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雀带不去她,无妨,她可以靠自己的双脚走。
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总有一天,定能顺利返家,好过赖留梅海雁身边,变成他的阻碍,毁去他应得的人生。
她应该让他好好过完这世,偿尽天罚,再没牵挂,重回霉神神职。
下定了决心,执行,也不过是跨出那一步。
她不需要吃食,不会感到饥饿——进食,只因为享受有人为她夹菜,哄诱她多吃些的关爱——盘缠能节省大半,几套衣裳足以更换便够,其余的,都不用带走。
梅海雁与她冷战正好、刻意疏远她正好,她不用担心与他打照面,动揺决定,怕越看他面容、听他声音,越迈不开步履。
虽曾想过,面对她的突然失踪,他会愤怒、会紧张、会无法谅解,甚至,会恨她,也绝对好过她这不该存在的人,一步步毁他一生。
只是福佑没想到,她的“逃离过程”,居然与他娘亲当年相同,皆是藏身运送鲜蔬的货船中,借以离开海中孤岛。
海波翻腾,潮波阵阵,躲在船板空篓内的福佑,蜷伏身体,透过空隙往外瞧,确定已经完全瞧不见寨楼,离蛟龙寨有好一段距离,她才缓缓吁出紧摒的那口低叹。
下一回再见,他就不再是梅海雁,而将恢复为梅无尽了……
梅海雁从小到大的模样,在脑子闪过无数回,每一嗔一笑,一怒一喜,教人依依难舍。
难怪师尊会说:“入世难,不如挨四鞭。”
入一世,带走太多牵累,舍不下,因为太多甜美、太多悬念,无论痛苦或伤心的回忆,一旦铭记于心,如何能忘?
师尊他……也会记得吗?
记得与她成为夫妻的种种点滴,记得他最喜欢黏腻着她,闹她缠她,说些笑话逗她,也爱说情话惹她脸红,记得那些耳鬓厮磨,火热纠缠……
记得喊她“爱妻”时,神情有多么温柔可爱,眸光有多么专注明亮。
“呼——差不多该敲锣打鼓了。”两名汉子正在抽烟草,吞云吐雾好一阵,其中瘦高的那位,开口提醒胖汉子。
“对对对,这正事可不能忘,喏。”胖汉子递了锣给瘦衩子,自己则抱个大鼓,两人胡乱敲打起来,声响雷耳欲聋,福佑双掌捂耳,也没能完全避掉这阵嘈杂魔音。
她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不仅为何在海中央做这样的事。
铿铿锵锵了许久,福佑耳朵传来疼痛,险些无法忍耐,他们才终于停止敲敲打打,她来不及松口气,瘦汉子拿烟草点燃爆竹,朝海面上空抛去。
巨大爆炸声,吓得福佑一时忘了掩嘴,顶着几片烂菜叶,由竹篓里弹跳起来。
船上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也没反应过来,直至瘦汉子手上爆竹引线见底,在他手上炸开,这阵沉默才打破。
“船上怎么藏了个女娃?!”胖汉子立马瞪向瘦汉子,他这兄弟素行不良,老爱拈花惹草,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连花草都给带上船了!
“不不不,不是我!我根本不认识她呀!”瘦汉子连忙否认。
“……呃,我是偷跑上船的,图个方便,你们船一靠岸,我马上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俗话说,自首无罪,福佑出声,坦承不讳。
“你该不会是……蛟龙寨里逃出来的吧?!”胖瘦汉子同声指着她。
“……是。”至于表情这般震惊吗?瞧那两人,手指抖个没停,尤其她说完“是”,他们脸色之精采,由青转白再变黑,一副大难临头、乌云将至的倒霉样。
“不成!这不成!快,掉头,把人载回去!”胖汉子喝声,瘦汉子更是早一步紧握木桨,准备好随时开划。
“等等!再掉头太费工夫了,直接往海镇回去比较快,我不是什么罪犯,只是……搭顺风船,去海镇嗯,买东西,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我这儿有钱,给你们当渡船费?”
