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的生活恢复过去的步调,楚棠、楚枫继续跟着顾先生念书,楚槿继续忙生意。
如今家里有了外公、外婆,更像一家人了。
于杉、穆颜认章玉芬为义女,因此卫忠和章玉芬喊两人爹娘。
童试发榜后不久,乡试也发榜了,果然如顾先生所料,楚棠考上了举人,但名次不高不低居中间,可他赢在年纪小,十三岁的举人鲜少见到。
幸而此次还录取了一个十一岁的周平,虽然他的名次尚在楚棠后面,但十一岁成为举人可真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多数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相对地楚棠受到的瞩目便少了。
直到四年后楚棠参加会试,带着竞争的心情期待在考场上遇见周平再一较高下,可他没见到周平身影,四处寻访之下,楚棠才晓得周平志不在仕途,他是卫珩安排的人,之所以会参加乡试,目的只是要抢走他的风采。
更教人意料不到的是,他不叫周平,而是周苹,是户部侍郎周大人的女儿,她天生聪慧、与众不同,那次的考试让她向父亲证明白己能力不输男儿,并争取到女扮男装,参与家中经营的机会,此为后话。
紧接在发榜之后,他们迎来了冬天。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听说是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的,往常的第一场雪总是薄薄地一层,还没看够呢,太阳一出来就融得不见踪影。
但今年的第一场雪整整下了一夜,厚厚的雪积了将近半尺,泛着莹莹蓝光,踩上去嗄嗄作响、一脚一个坑儿,出门要不了半刻钟就冻得眉毛结霜。
暖房里还好,但外头的花圃情况不妙,见势头不对,楚槿领着下人,连夜拿备用木片、稻草,趁着雪未下大赶紧竖起柱子加盖一层天花板,再购进大量的木炭增温。
在这样的大冬天里,想让花开得好,能应付铺面的每日买卖,可不是件省心的事儿,因此楚槿成日成夜地忙着,脚不停歇。
这样看来,楚槿的状况似乎不算太差,但即使有厚厚的棉衣毡帽,眼尖的穆颜还是发现卫珩给楚槿带来的影响。
谁也想不到爱情的杀伤力这么大、打击这样沉重,就算有穆颜想方设法开解,变着法子给楚槿进补,她脸上还是蜡黄蜡黄的,牙龈肿得厉害,连饭都咬不动,只能喝点汤汤水水。
一段时日下来,她的头发掉、体重掉、食欲掉,全身上下掉得剩不到几两肉,她的眼下发青,走路轻飘飘的,好像来一阵风就可以把她给吹上天。
卫忠想替卫珩讲几句话,还没开口,楚槿就抢在前头、连珠炮似的说着——
“婚事的基本要件是门当户对,咱们小户人家跑去攀高楼,能不摔死?”
“这样最好,偶尔幻想可以舒展筋骨、愉悦心情,若长期幻想,就该找大去看看脑袋有没有病。”
“别俗气,珩哥哥是恩人、是大哥,我们是很铁的那种交情,结亲不成仁义在,干么弄得像梁山伯与祝英台?”
