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阿贵叔回来了。
中午阿贵叔到穆家报到,手里抱着一块大石头,光看就觉得重。
他晒得更黑了,不过精神奕奕、身子结实,三十几岁的熟男看起来像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尤其是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憨厚可亲的模样真讨喜,和她家阿娘站在一起,分明是郎才女貌。
穆小花就不懂,阿娘干么光和阿贵叔搞暧昧,却迟迟不肯松口嫁人?
她不会反对这件亲事,虽然挺讨厌多一个弟弟,尤其那个弟弟叫做于大山。
于大山—— 一个古灵精怪、嘴巴恶毒,会让人想咬断牙根的臭小子。
进门,阿贵叔把石头往窗边的柜子上摆,下头还放了个木架子,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他就晓得这石头摆在这里好看,木架子还是他这一路上亲手刻的。
“阿贵叔,你干么带石头给我们?”
他憨厚一笑,说道:“上回妳在集里,喜欢一块纹路漂亮的石头,可老板价钱开得太贵,妳阿娘舍不得,这回出去,恰巧看见,就顺手带回来。”
阿贵叔这是在讨好她,她哪能不知?“阿娘要知道你乱花钱,肯定要叨念。”
“很便宜的,才六两银子。”
“六两?!都能买一亩良田了,厚,阿贵叔惨啰。”她笑着睨他一眼。
“那、那……说我路上捡的?”他紧张兮兮模样逗乐了穆小花。
“行啊,阿贵叔打算拿什么封我的嘴?”她笑眼望着阿贵叔。
“这个行不?”他从怀里掏出个木匣。
穆小花接手打开,里头有几颗红宝石,哇咧,她知道这时的缅甸很落后,宝石比粮食便宜,一匹上好的绸缎可以换上一匣子,可阿贵叔也未免太大方了。
她摀住自己的嘴巴,用力摇头,闷闷的声音从手指后方传出。“封住了!”
阿贵叔笑得两道浓眉相聚,揉揉她的头发说道:“给妳攒嫁妆,将来我们家小花要风风光光出嫁。”
松开手,她勾起阿贵叔的手臂,亲昵道:“要攒嫁妆也是我阿娘先攒,阿贵叔等急了吧?”
一问,阿贵叔的脸爆红,她在大山那死小子身上吃的瘪,在阿贵叔身上全讨回来啦。“阿贵叔说说,这回挣了多少,能不能给阿娘下聘?”
想到她家阿娘,阿贵叔僵硬的五官变得异常柔软。
马队回来,于贵到主人家卸完货、领过银票,就到街上卖货。
在主家做那么多年,得到主人信赖,升上领队之后,他便有权带上一辆私人的车,跟在马队后头跑。
买货卖货这种事,全仗一双利眼。
他带去的盐、茶叶和上一趟从京城带回来的丝绸,在缅甸赚到不少银子,他用赚得的银两在当地买下玉石珠宝和漆器,装了满满一车。
一趟远路,让这些货品变得身价非凡,若是卖到京城,再让高明的师傅打磨雕饰过,会更水涨船高。
阿贵叔笑着挠挠头,回答:“还好,如果妳阿娘点头,我随时可以下聘。”
穆小花咯咯笑开,分明是再精明不过的汉子,可每回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他却是一副憨厚样,偏又不是装的。
她曾听过一个实验,让一个女人束胸,走到一群正在交谈的男人面前,男人不会有反应,继续交谈,但同一个女人穿上性感衣服、挤出,再次走到男人面前,他们大脑会瞬间分泌大量的脑内啡,感到无比兴奋。
换言之,并非女人胸大无脑,而是胸大的女人会让周围男性变得无脑。
她家的阿娘符合这种状态,再加上漂亮的五官外表,她想,阿贵叔想在阿娘面前表现出有脑袋,有现实上的困难。
“还好是多少呀?说吧说吧,反正阿娘早晚会告诉我。”
他腼腆回答:“连同主家给的两百两,这次进帐近三千两,是运气好。”
哇塞,三千两!
难怪都说好男就得进马帮,在田里从年头忙到年尾,能够养家活口,再攒上几两银子,就得感激老天庇佑,让她得意到掉渣的茶叶,也不过换得几百两,阿贵叔这趟出门,还不到一年呢,进帐就这么多?