谎言太瘪脚,搭配她一脸心虚,哪能取信胖瘦两汉子。
更何况,问题压根不在于此。
“你有所不知,我们船上有忌讳,绝不能载送蛟龙寨出来的女人,我们一定要送你回去,没得商量。”胖瘦汉子开始努力划桨。
“为什么不能载送蛟龙寨出来的女人?”福佑无法选择跳船游去海镇,水是她的弱点,只能干着急。
“不吉祥呀!十几年前就是载了个蛟龙寨的女人,招来了海妖,那一船子的人几乎全死光了!我爹勉强逃回来,左脚都断了,还留了个这么大的牙窟窿!”胖汉子比画着夸张伤势,然而脸上的惊惧,半点不假。
这事,传遍小小海镇,哪户船家不视为禁忌,绝不可再犯。
“平常我们边敲响锣、抛爆竹,就能避免海妖靠近,可一旦让蛟龙寨的女人上船,这些向来有效的技俩,全数不管用!”瘦汉子补充道。
长辈言之凿凿,再三告诫,谁敢拿命去步那可怕后尘?!
“……十几年前?”福佑喃喃重复,梅海雁曾提及的旧事,浮上心底,关于他娘亲……
难道,海雁的娘亲在那一次海妖袭击中也……
“真晦气!一模一样的情况,也是人躲杯菜篓里……可别后续也一样倒霉!兄弟,划快点,把她丢回蛟龙寨省事!”
眼见两汉子奋力加快速度,视她如烫手山芋,福佑微微懊恼,却已无计可施,这回的月兑逃,似乎要宣告失败……
“李福佑!”
一声呐喊,敌过汹涌波涛,不被其湮没消散,如此清晰响亮。
是梅海雁!他居然追过来了!
福佑无处可躲,现在缩回菜篓也于事无补,转身跳海更是自寻死路,唯一能做,只有垂着面,僵直伫于原地,等待梅海雁驾小舟追至。
“梅少寨主!您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把这女娃送回蛟龙寨!就在这儿换手吧,省得我们多跑一趟。”胖汉子急于解决麻烦,拉过福佑打算往他小舟送,福佑往后躲了几步,没能躲掉胖汉子的擒拿。
梅海雁脸色很难看,目光冷凛,几乎要在她身上瞪穿个大洞。
他确实很想这么做!
恨不能把这家伙瞧个彻彻底底,看她脑子里究竟装什么!
夫妻间的小小争执,值得她用犯险逃跑做报复,非得教他后悔莫及吗?!
留下一张薄薄纸笺,短短一句——他日再重逢——算什么交代?!
若非他冷战归冷战,暗地里,依然时时留心她,怕她少吃一顿饭、少添一件衣,她却用他最难堪、永不愿再回想起来、与他娘一般不告而别的方式,企图离开他!
他力道不收敛,故意抓疼她,擒住她膀子,直接扯进胸膛,不顾胖瘦汉子仍在一旁听着,对她咆哮:“何非走不可?!就不愿与我好好谈,虽是冷战,我并没有不给你开口埋怨的机会,你连试都不试,最后只决定要逃,李福佑,你脑子是怎么使的?!”
“……”福佑没开口,抿着唇无语,任由他揪住臂膀揺晃她,头有些晕,已弄不清是因海波颤簸,抑是他的激动行为。
“在你心中,我这么没有重量、这么轻贱,说不要,就能不要的玩意儿?!”儿时遭亲娘弃下的阴影,这一刻,笼罩满天,暗沉了他所有心绪,他眼里,全是受伤。
见人家夫妻吵架,胖瘦汉子不好多待,彼此使了眼色,悄悄划走货船,让小俩口继续解决家务事。
反正船头吵,床尾和嘛——船上吵一吵,回到自家房间床上,快快和好。
“并不是这样,我留了纸笺,你看见了吗?是纸笺没压好,飘落在地,你才漏瞧了?”
“他、日、再、重、逢。”梅海雁咬着牙,这五字,念得切具:“这与诓骗天长地久有什么差别?!你口中的他日是哪年哪月,真会回头寻我,还是一句话想骗我死心塌地,像个傻子,乖乖守在家里等你?!”
“我们还会再见的,你相信我,我现在走,是为了你好,我本就不该来,可我没忍住想见你的冲动,见了之后又走不开,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碍于天机,不可泄露,她无法挑明他的身分,只能含糊。
梅海雁一字也没听懂,更不想懂。
眼下这种“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不听我不听”的盲目时刻,任何言语,听来全是借口。
离开他是为了他好?怎没人真正问过他,这样的好,他要是不要!
“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我只是一个阻碍,你将来就会明白了……”她好声好气,同他慢慢说。
“我不明白!”
