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发闲,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儿名叫“胖白”,比球更圆,见过她一两回,还认得她,冲她直揺尾巴,胖脸像在笑。
听师尊说过,它是瘟神施法所变,给翎花解闷的小东西,真好,她也好想养一只……
“……”翎花一脸囧爆,莫再提莫再讲,你接着回答我的话不就好了,我替你找台阶下耶!
福佑把脸埋进胖白葰毛里,磨磨蹭蹭:“我没跟我师尊来。”这句,算解了翎花的尴尬,只是为时已晚。
“那你……”
“你还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险要喷出来,这面瘫徒儿,讲起话来仍是同样调调,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给人活。
撞见的一方,与被撞见的一方,终究后者承受的羞惭感多了一些,毕音那时衣衫不整,光溜溜……
薛翎花捂脸,咚咚跑走,换她家男人进屋。
两人基本上没话聊,也从没聊过,以往见到瘟神,全是师尊应付他,她只消坐一旁放空即可。
不过今日,她正是来找他,见翎花仅是顺便。
“可以也变一只熊给我吗?”这并非本日正事,但顺口提看看,养只小家伙,陪她一块守坟,幻术的它不用吃喝拉撒,相当便利,不愧为居家必备良伴。
“……它是狗。”瘟神扫来的淡睨,夹带一抹冷霜。
“汪!”胖白护主,用叫声帮主人佐证。我家主人说的都对,他说我是狗,我就绝对不是猫!
福佑一脸震惊,不用开口说半字,神情已完整表达对他熊狗不分的怜悯。
“找你师尊变去!”瘟神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欸欸欸,她正事还来不及提呀……
只能低头向胖白抱怨;“你明明长得就是熊。”再揉它脑袋几把,以示迁怒。
“呜汪!”我叫声是雄壮威武的狗吠!
“学狗叫的熊。”
“……”胖白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翎花匆匆沐浴完折返,发现一人一狗已在地板上躺平睡熟,她喊了福佑几声,没能叫醒她,于是取来温暖被子抖开,替福佑盖妥。
翌日清早,胖白醒了,屋外吠日汪汪汪;翎花醒了,厨房生火作饭,忙进忙出;瘟神夭厉也醒了,洗谢完毕,等待用完膳,继续面壁——
此面壁非彼面壁,孤绝岩刑期,每日固定多少时辰,须诚心思己过。
独独福佑还在睡,占据地板一方,睡到连翻身也无,胖白贪玩,跑去猛舌忝她脸,她只是浅浅闷哼,喃了声“海雁别闹”,眸都没睁开。
“她来,就是为了睡觉?”瘟神语调清冷,眉心微微蹙,不喜闲杂人等扰了孤绝岩清静。
面壁前,见她这躺姿,面壁后,仍是同一模样,中间相隔多少时辰,她专程到别人府上(孤绝岩明明是牢笼),只为叨扰一宿?!
“应该是另有他事,否则特地上孤绝岩睡觉……不合理呀。”翎花一顿,收拾晚膳碗筷的动作缓了缓,压低唤:“而且,她看起来……很不快乐,眼神里一片黯淡。”
看起来不快乐?那张面瘫脸?他横看竖看,瞧不出差异。
男人没女人心细,况且,他不想在乎的人,哪会闲工夫深究,只觉得她很占空间,早滚早好。
偏偏福佑一直睡到再隔一天才醒,惺忪揉眼,脸颊全是湿意,她用指去揩,凑到鼻前嗅,居然是胖白舌忝她一脸口水。
孤绝岩的早晨,寒岚笼罩,雪白雾气包围眼前绝景,福佑身裹被子,走出木屋。
胖白第一个发现她,汪汪跑来围着她绕,讨着她模,瘟神坐在树下石桌独弈,倒没看见翎花,大概在准备早饭,喂饱一神一犬吧。
她瞧着棋局好一会儿,突然手痒,执起一子,往局中一摆,竟破解一场僵持。
他抬眸睨她,良久,淡淡道:“坐。”一字不冷不热,不轻不重。
她也不客气,身裹棉被入“战场”,与瘟神对起弈来。
她的棋,也是梅无尽教的。
初初觉得学这干么,浪费时间,她并不特别喜欢或讨厌,若闲暇时,花上几个时辰,慢慢跟师尊耗,亦无不可,但有时很忙,赶着去洗米,只想快速结束战局,养出了她可强可弱的棋艺。
梅无尽曾赞过她有“天分”,这两字,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显然地,足以让瘟神允许她和他下一盘棋。
翎花备妥白粥酱瓜出来,看见的景况,就是师尊与福佑静谧祥和、其乐融融的对弈图。
翎花深知自家师尊个性,他无法认可的棋艺,别想坐上他的棋桌——例如她,虽然勉勉强强被允许同桌,却只能坐一旁喝茶吃点心,手别来模棋子。
“你们先吃早饭吧。福佑,你睡了一整天,肚子饿坏了吧。”
“汪汪!”最饿坏的,是我是我是我……胖白如是吠道。
“我不饿,事实上,我不用进食,我是泥女圭女圭,吃,只是浪费食材。”福佑向她言明身分。
翎花超诧异,这是她首次听闻,倒是她家师尊兼男人,老早看穿福佑的原形,毫不惊讶。
“你棋艺不错,这局,待会继续。”他不想因为沉迷棋局,害翎花跟着饿肚子,用膳先。
“不用待会,再三子,我就结束它。”
“……”堂堂瘟神被瞧扁,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三子是吧——
“我真能三子结束的话,你变只胖白给我?”她搁下棋,手又缩回被中取暖。
“行。”别说是胖白,变条肥龙都不是问题。
不多不少,就三子,棋局胜负已分,福佑高举另一只“胖白”,开开心心欢呼转圈圈,脚下胖白正主努力吠:冒牌货!冒牌货!汪汪汪!