不过这得看人,三十几岁能当上领队的没几个,而目光精准,能找到正确货品做成买卖的人更少。
十几年前阿贵叔走一趟缅甸,发觉玉石是好货,可是得懂得挑玉,之后他押队进京时,带回几本玉石书籍,花大笔银子请人翻译,从此日夜苦读,再加上亲身到当地学习,换来一身本事,几回试着出手,从小赚到大赚,这当中的功夫和眼力,可不是一句“幸运”可以道尽的。
“妳阿娘呢?”
“又要把银票交给我阿娘?阿贵叔就不怕阿娘卷款潜逃?”
这些年,每出一趟马队都得大半年才回得来,阿贵叔说银票和儿子带在身上不方便,交给阿娘保管才安心。
也亏得他全心信任,阿娘才敢作主帮阿贵叔买田买地,寻的全是良田,佃与人耕作,每年收回来的租子又是一笔收入,阿娘再把收入投入买地产,现在阿贵叔名下有近千亩田地,至于现金她就不方便问了。
因此村里谁不晓得阿贵叔家产多,谁都想把女儿嫁给阿贵叔,即使是买一送一的交易也愿意。
好心的邻居大婶让阿娘把肥肉给咬紧啰,别让旁人插手,阿娘听见这话只是默默笑着,不多话。
但穆小花看得出来,阿娘信心满满,不晓得是两人早有默契,就差那么点时机,还是阿娘天性豁达。
摇摇手,阿贵叔连声说道:“不怕,不怕。”
在阿贵叔眼里,他和阿娘早就是一家人,不管有没有成亲。
古人守信守诺,阿娘答应阿贵婶照看孩子,连契约都没立,就一句口头话,阿娘便贯彻到底。
人在做、天在看,这样的品性,若穆小花是男人也会心喜,更甭说外在模样,阿娘虽然年近三十,可腰是腰、腿是腿,一张俏脸人人瞧。
穆小花随了娘亲,越长大样貌越像,浓眉大眼,瓜子脸,五官明媚,肌肤更是得天独厚,天天在阳光下劳作的人,偏有一身雪白肌肤,谁见了不嫉妒?
说到这点,她就远远甩于大山几条街啦,大伙儿见到她总说:“一看就晓得妳是妳阿娘的女儿。”
这话可没人对于大山说,就算他把“阿娘”两个字喊得震天价响也没用。
“阿娘去镇上卖绣品,傍晚才回来。”
“我去接她,晚上别开伙了,我到饭馆带些菜回来。”
“嗯,多谢阿贵叔。”
“自家人道啥谢?”
这时,于大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指着她的鼻子说:“收下我阿爹那么多东西,还喊阿贵叔,不懂得感恩图报。”
他刚从东巴院下学,大大的包袱背在小小的背上,都快把人给压垮。
“哦,你不喊我阿娘婶子,是因为感恩图报啰?”她从鼻子轻哼一声。
“错,我是想抢走妳家阿娘。”
“那也得抢的走才成吶,这两家人变成一家人的事儿,得我点头,我一天不点头,你就乖乖当隔壁邻居吧。”
“我不急啊,反正妳很快就要嫁掉,到时……嘻嘻嘻……”
小屁孩,怎么会有人那么讨厌,四岁时哭着把她从阿娘床上踢下来,理直气壮、霸占她的位置,之后抢饭抢菜、抢阿娘注意力和关爱,若非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老灵魂,肯定会暗中下药,把那张臭嘴给毒哑。
“还不知道吗?我不嫁呢,我要守着阿娘一辈子。”
“说得那么大声,也不怕闪舌头,村口那顶蓝篷马车里的胖金哥是来找妳的吧,还守一辈子呢,能守得过今晚就不错啦。”
干柴呦!烈火呦!这一烧,不晓得柴房会不会幸存下来,他皮痒地冲着穆小花邪笑。
蓝篷马车?是木裴轩?不会吧?他只来过那么一回,又相隔一年多,不是他,肯定不是!