“娶公主?好啊!有个公主嫂嫂,还怕缺靠山吗?有她牵线,嫁皇子都不难。”
为了证明自己对卫珩已经毫不介意,她还当大家的面写了封信给卫珩,信里问候卫珩日子过得期不期待、愉不愉快?这么久不见,有没有天天幸福日日平安?敬国公府整修好后,别忘记请老朋友串串门子……信的最后她还慷慨大方地祝福他和康华公主早生贵子、婚事圆满、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什么好话全让她说尽,再批评她心胸狭隘,可就真的没有天理了。
收到信,卫珩苦笑,她果真和他想象的一样骄傲。
就这样,楚槿想着、忙着、瘦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结束,迎来新的年头。
这个新年有穆颜加入,增加不少年节气氛,毕竟章玉芬是江湖儿女,对于许多传统习俗理解得不那样充分。
因此今年是卫家有史以来最盛重的祭祖仪式,他们的年夜饭有模有样,每道菜都有吉祥寓意,只是餐桌上没有卫珩和七德,场面显得有些冷清。
于杉特地准备一堆烟火,却也没燃起楚槿对过年的热情,她怔怔地看着夜空,想起去年卫珩给的承诺。
他说:“喜欢烟火怎不早说?明年过年我你备下。”
结果年到了,有烟火却没有他。
她的心像被人挖去一块,偏偏那一块负责掌控她的喜悦快乐,少了它,她的笑容变得勉强。
年初二过后,楚槿又开始忙起来,京城各家寺庙的祭拜潮来临。
过去她在白马寺前头摆摊,只能做一家庙的生意,现在她有铺子,能够同时做很多家庙的生意。重点是,百姓以鲜花供佛的习惯渐渐养成,这让铺子的营收年年上升。
现在,要前往寺庙祭拜的百姓,若不是在出门前绕到铺子里买花束,就是会事先订好鲜花,让铺子里的伙计送过去。
今年,在凌掌柜的操持下多了一家新铺面,而另一家铺面扩大两倍,新铺子成立,人手刚补上,还不熟练呢,因此楚槿这几天会进铺子里帮忙。
于是天未亮,于杉就驾起马车载着楚槿进京。
铺子里还不见客人,却已经忙得热火朝天,根据前两年的经验,今儿个大家会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因此铺子后面已经把包子给蒸上,谁饿了就去抓一个来填填肚子。
楚槿穿着伙计服饰,一进到铺面,熟门熟路地挑、扎花,她的动作飞快,扎出来的款式众多,经常是客人争着要的。
卯时未过,顾客越来越多,来来往往在外头送花的伙计也忙得足不点地,于杉见状,帮着拉车送货。
凌掌柜今天特地坐镇新铺子,收钱收到手软,还因为柜面上几盆款式别致的插花拉到不少长期合约。
午时过后,上门的客人渐渐少了,可以分出人手去整理花材、打扫铺面。
凌掌柜派人去订两个席面,晚上让大家饱餐一顿,早点回家,准备明天再接再厉,迎接另一回合挑战。
申时末,花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门口却进来个男人,一进门便往插花柜子前一站,问道:“还有没有盆花?”
这些天进门的客人大多要去拜佛,买的以花束为主,很少人会挑选盆花,因此为了年节添热闹订购的盆花早在辰时之前就送出去了,铺子里的所剩不多。
听见客人询问,楚槿直觉抬头。
那是已经成为恭王世子的成绪东,也是曾与楚槿定下女圭女圭亲的男子,两人对上眼,都怔住了。
成绪东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激动问:“你是槿妹妹对不对?槿妹妹还记不记得我,我是绪东哥哥!”
楚槿从没想过两人还会见面,更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她挣扎着想抽回手臂,成绪东却不允。
他是喜欢楚槿的,若没有那场灭门之祸,他会高高兴兴地期待着与楚槿成亲的日子,他的槿妹妹聪明慧黠,性子温和,笑起来漂亮的眼睛像是蓄满糖水似的。
他真的相信,如果他的妻子是槿妹妹,他们一定可以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而不是像如今……
楚槿低声道:“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我姓卫。”
凌掌柜也发现不对劲,赶紧放下算盘,凑过来试着隔开两人,但成绪东使劲将他推开。
凌掌柜微怒,然而没忘记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他不能替爷惹事,强压怒气,他道:“这位爷,我们家丫头冒犯您了吗?我代她给您致歉。”
成绪东紧盯着楚槿,他确定她就是槿妹妹,她长大了、变得更美丽了,通身的气度比起他撒泼的妻子那是云泥之别。
“槿妹妹,你卖身给他们了吗?别怕,交给我,我帮你赎身,我会给你个好生活,你再也不必抛头露面。”
楚槿着急了,她跟这人有仇吗,刻意隐瞒的身分,他非要当众揭开,是想害死她不成?
