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成了想法如此单纯的人了?”皇帝的心思向来比他来得复杂,怎现下说的话却像个毫无心机的孩子说出来的一样?宇文日正觉得讶异。
照道理,皇帝应该阻止一个无端失踪多年后,又以岐阴公主陪嫁身分现身的女人出现在他身边,应该比他还更想要弄清楚她的底细及过去,不欲让她待在他近处才是。
“若我说,我欲将她收押至监刑部施行拷问,你会愿意?”宇文无涛见招拆招,不让兄长起丝毫疑心。
“你为她魂牵梦萦十余年,有谁比我更清楚?我能忍心再拆散你们吗?何况岐阴向来仰赖我朝,如何敢有危害之心,即使敢,诛灭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国,于我大盛来说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的事,是以我并不担忧她会否是岐阴细作,就算是,又如何?难道我大盛还怕了一个蕞尔小国不成?”
皇帝所言的确是事实,岐阴断不敢对大盛有丝毫恶意,宇文日正接受了向来多心的弟弟在对此事毫无戒心的说词。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只要面对她就半点也洒月兑不起来,父皇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实在太没出息了。”
宇文日正忆起父皇临死前对他的失望又难舍疼爱的无奈神情,心境豁然开朗,他还纠结什么呢?父皇临终时都接受了他的无用,仍视他为爱子,他何不抛开一切,就如弟弟所言牢牢抓住她就好?
“看来,你是想通了。”眼看兄长沉思一会儿后脸色转变,本来抑郁阴沉的眉宇舒展开来了,宇文无涛的心,也跟着轻松了些许。
“你说的没错,我纠结再多终是无解。”宇文日正心境一转,打算返回自己的寝宫了,他步下阶梯,朝皇帝的方向走去。“那就找个适当的时候,把她弄到我宫里来吧。”
宇文无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但瞬间既逝。“此事倒是不急,我知你尚且不知该如何待她,在你确定心意之前,也不便将她公开指婚于你,就让她暂时多陪陪岐阴公主吧。小公主年纪尚幼,很是依赖这位尚侍,我会寻个理由让她能随时应你所召,如此可好?”
除了后宫尚未清理干净之外,宇文无涛想先确定浥玉能否顺利受孕,才能决定该给浥玉何种名分。再来,他确实对岐阴太女承诺过不可伤害琅夜身心,所以不打算硬将浥玉从琅夜身边带走。
“你很在意那个小公主?”宇文日正因皇帝对岐阴公主有着怜惜之心,不由想起远在边境的可怜人儿,一直以来严守分际,从不评断皇帝感情之私的他,此时却是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
“不是那种在意,她还小。”宇文无涛眼中的琅夜,就只是个聪敏而天性纯净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她有勇气与他对峙,所以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而已,不得不说他虽是九五至尊,却终究只是肉胎凡骨,柔情万种的千依百顺不一定能讨得他的欢心,独特而适度的任性反而容易掳获他的注意,只可惜,胆敢在他面前放肆展露个性的女人没有几个,而放肆得最得他心的那一个,被他赶去遥远的边境了……
“若真喜欢,也得忍。”宇文日正看皇帝不再回话,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警言两句。而当他从皇帝身边经过时又忍不住多嘴,停下脚步替那可怜人儿问了句:“如今齐贼势力已然瓦解,不考虑把人接回来吗?”接谁,不用明说,彼此心知肚明。
“……再说吧。”宇文无涛已转身,正抬脚上阶,闻声虽稍稍迟疑,但没停下步伐。
“别熬太晚,折子不会自个儿长脚跑了,今日看不完,明日再看也行。”宇文日正不再追问,看着皇帝的背影,抑下一声叹息。
为了不负父皇期望,皇帝付出了所有心力,除了顾及手足亲情之外,不容自己有丝毫心软,不如他和么弟偶尔还能任性行事,顺心而为,是真的非常辛苦。
“知道了。”宇文无涛心头一阵温暖,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就是兄长。
自小,他眼中看到的母妃总是在哭,即使是笑,也像哭。
母妃明明笑起来很美、很受父皇疼爱,但在父皇看不到的地方、在人们的眼光之外,母妃就像一尊面无表情的空壳人偶,唯一证明她是活人的生气,就是从她那双美而空洞无神的眼中似流不尽的泪水。
母妃把她的笑容留在人前,躲着所有的人哭,唯独不躲他,因为,母妃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他不懂母妃的泪、至今不懂,年幼的他害怕与那样的母妃独处,到后来他更害怕在人前笑颜如花的母妃,因为他看到的笑,是哭。
所以他总是躲着母妃,镇日跟着对他真心笑着的、耐心照护着他、陪他玩耍读书的兄长;兄长给了幼小的他安全感,所以自小不曾嫉妒过父皇对兄长的特别偏爱,因为他也最爱兄长。
方才说随时能让位之言也绝非矫情空话,他,丝毫不恋栈皇位,只在乎……
不,现在不能说只在乎兄长一人而已了。
但即使心中还放了别人,兄长也永远是他最在乎的那一个,如若要他舍命选择换取一人平安,丝毫不需犹豫,那人会是兄长……
浥玉好不容易得了空,立刻找来靘水。
房门一关,她劈头就问靘水:“你能否在不惊动宫中太医院的情况下,配出避娠药来?”