微微发愣,穆小花还没做出反应,就见小屁孩拉着阿贵叔走了,一路走一路叨叨说着,“阿爹,咱们去找阿娘,就在镇里吃了吧,别理穆小花。”
“胡说什么?那是你阿姊。”于贵伸手朝儿子后脑巴下。
“这么凶的阿姊,我可不认。”
“不想认阿姊,就别认阿娘。”
“她是小花、我是大山,怎样都比她大,还得她喊我一声哥吶。”
“你比小花小三个月。”
“我个头比她高三寸。”
两父子一面走一面争执,穆小花看着看着笑了,她挺羡慕这样的亲子关系,前辈子父母严厉,对孩子期待高,亲子间总有层隔阂,哪像阿贵叔……
穆小花笑着抬高下巴,得感激她家阿娘,要不于大山那个小屁孩肯定会长成人憎狗厌的歪苗子。
她转身往屋里去,却听见外头出现马蹄声……不会吧,真是木裴轩?
打开门,马车已经停在门口,阿保驾的车,帘子掀开,一张笑脸出现在车帘后。
“怎么这表情?看到我不开心?”木裴轩问。
“没,你怎会这时候过来?”
“我回木府,一早就出门往秀喜村赶,可路上遇到两场婚礼给耽搁了。”
“今天是好日子呀。”穆小花接话。
“成亲为什么非要挑好日子?”依他看,挑人远比挑日子重要。
穆小花笑道:“因为成亲之后就没好日子过啦。”
噗哧一声,木裴轩和阿保大笑不止,一句话都说不成串。“未出嫁的胖金妹……噗……这话……千万、千万……别给妳阿娘听见。”
看两人笑得前俯后仰,穆小花一时兴起。“再给你们说个笑话?”
“行,妳说。”
“有男人犯了事,被抓进牢里,妻子去探望他,心疼道:『你在这里受苦啦。』男人回答:『没事,监牢和家里差不多,不能喝酒、不能出门,一样要看人脸色,伙食也一样差。』”
前笑未止,后笑又起,两人捧着肚子,咯咯笑不停。
阿保心里开心吶,七爷身子弱,从小到大只有闷着的分儿,几时见他这般快意了,这穆姑娘……全管事说的对,她是个好的。
穆小花双手横胸,望着哈哈大笑的木裴轩,苍白脸庞多出几分血色,有了健康的模样,心也甜着。
木裴轩笑够了,跳下马车问:“妳几时有空?”
“有事?”她把人领进门。
才来第二次,他便熟门熟路地进屋,端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壶里头是凉茶,木裴轩喝了肯定要咳嗽,穆小花拿走茶杯,低声说:“我去给你沏新茶。”
他没坚持,松开手,追在她身后问:“暖房已经盖好,妳什么时候过来种菜?”
“这么快?从中原到这里得一两个月吧,我以为至少得等到明年。”
谎话被戳破了!裴轩尴尬一笑,说道:“我不知道府里又盖了一座暖房,师傅都在呢,我便让他们先到庄子上做了。”
她从罐子里倒出干燥的玫瑰花瓣,再添点蜂蜜,把沏好的茶盏往他面前递。
他问:“怎不沏普洱,我不爱喝这个。”
“春茶没啦,冬茶还未采收呢。”
与他认识在今年初春,本想听阿娘的话,茶叶就甭供木王府了,却因为“新朋友”,最终还是把春茶、冬茶全交给了木裴轩。
收到茶叶,木王爷心情大悦,一斤茶给三两,还赏下十两银子,让她往后有多少供多少。
可她最怕的就是市场垄断,迟迟不给响应。
提到茶叶,两人联想到冬茶,木裴轩知她犹豫,开口道:“妳如实告诉我,我不为难妳。”
“告诉你什么?”她还想装傻。
“今年冬茶,可以收多少?”木裴轩不允。
“两百斤左右吧。”她想了想,老实交代。
“妳是不是想留下来,交给妳的阿贵叔?”
穆小花诧异,他居然能模透自己心思?好,要敞开天窗说亮话是吧,也成!“王爷把茶叶往京城里送,不知价格要哄抬多少倍,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
“妳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请说。”
“妳打算让这些茶以多高的价钱卖出?”
“有差别吗?”
“如果妳只打算卖三、五两,确实可以让于贵带到京城卖与商家,在这种情况下,妳需要考虑的是茶园每年可以供应多少产量?会不会因为质量太好,惹来旁人的眼红争夺,到时于贵若卖给东家、不卖西家,得罪京城权贵,妳能不能收拾后果?