这时候,门口进来一群女人,以恭王世子妃赵月娘为首,后面跟着丫头、嬷嬷和姨娘秦丽贞。
在岁月的搓磨下,短短几年,秦丽贞变得又老又瘦,明明还不到二十岁,额头已经出现几道横纹,手背青筋毕露,可见得日子过得艰难,她唯唯诺诺地跟在赵月娘身后,姿态不像姨娘,倒像个丫头。
“这是在做什么?世子爷怎么当街拉着姑娘不放?就算瞧上眼也不能这般不管不顾,脸皮子不要了吗?”赵月娘刻薄道。
她很嚣张,但她有本钱嚣张,不说成绪东在她娘家的帮助下得到京官职位,去年成绪东能够顺利请封世子,这笔功劳也得算在赵月娘头上,更何况那个乱七八糟的后宅还得她帮忙撑着呢,没有她的狠戾霸道,谁能治得了秦丽贞?
一看见她,成绪东就像老鼠见着猫,乖乖松开楚槿的手。
若是个宽厚的,见此也就歇了事,可赵月娘哪是那种人,只见她缓步走到楚槿面前,上下打量几眼,确实姿色不差,方才听成绪东喊她槿妹妹,莫非她长得很像楚家那个短命鬼?“世子爷喜欢也成啊,掌柜的,这姑娘我买下了。”她拉起楚槿的手腕,轻拍两下,说道:“跟我回恭王府吧,咱们家世子可是再温柔不过的多情男子,往后你就跟着世子爷吃香喝鋉、过好日子呗。
“我不是个会亏待人的主子,只不过我大度,你也得谨守本分,再怎么说,妾就是个下人、是男人的玩物,你可别存了什么多余的心思,否则把自己的日子给过艰难了,可别怨我器量狭小。”
她这番话句句带刺,成绪东却半句话都不敢开口,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赵月娘身后陪笑着。
楚槿将手抽回,硬声道。“夫人开什么玩笑,民女有爹有娘,不是卖身奴才,来这里不过是想学手技艺,能够挣银子奉养爹娘罢了,更何况我已经说了亲事,怎能跟夫人走?”
“听听,人家是有骨气的,可不是那等成天想方设法,想往世子爷床上占位置的贱货。”赵月娘说着,她瞄了秦丽贞一眼,秦丽贞缩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给缩进老鼠洞。
冷笑一声,赵月娘改看向成绪东,柔声道:“大锦王朝是讲律法的,这等强买强卖的事咱们可不能做,万一传扬出去,对世子爷的名声可不好,是不?”
成绪东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连忙软声相哄,“好了好了,夫人别生气,不过是认错人而已:认真看看也不是那么像,咱们快点把花给买好,康华公主还在等咱们呢,再过几天康华公主就要大婚,多少人急着往她身边凑,夫人要是去得晚了,怕是会遭埋怨。”
康华公主可是要嫁给皇帝跟前的一等大红人卫珩的,要是能巴结上,日后官位还怕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赵月娘不满地瞪他一眼,说:“既然知道不能去晚,还磨蹭半天?”她随手往柜上鲜花一指,道:“就这盆了。”
凌掌柜连忙抢上前,说道:“夫人真有眼光,这是咱们东家插的。”收下银钱,他躬着身亲自把盆花送到马车上。
一行人离开后,楚槿望着成绪东的背影,想起卫珩说过秦丽贞、成绪东在这桩婚事上是各取所需。
婚姻,只是各取所需的东西吗?
那么康华公主是他的所需,因此成为他的选择?