“能。”靘水毫不意外的冷静给予浥玉肯定的答案。
因为昨日午后见浥玉奉命为淳王呈药返回后模样有异,靘水晚上忍不住偷偷为浥玉求请了神卦,因而心中有数,是以不觉意外。“我从岐阴带来的数种香丸内揉藏了药材,是可以配出避娠药来,可若要长期使用,就需要有技巧的从太医院领取部分药材,余的再靠凛松想办法送进来了。但这些我都会处理妥当,尚侍无须忧心。”
“长期?我并不希望会有长期服用的需要……先帮我配出这次的就可以了。”浥玉想到可能会有所谓的“长期”,心口不由一紧。
“是。”靘水也不戳破浥玉的自欺,乖顺应答。
浥玉见靘水对她突然讨要避娠药丝毫不觉奇怪,也没有追问究竟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没有话要问我?”
“不瞒尚侍,昨日见你送药回来时神色有异,晚上陪公主回来后夜里难眠,于是替你请了一只神卦,卦象显示为『旧缘未尽』,所以我猜,让你需要服用避娠药的那个人该是故人……或许正是予祥宫主人?”
送醒酒汤药去予祥宫,回来就需要避娠药,胆敢、且能在予祥宫中宣婬的,除了淳王还能作第二人想吗?
大盛虽不替太监施行阉割之术,但凡太监必须于入宫前服用永久绝育断欲的猛药,再于每季补服以达防范之效,是以太监难以婬乱后宫。而于内庭行走的禁卫也于入宫当值前服用短暂性禁欲汤药,除少数皇帝亲卫外不得单独行动,且以严酷之连坐法束缚,所以够有“胆量”违犯宫禁的禁卫,自大盛开朝以来还没出现过。
因而靘水大胆判断,事主应是淳王……
浥玉既然需要靘水的帮忙,就没打算要隐瞒她,于是承认道:“对,他的确是故人……你请的神卦中,除了看到我与他旧缘未尽外,可还能看得出此缘何时结束?又,除了我之外,他与烟秋阁中的其它人会否有所牵扯?”
浥玉似在靘水身上看见一丝曙光,忙不迭追问。
靘水却不得不朝浥玉泼去一盆冷水,摇了摇头,“卦象并未透露更多。”
“是吗……”说不觉失望是骗人的,未来茫然,实在难以安心呀。
“一切自有天命,莫要忧愁,忧愁也是无用的。”其实靘水隐瞒了神卦的另一半——祸福难断。只因这祸福难断的断字,实不知是指祸福难以判断,还是指祸福相伴难以断绝,若说与浥玉知晓,除了让浥玉增添苦恼外并无帮助,所以她选择了不说。
浥玉闻言无奈一笑,既是无能为力,自然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好,我们暂且不说这些了,说说昨日的夜宴吧。皇后可还满意公主所奏的余音?”想知道最真实的情况,所以浥玉并未先向靘水说出自己对齐皇后召宴一事心觉有异,不欲干扰靘水观看事物的立场。
靘水本就想要找时间跟浥玉回报昨晚夜宴情形,现在浥玉这一问,她自是立时将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昨晚公主初次面见皇后,皇后竟是主动跟公主攀谈,说想要听余音,可是当琴送到,甚至直到公主奏完一曲,皇后却是一副意兴阑珊、心不在焉的模样,前后态度可说是相差甚大。”
“然后呢?”听起来皇后似有着情绪反复无常的个性。
“然后,就在贞夫人与梁修仪建议是否以七华灯为今年秋灯主灯时,皇后突然脸色青白、身有不适,便让人扶回宫去了。众人似是已经习以为常,也没有怎么关心皇后的状况,贞夫人随后便作主决议了秋灯节各个事项,然后宴饮便草草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