“若妳计划卖三、五十两,就不是普通百姓可以喝得起了,贩卖对象非富即贵,在这种情况下,妳更需要人脉靠山,否则不管得罪哪路人马,都不是能够轻易解决的。倘若交给木王府,便可以省去这些麻烦,至于价格,可以再谈。”
对哦,她忘记这不是公平贸易的时代。“所以木王府有人脉?”
“妳知不知道上回的六十斤茶,去了哪里?”
“不知道。”
“宫里,全都上贡了,我们一斤都没留。”他喝的还是穆小花私底下送的。“皇帝发话,有多少全送到振兴茶铺,那是皇太后娘家。”
穆小花愁眉,皇帝老子表孝心,想让皇太后娘家人得利,连木王爷都不敢说不,她又岂能置喙?
闷闷地,她点头低声道:“明白了。”
看她一脸的不甘愿,木裴轩笑道:“放心,我会替妳争取更好的价钱,至于茶叶,就种那几亩地吧,别再扩种了。”
她本来就没打算扩种,种茶、管理茶园不困难,难的是制茶技法,每个环节都得小心翼翼,否则质量会大打折扣,她不想把制茶术传出去,就得亲自动手。
制茶期虽说不长,可时间挤在一块儿,往往得熬上好几天不眠不休,她又不傻,有命赚也得有命花。
“嗯。”她有些闷,想象很美好,可一旦实行竟是困难重重,看来在这个时代里,她当不成CEO。
穆小花进屋,抬出一个扁平的四方盆,里头绿豆已经长成三、四公分的芽苗,两片女敕绿的叶子夹在种子中间,眼看就要伸展开。
“妳已经种上了?”
“本来想先种在田里试试。”
绿豆喜热,属短日照植物,可以在春夏播种,不过这里四季如春,虽然气温偏低,日夜温差大,可她还是想试试,待长到子叶展开,再移植到泥地里,到时看看生长情况如何,倘若不差,不一定非要往暖房里种。
“不必,种我那儿吧!”木裴轩决定。
她想想也是,虽说四季如春,可山区早晚还是会冷,过秋后说不定还会降霜下雪,种子不多,若辛苦培育出来的秧苗就这样没了,多可惜。
“好吧,你先帮我把几盆豆苗带回去,我明天过去种。”
“行!”想起往后能天天见着她,木裴轩忍不住雀跃。
见她仍神色郁闷,木裴轩道:“我回府要几盆花送妳?”
“不必啦。”她也能种花,只是对粮食产物更感兴趣。
这里本就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各花有各自风情,野花家花一样美丽,都说无利不起早,她没必要为视觉飨宴劳动身体,当然,如果一盆花可以卖十两银子就另当别论了。
“我还以为女孩儿都喜欢花。”
“我自己都是小花了,对其他花儿,只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竞争情结。”
能够说笑了?所以那点不快已经抛诸脑后?木裴轩松口气,跟着笑开,她的情绪早就能影响自己,她开心,他便惬意,她心闷,他怎么都愉悦不了。
“明天一早让阿保来接妳。”
“别别别!”想起让人头痛的于大山,不晓得他会不会在阿娘面前嚼口舌。“我自己过去。”
“那明天……留下来吃午饭吧。”
“是要我留下来吃午饭,还是要我留下来做午饭给你吃?”
她挑眉,望他两眼,望得他脸红红、耳粉粉,啊就……她的厨艺确实比府里的厨娘好啊!
“知道了,我会留下,你快回去吧。”
目的达到,木裴轩起身往外走,当视线接触到柜子上头那颗石头时,咦了一声。
“怎么了?”
“妳怎有这块石头?”石头颇大,他没抬起来,光是就着光线左瞧右瞧看半天。
“不对劲吗?是阿贵叔从缅甸带回来的。”
半晌,他眉开眼笑的站直身,问:“有没有听过赌石?”
“没有。”石头也能拿来赌?中国人的赌性是有多坚强啊?