楚槿的心越发沉重……
明天就是卫珩和康华公主的大婚之日
早上起床,楚槿就恍神得厉害,明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应该尽快从泥淖里月兑身,可是理智分析很快,真实呈现很难。
她不知道遗忘一段感情需要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光是从不甘心到甘心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来抚平。
因为不知道,总觉得前途渺茫,不知爱情会在哪里停顿,还是会一直一直在心底持续发酵,直到胸口装不下了,爆炸四散。
楚槿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走到外头看月亮,那是卫珩寻来的皮子。
她那时还说:“这是名媛贵妇赏花穿的,我不是去赏花,是下田种花,一进一出便是满身大汗,哪里用得着这个?”
他笑了,说:“收着,早晚会用到。”
她相信那是暗示,暗示他早晚会让她成为贵妇,可谁晓得计划远远快不过变化,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人们手里。
成亲后,他也会像成绪东那样变成一个唯唯诺诺、连粗气都不敢喘的男人吗?康华公主只有比赵月娘更跋扈嚣张的分。
她摇头,这种想法很糟,有见不得别人好、心量小的嫌疑,不应该的。
寻根木桩子坐下,楚槿仰头望天。
才几天,雪就不下了,春天正式来临,树梢窜出不少绿芽儿,再过几天百花村里将会换上一副新颜色。
前几天,她听见楚棠悄悄问顾先生,什么时候才能跟在卫太哥身边,那是他和卫珩之间的约定,因为约定,楚棠放弃会试,耐心等待三年。
顾先生说:“你卫大哥最近很忙,他是言而有信的人,等他忙完就会来带你。”
这些对话刻意避开她,就算楚棠还是个对感情懵懂的孩子,也多少猜出她那场病和卫珩有关系。
是啊,卫珩确实很忙,忙着成亲、忙着大业,忙着取信于上官谦,以便在最恰当的时机点把上官沐推上龙椅。不管五年或十年,他都会坚持到底,这种人才是做大事业的男人,能够拥有卫珩这个盟友,是上官沐前辈子好香烧太多。
“睡不着吗?”
楚槿转头,看见穆颜站在房门口。
穆颜微微一笑,朝她招招手。
“外婆。”楚槿起身,走到廊下。
穆颜拉着楚槿在阶梯上坐下,环过她的肩膀,温声问:“在想明天?”
“嗯。”
“很难放下?”这孩子的性情和她娘很像,喜欢硬撑,明明想着念着痛着,却满口无所谓。
摇摇头,楚槿没有回答。心中却道:放不下也得放,不是吗?
“那年,你娘从外头救回一个受伤的男子,我教她男女授受不亲,可她啊,每天往人家房里去送汤送药,又不是丫头,何必伺候得那样周到。”
她知道,那个受伤的男子就是爹,这个故事她听过很多回。“娘一见到爹,便喜欢上了?”
“是啊,你爹气度好、相貌堂堂,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而你娘受我拖累,怕是寻不到好前途。门不当、户不对,那时候外婆满心烦呐,忧得吃穿不香,只是见你娘那样快活,总是心疼。”
“所以放任娘自在?”
“哪能呢?这世道对女子严苛,为着她好,还是得向她说说世情。”
“然后?”楚槿起了兴致。
“你娘回答,『倘若这辈子我只能快活这一回,娘为什么要阻止?』这话问得我心酸难当,你娘从小跟我在家庙里长大,穿粗布衣、吃青菜豆腐,长到五岁连金簪是什么都没见过,更没有同伴朋友,只能与我说话,她确实不知道什么收做快活,她知道自己的身分,也不敢奢求长久,只愿痛快一回,我怎能阻止?