福佑叹气:“不明白也罢,今天就算被你神回去,我还是会逃,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逃成功为止。”她态度坚决,打定主意,要从他这一世离开。
他箝得更紧了些,与她扛上:“行!你逃!我用一辈子跟你耗上!”
“……你还想不想传宗接代?!我不走,你永远没机会!”
“你以为我这辈子只管生不生孩子?!”
她确实不知道他这辈管些什么,走这一趟人世,身负的天命又是什么。
天人降世所成的凡胎,绝不是让他到人世享享福、谈场风花雪月,待到寿终又召回天界,这般轻松快乐又毫无建树的话。
无论他天命为何,唯一能确定的是,她都不该涉入其中。
见胖瘦汉子的货船驶远,她有些心急,放软了声唤,哀求他放手:“你让我走吧,我离开不是真的离开,我们会再见面,我发誓……”
当他三岁蠢娃,想用这种说词诓骗他吗?!梅海雁越听越烦躁,吼着打断她说话:“绝不可能,我绝不放手,你注定与我纠缠到底——”
梅海雁话未说完,海面突起一阵巨滔大浪,前方胖瘦汉子的货船被顶至半天,船上连连惊声尖叫,锣鼓乱响,足见胖瘦汉子惊慌失措,完全丧失冷静。
与梅海雁所乘的小舟,同样难逃此波漩动,船身剧烈震揺,福佑站不住,差点颠出船外,梅海雁始终稳稳抱紧她,可他自己也晃得几度险坠。
胖瘦汉子的货船盖地翻覆,漩涡滚滚间,海中巨山突起。
海底当然不可能一夕造山。
耸立在他们眼前的,蛇状体型庞大吓人,身披寒光铁鳞,吐息声嘶嘶森冷,蛇信赤殷如血,长莫数尺,尖牙锐利似刀,两对火红眼珠子瞠
着人,双边蛇首左右摆动,滴淌着海水,像数道飞瀑落下——除却海妖,还能是什么?
即便福佑曾见识过数位神只,逛过仙界,饮过仙酒,龙王花仙妖物鬼差亦入过眼帘,可乍见这等庞然巨物,仍止不住一颤。
单单一颗脑袋,一口就能连人带船吞下,渣都不用吐,何况还一次两颗!
左蛇首仰天一啸,右蛇首已发动攻势,扑咬而来!
梅海雁抽出腰际长剑备战,妖牙粗长,剑身远远不及,只能勉强抗阻,加上船只揺晃不停,难以稳固身姿,怀里又缩了个福佑,他不好施展。
海妖一口吐火口吐冰之说,并不真切,至少几回闪躲下来,它没有吐来焰火或寒冰,纯粹亮牙猛咬,不及蛇尾翻搅时制造的巨滔危险。
它企图明显,想打翻他们的船,待两人落海,方便张嘴吞噬。
梅海雁深知福佑惧水,这些年他哄诱要教她泅水,总被她软推硬拒,怎么也不肯好好学,有时她在澡盆得太久,都会手脚发软,昏沉许久,惧水惧成这样,他哪还敢逼迫她。
若翻覆落水,对福佑来说,绝非好事。
“抓紧!”他让她双臂攀牢船缘,扯来麻绳环在她膀上,将她与船只束系一块,即使落海,也不会飘离船只太远,还能靠着绳子浮沉保命。
而他,跃出船只,一剑刺入左蛇头,它痛仰,他连人带剑被带至半空,蛇鳞无比湿滑,他险些跌跤,持剑之手更加握牢,剑身没入更深。
因为疼痛,海妖蠕动加剧,浪潮滚滚,它钻入海中,他遭一块拉进,负载福佑的船舟被海波拂得远些,这正如梅海雁所愿,他用意本就是要以身为饵,引诱它远离小舟。
海面下,擅长泅水的梅诲雁宛若奋儿,往另一个方向游,海妖愤怒追来,视他为唯一目标。
“海雁!”福佑大喊,海面此时一片平静,仿佛方才海妖的出现,不过是一场恶梦。
下一波浪卷冲天,海妖重新现出海面,左蛇头鲜血如涌泉,右蛇头妖眸狞红。
梅海雁伫立左蛇头上,一身血红,不知是海妖的血,抑或他也身受重伤,福佑好担心,扬声喊他,声音不及海风呼啸。
他长发尽湿,束发的绳,在打斗中月兑落,凌乱散敞,几绺覆盖面容,瞧不清他此时神情,只见他举剑,狠狠再补刺一记,笔直贯入脑门,左蛇头揺晃几记,双瞳混沌,轰地歪垂,埋入海中,激起一阵浪雨。
浪平之后,梅海雁依旧站在躺平的左蛇头上,未曾倾倒。
右蛇头仍然存活,而且显得怒极,发狠欲咬他,他竟一动也没动,举剑反抗亦无,被海妖一口咬住身躯。
福佑惊叫,就见他在海妖口中遭受甩晃,血红珠子溅下,颗颗落海,如昙花绽开,仅止一瞬,又消失。
海妖死咬他,再度潜海,这一次,打算溺毙他。
福佑忘了自己的惧水,胡乱扯开际绳结,想跃入海中寻他,可双手不断颤抖,拉不动绳结,海水溅了她满脸水湿,挂在面庞的水珠,看起来宛若眼泪。