“这是一门生意,有些石头就外表看不出所以然,但里头蕴藏着水晶、玉料,商家会把那些瞧不准里头有没有宝物的石头拿出来卖,有兴趣的客人可以赌赌看,花钱买下,让商家剖开石头,若里面果真有好东西就赚到了,若是没有等同于输了,当中有赌博意味,因此叫做赌石。”
穆小花点点头,问:“所以呢?”
他抚模石头,笑逐颜开。“我敢说这里面有好东西,还不少。”
“你怎么知道?”
“妳以为我只研究兵法兵器?我也花不少时间研究玉石。”
家里有六个哥哥,除了承爵的大哥需要学会管理政务之外,其他的哥哥们各自掌理一方生意。
目前府里掌管玉石生意的是三哥,他是个玉石迷,他和三哥感情好,在三哥的熏陶下,对玉石知识颇丰。
“所以……”
“交给我,我让阿保扛回去,再让铺子里的管事来看看。”
穆小花点点头,木裴轩怎么说她便怎么做,没想过他会贪了自己的东西,就像阿贵叔从来没想过她阿娘会卷款潜逃,这样子的信任需要长时间培养,但木裴轩与她并未花太多时间。
也许这是缘分,也恰恰是这个缘分让穆小花相信,自己从千百年后穿越到此,便是为着结识这个男人。
马车缓缓进入木家庄子。
这会儿谁都看得出七爷有多讨好暖房里那位姑娘,前些日子才急巴巴地让人从王府里调来工匠,在庄子里建起暖房,昨儿个大清早刚从木王府回来,晚上又让阿保回一趟王府。
这不,又有两辆马车从城里过来,只是不晓得七爷在瞎折腾什么?
别人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全管事却是乐观其成,七爷能开窍,王爷王妃就松口气,他们可是日盼夜盼,盼着七爷早日成亲。
暖房的规模比想象中大,原本穆小花只想小打小闹,满足自己的五目脏庙就好,可他竟辟出这么一大片,想企业化经营吗?
暖房确实做得不错,屋顶上头开着几十扇窗子,白天推开木窗能让阳光晒进来,夜里气温骤降,拉上窗、烧起炭,不但可以防霜雪还能保温。
木裴轩心细,特地寻来几个手脚利落的小厮帮忙,没多久功夫,她的绿豆苗全种上啦,她还挑挑捡捡播上几样菜籽。 忙完暖房的事,她进厨房准备做几道菜,感激好朋友的帮忙。
芙蓉蛋、虾球、炒野菜、泡菜肉片和一道酸辣汤,制作泡菜的大白菜是她用几个花盆种的,日里搬到院子里晒太阳,夜晚搬回屋里,辛苦几个月才得了那一小盆。
平日里木裴轩胃口不好,再加上一桌油腻荤菜,往往只吃了几口饭便停箸。
不能怪厨子,在这里,肉类的取得比菜蔬容易,所以穆小花的菜一上桌,木裴轩便饿了!
夹一筷子野菜入口,细嚼细品,笑容溢出,连苦涩野菜小花都能做得如此爽口,倘若……他勾起嘴角,心满意足说:“我开始期待暖房里的收成。”
“啥?我还以为暖房里的收成全归我。”她瞠大眼睛,表情夸张。
“贪心,种那么多,你吃得完?”
“喂,话是你亲口说的,又不是我逼你的。”
“看在我找人给你指使的分上,分我一点吧。”他说得可怜兮兮。
穆小花笑了,夹点泡菜炒肉放进他碗里。“吃吧吃吧,话那么多!”
她没应承,可木裴轩明白,自己的未来菜不愁吃啦!
原本一碗饭都吃不下的他,这顿硬是吃掉了两碗,吃得肚皮涨起,被穆小花拉到外头消食。
看着七爷歇不下的笑意,阿保忍不住多话。“穆姑娘要是天天做饭给七爷吃,七爷肯定能胖上几斤肉。”
一个栗爆弹上阿保额头,木裴轩说:“你当爷是猪啊,秤斤论两的。”
穆小花呵呵乐着,“阿保哥这话倒没说错,你实在瘦得天怒人怨,瘦得很碍眼。”
“我碍着你的眼啦?”他不满地朝她猛瞪。
她眉一横,瞪回去,只是生气的表情却配上温柔的声音,穆小花说:“待会儿教你们家厨娘几招,男人还是得养得壮实些才好看。”
“她们要是学得会,我能饿出这副德性?”小花又不是第一次做菜,祭他的五脏庙。
冤枉哦,阿保替厨子抱屈,七爷这话说得不厚道,厨子做的菜谁不夸,明明是七爷太挑嘴……不过怨啥呢?谁教穆姑娘做的菜,又香又好吃。
“不然,我能当你家厨娘?”