“幸而你父亲像你娘说的那样好,他信守诺言,八人大轿把你娘抬进相府。在情感上头,你娘比我更勇敢,我常想,当初如果我勇敢一点,拼着一条命逼于家将我休弃,或许我不必和你外公长年分离,或许你娘的童年就有爹有娘,可以像别的女孩一般被宠爱长大,或许你们会有几个舅舅,在你们最辛苦的时候护着你们……”她叹口气,说不下去。
楚槿搂着穆颜,道:“没关系,现在都好了,外公回来,我们全家团聚在一块儿,小棠、小枫有长进,未来会好的。”
“我同意,未来会好的,但是槿姊儿,外婆必须告诉你,伤口不要怕被看见,谁的人生不是坑坑疤疤,不要捂着掩着、任由它溃烂,摊开来、治好它,这不会是你人生唯一一次受伤,你必须学会不害怕。”
楚槿垂眉,她何尝不知道?
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她任由清风拂面。
吹吧、吹吧,吹干她的伤口,吹净她的心胸,她不想抱着哀伤过日子,她也想要开朗快乐……
一阵强风吹来,突地,她全身紧绷。
她快步跑到院子中央,仰头、闭眼,好半晌她再张开眼,对穆颜说:“外婆,你先睡,我有事。”
丢下话,她顾不着穆颜的反应,快步跑到卫忠和章玉芬房前,用力敲房门。
卫忠打开门,瞧见她一脸惊惶,问:“小槿,怎么了?”
“爹,带我去寨子,我有很重要的事!”
卫忠喟叹,他压住她的肩膀说:“爷不在那里。”
“我知道,那虎贲卫在不在?五千名精兵呢?是不是也都不在?”
小槿为什么这么问?
卫忠知道那五千精兵的存在目的,但是不对,不是现在,事情进展不会这么快,爷的布置尚未完成……等等,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让他参加会议的?
“爹,我们去看看吧。”楚槿哀求。
如果风没说错,那么卫珩根本没打算迎娶公主,他是想在婚礼当天推翻上官谦,拥护上官沐上位。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宁可她伤心,也不愿意说出真相?她不是毫无能力的女子,她可以帮助他的啊。
理由只有一个——此行成功机率太低,送死的可能性过高。
他想把她彻底排除在危险之外!
难怪他要她退出虎贲卫,难怪他不准她去寨子里,难怪爹这几个月都不再出任务……
“小槿,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有很糟的预感。”
卫忠想了想,道:“好,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出门。”
关起门,他手指微抖,一面换衣服,面对自己说:不会的,没有这么快,爷从不贸然行事……
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寨子,里头空荡荡的,五千精兵果然不在。
楚槿失魂落魄,她猜对了,卫珩此行凶多吉少。
卫忠在跳脚,问留守的人,确定自己早早就被排除在外,难怪爷要对自己托孤,他气炸了!
楚槿很慌乱,但她知道,不可以傻傻待在这里等噩耗传来,她承受不起的,她必做点事……
她跑到院子里,展开双手、仰头望天,再也管不得什么秘密不秘密,她扬声大问:“请你们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
她闭着眼睛、伸展双臂,挺直背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维持将近两刻钟。
接着,她放下手,转身对卫忠说:“集合寨子里所有的人,我需要帮忙。”
天亮了,迎亲卧伍在敬国公府面前排成长长一列。
举牌的、乐手、喜娘、抬嫁妆的……浩浩荡荡共两百多人,全是虎贲卫及卫珩手下精兵所扮,宫里也安插将近百人,剩下的人则已经在密道附近集合,宫里宫外全都布置妥当,就等着大旗一举,进行突袭。
宰相盛为桐会联合虎贲卫的官员适时施放药物,控制百官,而楚相在世时联络的朝臣将会在卫珩控制大局之时拿出先帝遗诏,拥护上官沐上位。
这样的布置对卫珩来说不算最好,若依他的计划,至少还要一、两年时间,他需要更多的兵,更庞大的支持者,他想等到上官谦众叛亲离,想等他的身子再掏空得更厉害些。
但是康华公主和张家让他不能再等,这两个月的情势变化也让他不能等,上官谦对他的各方测试让他嗅出危机。
吉时未到,敬国公府大厅里,卫珩、上官沐和几名虎贲卫高层围着桌子,细细讨论着该如何行事。
这时候厅门打开,卫爱快步进屋。“爷,宫卫全数出动,京畿大营也派出一万名士兵,将宫外团团包围。”
卫信跟在他身后进来,道:“禀爷,杨公公找到了。”
“他死了?”卫珩凝声问。
“是,眼珠子被挖出来,十指全断,身上找不到一块好地我。”
“曲婉儿呢?”