两只胖白几乎一模一样,差别只在第二只胖白额心名了几绺黑毛,巧妙排列成“贰”字,干脆取名“胖白贰”。
“吃完饭,我再跟你下一盘,赢的话,你变块石板给我?”福佑正发挥何谓“得寸进尺”,这招,也是跟她师尊所学。
这战书,瘟神再度哼哼接下。
一盏茶后,福佑扛着半人高的石板,取出随身匕首,安安静静窝坐树下,一刀一刀刻划起来。
瘟神又去面壁了,翎花洗来一盘水果,往她身旁坐,瞧了半晌,也瞧不懂福佑瞎忙什么。
“……这是?”翎花问。
“墓碑。”福佑刀尖未停歇,与石板发出细腻的刮磨声。
翎花只看见中央一个大大“心”字,也不是谁的姓名呀。
直到福佑在角落又刻下“爱妻李福佑”,翎花才怔了怔。
“是你的丈夫?心是昵称吧?姓名中的其一字?怎不刻全名呢?”
福佑静默没答,嘴角苦笑,眼神有些黯淡。
“我与夭厉在孤绝岩太久,不太知晓世事……你离开梅先生,不当他徒儿,嫁人了?”翎花嘴咬果子,无比好奇。
福佑思索着该不该说,可她已无人倾诉,什么都憋在心里,也不是很畅快,反正……总是要让翎花他们知道,她才好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我嫁给我师尊的转世,与入世受罚的他,成为夫妻。”福佑口吻淡淡,配上一脸平静面瘫,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
关于霉神入世一事,翎花略有耳闻,记得应该是武罗上回来孤绝岩时,与师尊话家常略提,至于始末缘由,她不清楚。
“他那一世,未能活过二十一,死后,回归神职。”
“还好他是神,不当人也能见面。”爱上神,还是有好处的,不受寿命局限。
福佑修整碑上的字,长睫低垂,姿势得以隐藏眸中失落,不教翎花看见,语调才能维持一派寻常,说得好似无关痛痒,独独她自己知道,这几句,多疼。
“他跟我说,要我忘了那世的人间姻缘,只愿与我继续当师徒,不然他不知如何面对我。”
那句话,就像明明白白在说——一样。
福佑咀嚼了无数次,每一回,都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这算什么?!不想认帐?你有没有挥拳打他?!”翎花听了气愤,拳儿都握起来了。
“呀,我忘了。”真是个好提议。也许让他痛了,他才知道,他那样说,她有多痛。
“所以你……答应他了?”
“他是对的,我若没忘掉海雁,就会不断在师尊身上,寻找海雁的影子……以徒儿身分来说,确实不妥,相处起来也尴尬。”
她会选择离开梅无尽的另一层原因,也正是如此,就算师尊答应不替她抹去记忆,同意她续留身边,她自己又怎可能瞒得住情愫?终有一天,或许会惹怒他,被他驱赶。
一想到极可能由他口中,听见“滚出去”之类的字眼,她怕,她怕心会碎成一盘散沙……
“不能把那世的姻缘,延续下去吗?这不就解决所有问题了?”翎花想法单纯,只要相爱,哪管哪一世,彼此都还在身边,已属难得。
“梅海雁爱我,但梅无尽并不,怎可拿上一世的纠葛,继续困扰他?他要的,只是一个徒儿,不一定非得是我,洗去记忆后,他身边的徒儿是谁,又有何差异呢?”
李福佑没了记忆,也不再是李福佑,任何一个甲乙丙丁,都能取而代之。
“理智上,我很想听师尊的话,乖乖顺从他的提议,该抛的,全都抛掉,只要能当他的徒儿,留在他身边,一切足矣,可待我回过神,我已经被小玉雀带往这儿来了……”
她心底的声音,胜过了理智。
她心底的声音在说,她不想忘。
“这样也好,我心里很踏实,有胖白,有墓碑,最后,只要再麻烦你师尊一件事,我就没有任何贪求。”福佑敛眸,指月复滑过墓碑上的字,浅浅扬笑。
翎花想开口,又咬了咬唇,再张嘴,依然不知能说什么。
安慰吗?福佑看来并不需要,她眼中虽有疼痛,但眸光清明,已然作下决定,谁也劝不来。
陪她臭骂梅无尽吗?可爱情,又不是我爱你,你非得也爱我不行……
最后,翎花选择沉默,靠在福佑肩上,不知怎地,鼻子酸酸的……想着若有朝一日,她师尊同她说,要消除相爱过的记忆,她心里也定是伤心难受。
合上眼,眼缝微湿,翎花为福佑落下一颗泥人哭不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