“有何不可?”最好当他一辈子的专用厨娘,他怕怕地在肚子里补上一句。
“想得美。”
她朝他皱皱小巧的鼻子,可爱的表情让他无法不动手动脚,掐上她的鼻子,柔女敕的触感让他舍不得松手。
“好啊,我美美地想、你美美地做,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不会让她吃亏?这话从他们认识之后他就老说,搞得好像她与他来往,图的就是一个不吃亏。
她不现实、不势利,她与人往来全凭真心,却被他搞得像个势利小人,偏偏啊……有一堆“不吃亏”的事实例证,让她无从辩解。
她在不知不觉中收下无数好处,一次两次三次,慢慢地,不晓得是习惯成自然还是被制约,每回碰到事,想到的第一个求助对象就是他。
好像只要他在,所有为难的事通通可往他身上推,自己落得一身轻松。
这情况不好,人不能过度依赖,否则靠山山倒,不会落个好下场。
只是她不图着轻松,轻松却自动找上门,她不图着利益,他却亲手把利益奉上,你说说你说说,她得有多坚强的意志力,才能把好处拒于门外?
很次以后她才发现,他就是这样子,一点一点把她给宠坏的。
这一刻她想,也许该设下拦门,拦截他过度的善心。
这时,小厮匆匆自前院走来,跑到木裴轩跟前禀报。“七爷,您要的人来啦,全管事已经把人领到偏厅。”
“到了?这么快?”
阿保抓抓脑门,能不快吗?三爷对七爷的事儿有多上心,七爷一封信过去,立刻连人带车都给送过来。
“小花,走!”木裴轩拉起她。
“去哪里?”
他笑弯漂亮的双眼,说道:“去了便知道。”
然后她的手被他搂在掌心,微微的凉、微微的软,微微的……又没吃糖,却觉得眼底嘴角都沾了甜味儿。
偏厅里,白白胖胖、满脸福相的胡掌柜正坐在椅子上,细细看着桌上的大石头,正是阿贵叔带回来的那一块。
几名工匠或立或蹲,围在石头旁,一个个看得仔细。
见木裴轩进来,大伙儿连忙起身,上前招呼。
“七爷。”
“一路辛苦。”
“不辛苦。”胡掌柜说道。
“你们觉得里头可有东西?”木裴轩问。
“应该有,只是不晓得成色如何,依我看……”
木裴轩和胡掌柜两人对着石头指指点点,穆小花不懂,听着听着便神游太虚。
昨天阿贵叔没理会大山,还是上馆子买了几道菜回来,两家人围在四方桌边吃得欢快,阿贵叔说起路上的见闻和趣事,听得阿娘眼睛眨也不眨。
她清楚,阿娘心里头有多向往,只可惜是女儿身,只可惜身边还有个拖油瓶,不得不把她圈在小小的土地里,日夜为生活操心。
夜里,阿娘悄悄问她,“阿贵叔送给你的石头呢?”
石头尚未剖开,里头是什么不确定,她敷衍道:“朋友懂玉,想带回去瞧瞧,看看里头有没有玉石。”
阿娘叨念她几句,怨她钻进钱眼里去,阿娘的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心动、是喜欢上啦。
既是喜欢,为何不当家人?难道是顾念女儿?
想着想着幸福洋溢,那是她的阿娘啊,事事为她着想。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阿媛,拦着挡着不让阿娘再嫁,阿媛担心阿爹攒下来的家当便宜别人,又怕自己的嫁妆给少了,可她出嫁后,她阿娘一个人,漫漫岁月要怎么过?难不成一个人孤零零倚门到老?昨儿个晚上她满心琢磨,怎地说服阿娘嫁给阿贵叔,就算多个屁孩弟弟她也认了,可阿娘没理会她的心思,只追着问她哪里来懂玉石的朋友?