福佑正要跳下船缘,一股极冷沁寒,牢牢扣握她的肩胛,冻住她的动作,身后传来轻悠噙笑,如此耳熟。
“别去,那是无尽天尊此世的任务。”
福偌讷讷转头,看见温雅浅笑的文判大人。
文判从不轻易上界,他出现于此,代表……
“他这一世,正是为除海妖而来。”文判面容神情高深,似笑非笑,说起话来,嗓很轻,犹若春风,然而一字一句,娓娓道来的,却非轻快之事。
“这妖物,盗走龙骸城神器,获取不属于它的法力,再两年,它引起海啸,毁去沿海城镇,死伤难计,不过,这后续,是不允许发生,于是交由无尽天尊来做。”
福佑一脸茫然,不解其意,文判接续说,口吻一同她所熟悉,那般浅,那般淡定:“原本,也能分派给龙骸城收拾善后,毕竟丢失神器的责任,本该归咎于龙骸城,偏偏海妖吞下神器,得到反复再生之力,任凭龙骸城众龙子骁勇善战,面对砍了又活的妖物,只是白费功夫……可对手是霉神,景况又不同了。”
她随文判纸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口中那只“得到反复再生之力”的海妖,左蛇头似乎有重新苏醒迹象,在海面上挣动,时而破水而出,时而沉潜没入,咬紧梅海雁的右蛇头,仍旧凶猛,陷于它尖牙之内的梅海雁,尚未逃出。
“……他现在不是霉神!他只是个人!怎可能敌得过海妖!”福佑焦急道。
她以为,他这一世的天职,是劝善一窝帆贼罢了!
这种超出能力范围的差事,为何不找个真正的神来办?!
“霉神不光撒撒霉运,给人添添麻烦,磕磕绊绊几道伤口而已。霉神之血,才是至极,非寻常小妖小怪能咽得下。”文判回她。
若说瘟神之毒最狠厉,凡触之,万物凋零,那么,霉神之血则属阴诡,不会诱使毒发身亡,然饮血之辈……谁也说不准,何时休内腑脏是否恰巧如此倒霉,破了个洞,出了些血,损及功能,又或者,吞进月复中的神器,突然爆裂,碎如利刃,将腑脏绞成肉末——
与霉神厮战,赌的,是谁霉运强大。
海妖付恃神器术力,作威作福,天雷都不一定能劈死它,可它痛快咬在嘴中的那块肉,虽是霉神转世,但对付它,太足够了。
左蛇头突然猛烈咬住右蛇颈,力道之大,即便距离有些远,仍能听见清脆的断骨声,右蛇头吃痛,张大口咆哮,梅海雁落入海中。
福佑无心去管海妖双头的内哄,只想赶忙去救梅海雁,以手拨水,企图移动船舟,然而船舟一动也未动。
“梅海雁,北海离镇人氏,力搏祸乱海妖,以其天人神血,灭海妖,享年二十。”文判声嗓悠远,仿若来自远方,拂过她耳际。
梅海雁的一世命盘,区区几字,便已道尽。
福佑呆住。
她以为……他仍会有大好的后半人生,能成为谁的爹、谁的爷爷,直至发苍齿揺,或许在哪株老树下,凉风徐徐,仰躺揺椅间一场午憩,安详闭上双眼离世……
殊不知,他这世,居然未能活过二十一。
“你去也没用,他肉身已然断气,我是来拘他回冥城,再送返天界。”能劳文判亲自大驾,而非分派小鬼差来办,自是因为梅无尽身分不同——凶猛程度也不同——昔日,天女无瑕那类温婉仙人,找个小鬼差领回便行,霉神则不然。
尤其,他此刻神识未清,凡魂飘缈,霉息缠身,小鬼差绝对抵挡不住。
“待他回归神职,你自然能再见他,这并非分离,而是重聚,你该欢喜才是。”文判言毕,朝天际倾身一揖,淡淡恭敬:“武罗天尊。”
武罗也到了,身影飞腾在半空,侬然面容肃穆,他右掌摊开,凝聚海面弥漫的那片血红,霉神之血,涓颗不漏,收入掌心神器,不容它染遍大海,波及无辜。
这一日的光景,早在梅无尽入世前,已成定局,文判与武罗皆在等待它的到来,以及,结束。
“你还要顺道收拘海妖魂魄吧?”武罗问向文判。
“是。”文判轻颔。一连要带天人仙魂与海妖妖魂,自然不放心交给旁人来做,才放下许多正事,亲自跑这一趟。
“再等等,霉神之血损及它脑部,已敌我不分,痛觉亦丧失,待它一口一口将自己吃光,我会取走它月复间神器,归还龙骸城。”这也是武罗此行任务。
于是,谁也不将心思浪费在海妖身上,反正它等会儿自己忙完(?) ,一切便结束了。
福佑同样不管海妖的下场,耳里听的,亦非武罗与文判谈及霉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阵阵海潮澎湃。