“被软楚了,咱们的人无法联络上她。”
他没猜错,上官谦确实对他起了疑心,这场婚礼不是试探,而是想要他的命!
卫珩打开门,缓步走出屋子,任由风吹拂,二月春风似剪刀,刮得他脸颊隐隐生疼,他眺望远方、凝神与风对话,片刻后再度走回厅里。
“大皇子被软禁了。”他说。
“卫大哥怎么知道?”上官沐问。
他没回答上官沐的问题,却道:“上官谦怀疑我和大皇子联手,想要逼宫。”
“我们行事一直很小心,怎么……不对,和大皇子联手?他怎么会这样想?”
“皇后大概吹了不少枕头风,加上这段时日我频繁进出朝臣家中,便疑心上了。”
那些朝臣是楚相在先帝驾崩时便开始联络的,楚相留下名册及遗诏,让他循着名册一个个联系,因时程拉近,他必须加快动作,许是行事太匆促露了馅。
上官谦是个眼睛容不下半颗沙子的,心有怀疑,自然是要将他逮捕入狱……现在他必须赌,赌上官谦晓不晓得今天的计划,倘若上官谦知道,那么连最后的五成把握他都得双手奉上。
他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人陪自己死。
思索片刻,卫珩道:“阿沐,上官谦已有布置,想必对我他势在必得。假设他不知道今日的计划,我是他唯一的目标,那么还有机会选择,我们可以暂停计划,你领着虎贲卫和五千精兵全身而退。”
届时,他只要略施小计,定能让上官谦认定他是为大皇子做事,上官沐就能保命。
上官沐缓声回答,“卫大哥,我知道计划暂停代表什么,代表我可保住性命,虎贲卫将会交到我的手上,我有钱、有人,可以另寻机会,重新来过,可代价却是将失去卫大哥你。我绝对不要!没有卫大哥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为什么要保全自己而失去你。”
“你忘记先帝遗诏了?”卫珩拧眉,成大事者怎能拘泥于小节?
“卫大哥真的为没有你的筹划,我有足够能力在未来两、三年内将上上官谦赶下台?何况我相信此事结束之后,必定会迎来一场秋后算帐,那些与卫大哥联络过的百官绝对会受到波及,到时又是一场浩劫。
“而且经此一事,上官谦必定疑心更重,谁晓得什么时候会怀疑到我头上,怕是等不了我做足准备就会命人暗杀我,这种事他又不是没做过。贤官被杀、忠臣被害,朝堂千疮百孔,卫大哥认为在他治理下的大锦王朝还可以撑多久?
“照原计划动手吧,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我看好五千精兵,他们可以一对三,京畿大营算什么?宫卫算什么?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般人。”
听上官沐说得振振有词,卫珩拍拍他的肩膀,他长大了,变得懂事、沉稳了,尤其是待自己的一片心思,令他无法不感动……
卫珩深吸口气。“确定不后悔?开弓没有回头箭。”
“确定不后悔,开了这把弓,我就没想过要回头。我知道不成功便成仁,但是黄泉路上见着父皇,我也不赧颜。”上官沐抬头挺胸道。
话音才落,便听见外面鞭炮声震耳欲聋。
一声尖细的嗓音大喊,“吉时到!”
上官谦比卫珩想象的更迫不及待,迎亲队伍才刚进宫,他们就被宫卫团团包围。
卫珩上前一跪,问:“臣敢问皇上,这是何意?”