穆小花笑笑,故作神秘。
她不说,阿娘也不追问,只提醒她,男人的外表家世不重要,重要的是芯儿,芯好,才会待你好。
她知道,阿娘是信她的,一如她信任木裴轩。
回过神,有经验的工匠对着石头指指点点,讨论要从哪里下刀,只见一个个笑得嘴巴几乎咧到后脑去,怎就这么开心?是觉得好笑,还是里头真有大宝贝?
她望向木裴轩,他扬扬眉,继续看着工匠。
“七爷,解石了?”胡掌柜问。
“喂,解石了。”
他点头,就见几个人凑上前,拿起工具解石,她看着认真,一伙人动手动得仔细,不多久石头剖开,里头绿得耀眼的玉石出现。
有人惊呼,“是上好的翡翠呐!”
有人讶道:“这么大块,得值多少钱?”
木裴轩更乐了,骄傲地朝她努努嘴,没说话,她却是明白,他在说一一瞧,我没教你吃亏吧!
初认识时,还以为他就是个病弱少爷,不缺吃喝,心慕汉文化,没事当当假文青,可越是接触越明白,他并非她想的那样。
他博学多闻,一副病弱的身子,却醉心兵书武艺,木王爷无心政事,他却对大隋朝堂模得一清二楚,他对什么都抱持高度兴趣,对什么都懂上几分……弄到最后,她这个二十一世纪人类能在他面前显摆的,只有农事专业以及满肚子的古龙金庸和电视剧。
偏他对她的传奇故事感兴趣,听着她的故事,欲罢不能,惹得阿保笑话她,“往后姑娘不种粮了,还可以说书糊口。”
“七爷,这翡翠让老奴带回去吧。”胡掌柜眉开眼笑,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去了。
“这不是我的,是穆姑娘的。”他把小花推出来,笑眼望她。
胡掌柜上下打量穆小花,说不上来为什么,觉得她有些眼熟。
他不是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尤其这些年与马帮往来,也碰过几个运气好的,带回的石头里面藏着好东西,只不过成色这般好的,着实少见。“姑娘,您这翡翠可不可以转让给我?”
穆小花不懂玉石更不懂市价,看一眼木裴轩,见他微微点头,她便也跟着点头。
“胡掌柜打算花多少银子买下?”木裴轩开口问。
胡掌柜审视小花,依她的穿着打扮……许是住在附近村子的农妇。忖度片刻,他扬起笑脸,在商言商道:“翡翠成色不错,姑娘您觉得,三千两银子卖给我,行不?”
三千两?听到这个价,穆小花倒抽口气,玉石有这么好赚?
如果不算能私人带回来贩卖的货物,就是阿贵叔这种马帮老人,也得跑上十几趟才赚得到这么多的辛苦钱,往后要不要让他多带几块石头回来?
只见穆小花点头如捣蒜,胡掌柜扬起笑眼,就要往怀里掏银票。
木裴轩却揺揺头,“胡掌柜,做生意讲究诚信,您这样欺负小姑娘不厚道。”
胡掌柜诧异,七爷这是在帮小姑娘说话?可铺子是木家的,莫非……眼睛咕噜噜转上一圈,他再次试探。
“七爷这话说得太重了,这剖面大,看到的翡翠大,可谁也不晓得整块切下来是不是想象的那样。好吧,既然七爷开口,我再加点价,六千两,行不?”
穆小花眼睛瞪得更大了,一句话就涨一倍,果真是欺负她不懂行?幸好木裴轩在,否则岂不亏大。
人嘛,听着看着,多少能学一些,何况前辈子她也是做生意起家的。
穆小花微笑,不疾不徐道:“胡大爷,要不……我给您结工钱,这翡翠我不卖了。”
不卖?怎么成?好不容易看到成色这样好的翡翠,若他没看错,这块石头至少值万两,再经工匠巧手雕琢……三五万两绝对跑不掉。
“姑娘,不是小老儿夸口,附近几个城里,就咱们木家玉石铺最大,开的价钱最实在,要不,姑娘想要卖多少,出个价吧,如果能买得下来,小老儿就做这个主,若不成,我回去问问东家,再给姑娘答复?”