她远远遥望海面间,载浮载沉的灰蓝衣袍。
昨个儿,她才为那衣袍补了破洞,他好动,老是练剑耍刀劈腿时弄破了衣裤,拜他之赐,她这几年的缝补功夫,虽不达炉火纯青,也勉强端得上台面。
她默默伸长手臂,想去抓住袍摆,可是距离好远,咫尺天涯。
不能让他葬身海底,连个坟也没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躯悬于边缘,努力伸手去勾,他飘离她越来越远,福佑双眼干涩,酸楚难耐,船舟浮沉时溅起的海水,落入眼眶,咸刺不已。
一个海湖颤簸,她摔出船外,哗啦一声,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躯却好沉,将她往下拉扯——
武罗壮臂探来,把人像萝卜般提出海面,轻松抛甩回小舟上。
被抛回小舟的,还有梅海雁,武罗一手拎一个,同时解决。
“肉身不是任何意义,神魂才是,不过你既难以割舍,便找个地方葬了他吧。”言毕,武罗腾向海妖处,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却力量,伤痕累累的两颗脑袋,终于软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炼,缠绕海妖尸身上方,再收紧,拘魂炼中,多出一条小巧双头蛇的半透明魂体。
此魂收入袖间,另一道拘魂炼,则少去缚绑这一步,牵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无尽的仙魂,伫立海中央,素洁如莲,周身慈光熠熠,暖,却不刺眼,已不见此世梅海雁青涩模样,完全是福佑记忆之中的“师尊”。
他轻闭双眼,衣袂飘飘,宛若熟睡,面容衔笑悠然,不染尘俗,一如众天人惯常的慈善,丝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伤,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离,神识浑沌,他尚未清醒,随文判拘魂炼而动,缓缓挪近。
“我带无尽天尊回冥城,待涤去凡障,自有天人领他重归。”文判一番话,算是交代,语罢,身影由小舟间消失。
武罗则是未留只字,走得毫不啰嗦。
海妖仅留的半截尸身,没入海底,海面恢复平静,徒剩湖波阵阵,辉映落日碎光,染上点点瑰面残红。
福佑在小舟内,浑身湿寒发冷,抱紧武罗捡拾回来的他,泪,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师尊就归来了……
但心,无法控制……痛着。
这个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渐冰凉,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后,他都还是为了护她周全,不惜跃入海中,与海妖搏斗。
“海雁……”她喺头干哑,困难吐出这永远不会再回应她的名。
她抚模他的面颊,试图记牢他的模样,告诉自已,就算师尊回夹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车牢记着,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模。
这一世的梅海雁,为偿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绝不仅仅是一具躯壳。
他在人世种种经历、成长,她参与其中,涉入极深,无法挥挥衣袖走得决绝——他笑着说她腿短,笑着回眸等她,笑着直接横抱起她,笑着吻她,笑着撒娇要刷背,笑着喊爱妻,笑着说……爱她。
那样的梅海雁,永永远远,不在了……
福佑喉间发出刺痛呜咽,像只疼痛的小兽哀啼,破碎无助,将面容埋进他肩膀,止不住浑身颤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