上官谦长期服用虎狼之药夜御数女,身子几乎掏空,他的脸色苍白,唇色黯淡,但脸上仍然带着倨傲。
天底下只有他负人,怎能让人负他,即使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是自己最倚重的朝臣,只要踩到他的底线,他就不允许他们全身而退。
“卫卿心知肚明。”
“臣不懂,皇上赐婚,臣依命进宫迎娶康华公主,从过去到现在,臣从未违逆过圣意,不知怎会引得皇上怀疑?”
这时,天空飘来一片乌云,迅速掩去当空皓日,短短片刻间乌云越骤越多,四周越来越暗,风一阵阵吹起,让人心生不安。
上官谦转头看一眼张皇后和张尚书,张尚书会意,问道:“这段时间卫大少没少进出朝臣家里,试问,卫大人笼络朝臣,目的是什么?”
“张大人言重了,莫非你不晓得皇上想推百官清廉制,若不联络几位朝臣率先挺身当表率,谁愿意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银子?”
听到这里,上官谦看着张尚书,脸上更加不满。
看着两人的互动,卫珩冷笑。果然上官谦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便大张旗鼓圈禁大皇子,甚至调来京畿大营,行事毫无章法,只图一个痛快,他这个皇帝快当到头了。
他赌赢了!上官谦并不知道今日计划,五成胜率回笼。
张皇后见状况不对,忙道:“皇上,卫珩可是买通杨公公探听宫中之事,若无造反心思,何必在后宫安插棋子?”
安插棋子确实触犯宫中大忌,瞬间,上官谦目光变得凌厉。
卫珩冷笑,“皇后娘娘说我买通杨公公便是我买通的?皇上,臣心中无愧,愿与杨公公对质!”
“你明知道人死了,还说这种话?”
卫珩倒抽口气,故作惊讶。“臣不知道杨公公死了……但臣知道杨公公是张府的远房亲戚,当年还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过。”短短几句话,他就在上官谦心头埋下种子。
果然,上官谦眼底升起怀疑,视线落在张尚书身上。
卫珩续道:“臣还有一事,必须启禀皇上。”
“说!”
“张大人不满臣心悦玉仪公主,深怕臣与大皇子结党,成为二皇子的敌手,可他不晓得,臣忠心的永远是坐在龙椅上那位。”
卫珩正在拖延,京畿大营将皇宫团团围住,他的五千精兵要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密道进入宫中需要时间,密道是先帝命虎贲卫筑的,上官谦并不知情。
此话说得铿锵有力,上官谦心神微震,看一眼目光闪烁的张皇后,道:“卫卿别恼,既然此事是有人从中挑拨,不如你到大理寺坐坐,把事情说清楚,里头都是你的老长官,怕也不会为难于你,如何?”
“今日是臣的大婚之日,若往大理寺一坐,不晓得会生出什么谣言。”
“放心,卫卿无造反之心,到时朕必定下旨,亲自为你辟谣。”
莫名其妙地风越来越大,猎猎风声吹散了上官谦的声音,吹得有人站不住脚,无来由的不安。
上官谦正要命人逮捕卫珩,突然一阵奇风吹来,把他吹个趔趄。
这时候,卫和向卫珩点点头,精兵已经入宫!
卫珩瞅准时机,一声令工,精兵迅速拥上,宫卫刚反应过来,已有数十人被斩于刀下,倏地兵器交击声不断交战,四周一片混乱。
卫珩撕掉喜袍,抽出藏在怀中的长剑,躲过几拨攻击,想抢身到上官谦跟前,不少宫卫已经上前护着上官谦往殿里退。
卫珩心知绝不能让上官谦进到殿里,他不要命地朝宫卫挥动刀剑,招招致命,七德跟在他身边,拼杀出一条血路。
刀起刀落,鲜血飞溅,转眼宫卫折损近半,这时一声呼啸,屋顶上黑压压地冒出了一圈人。
上官谦扬声怒喊,“射,把人全给我射死,一个不留!”
弓箭手听令,举弓。
“阿沐,上官谦交给你了!”卫珩喊道。
躲在乐手当中的上官沐抢身上前,施展轻功朝上官谦飞奔而去。
卫珩领着七德飞身上檐,斩杀弓箭手,说时迟那时快,几百枝前朝他们射去。
在半空中,脚下没有支撑,躲得了一躲不了百,眼见他们就要折在羽箭之下——一阵怪异狂风自下往上吹,将数百枝羽箭带到天空。
活了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光景,反应迟钝的弓箭手还来不及抽出下一枝箭,就让卫珩等人砍下头颅,血花四溅,残肢断臂齐飞。
风越吹越狂,守在宫外的京畿大营士兵根本听不见宫里头的厮杀声,他们连站都站不稳,被吹得东倒西歪。
很快,夺位之争结束,上官沐胜利,所有人欢欣鼓舞之余,也讨论着刚刚的异象。
卫珩明白是怎么回事,心情是说不出的澎湃。
上官谦一死,百官拥上官沐上位,遗诏出世,尘埃落定,他把朝堂交给盛为桐,自己跳上马背,飞快奔回寨子。
寨子里,数张长桌摆中间,桌面上鲜花酒水清茶摆齐,百炷凊香插在子里,燃起一阵阵浓烟。
穿着白衣的楚槿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双掌合十,仰头、行五体投地跪拜之礼,紧闭两眼、喃喃自语。
汗水湿透她的衣服,她却浑然不觉,重复着同样的姿势,不断念着咒语。
“够了——楚槿,够了!”卫珩跳下马背,朝高台跑去。
楚槿没听见,嘴里还是祝念着,用只所有的专注力祈求他平安。
只要他平安归返,只要他无伤无事,其他的事她通通不在乎了。
皇帝、王朝兴盛衰弱、家仇能不能报、他娶不娶公主……她通通不在乎了,只要他回来,只求他平安。
卫珩奔到高台下,大喊,“没事了,我回来了,小槿,我已经回来了!”
这次他靠得够近,风将他的声音带进她耳里,楚槿听见了,低下头,看到卫珩漂亮到天怒人怨的脸,不禁笑开。
回来了,他真的平安回来了……楚槿放下心中大石,整个人一松懈,仿佛失去支撑般脚一软,从高台上掉了下来。
卫珩心头一紧,窜身飞起,在半空中稳稳地将她抱进怀里。
只是两只手、一个胸膛,她却觉得有无数的安全感绵绵地将她圈住,无数的幸福丝丝地将她包裹,她知道、明白、清楚,这堵墙是她最想滞留的地方。
“事情解决没?”
“已经解决了。”
“上官沐当皇帝没?”
“当了。”
“你娶公主不?”
他失笑,这才是她最想问的问题吧。“如果砍了公主爹,公主还愿意下嫁的话……”
“你就娶?”她的眉头皱起来。
“我也不娶。”妻子他当然要娶最称心合意的。
这个答案让她笑得开心。“我累了。”
“嗯。”
“我想睡觉。”
“睡吧。”
“我要睡很久,你会陪我吗?”
他不能陪她睡很久,但是……“我保证,你醒来的时候,我一定在。”
“说话算话,我要睡了。”
“可以,但你少问件事。”
“什么事?”
“楚家的仇,报了吗?”
此话一出,昏昏欲睡的楚槿突地瞪大眼睛,“凶手是……公主爹?”
“对,凶手已经伏诛,你祖父母父母楚家两百多口人都可以瞑目了。”
闻言,楚槿长长地吐口气,憋在胸口多年的怨气终于消除,她觉得好轻松,也真的累惨了。
“等我睡醒,再从头到尾告诉我,好不好?”
“好,你安心睡,睡醒后,我一五一十告诉你。”
把头靠进他怀里,他身上有浓浓的血腥味儿,但听着他的心跳,她睡得分外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