出价?穆小花将目光投向木裴轩。八千?她用口形问。
木裴轩握住她的手,出面和胡掌柜讨价还价。“一万两千两吧!”
这价钱让穆、花和胡掌柜一同倒抽口气。
七爷这是偏帮外人啊,难道……她不是外人?可看她的穿着打扮又不像,胡掌柜犹豫着。“七爷……”
“成不成?胡掌柜要是不能应的话,就依穆姑娘说的,先结工钱。”
胡掌柜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要是说不成,七爷转头把石头往铺子里送,三爷知道这事,能不气他不会办事?可一万两千两,这价钱应下,回头那几个管事背地里能不说他几句闲话吗?
“七爷,减一些,行不?”他苦哈哈的脸上,把“为难”两个字写得明明白白,七爷这口价还得太狠!
穆小花扯扯木裴轩的衣袖,低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她胃口没那么大,听到五千两已经高兴得想跳起来了,一万两千两?天价呐!
见穆小花松口,胡掌柜连忙接话。“七爷,一万两成不成?这是咱们木府的生意,方才确实是我欺负姑娘年轻,开的价过分了些,您就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木裴轩失笑,他就是看不得胡掌柜欺负如飞,她是他的人,谁也甭想欺负!
这是替她出气呢,穆小花笑逐颜开。
胡掌柜说的没错,既是木府的生意,就算好朋友站在自己这边,她也不能太过分,又扯扯他的衣袖,微微点头。
木裴轩这才松口,“我不为难胡掌柜,但第一次做生意,胡掌柜是不是该释出一点善意?”
见他开口,胡掌柜才定下心,连忙道:“这是应该的。”
他从怀里掏出匣子,点出一万两银票,递给七爷,连同契书一起奉上,他把契书递给穆小花,穆小花看不懂,木裴轩接手读一遍,确定没问题才让她盖下手印。
直到契书完成,胡掌柜忙道:“给穆姑娘的赔礼,过两天小老儿定会双手奉上,多谢姑娘、多谢七爷不怪罪。”
“没事,做生意本就这样。”穆小花回答。
这姑娘性子不错。胡掌柜点点头,又道:“七爷,三爷问您那图样……”
话刚问出口,阿保已上前将匣子递上,胡掌柜没打开,却是满口道谢。
直到全管事把人给送出门,穆小花才低声问:“自家的玉石铺,你这样漫天要价,不会有事吗?”
木裴轩微哂。“一万两是公道价,他没亏,你没损。”
“可原本玉石铺能赚很多的。”
“别担心。”他替她把银票收好,却突地问:“你看得懂汉字,却看不懂东巴文?”
又来了,老问她答不了的问题。她挑眉笑问:“七爷,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事事告诉你?”
“我以为我们已经够熟了。”
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两下,穆小花巧笑回道:“对不住,你认知错误。”
木裴轩没有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心想着,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他们会熟悉到可以分享彼此所有的事,到时她肯定不会隐瞒。
他盼着那天早日到来。
见他不语,穆小花以为他当真了,连忙转移话题,“你给胡掌柜的图样,是玉石雕刻用的吗?”
“对,你感兴趣?”
穆小花吐气,很高兴他没反问她我跟你很熟吗?为什么要事事告诉你?
“嗯嗯。”
见她点头,他很开心,很高兴她对他的事感到兴趣。“我的图画得不错,常帮三哥画图样让师傅雕刻。”
“你仅兵法,会汉文,写得一手好字,会弹琴、会下棋,又会画图……”她报着手指一样一样数,满脸崇拜的的问,“请问,你有什么不会的?”
“我这身子啥事都不能做,闲的时间多,自然什么都学了一点。”
他不是自怨自艾,只是直觉说出事实,却害得她笑容凝在嘴角。
她握住他的手,说得郑重。“你身子哪儿不好啦,顶多是虚了点,等等我,等我种出药材,给你做川贝枇杷膏,保证你药到病除。”
这刻她做出决定,决定买很多很多很多土地,为他种枇杷、为他种川贝、为他种足所有药材。
“神药?”从娘胎带来的病,他看一辈子大夫,从汉医到巫医,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也不见有效果,她怎敢信誓旦旦?
“神仙姊姊亲手制出来的,自然是神药。”
“神仙姊姊在哪里?”
“眼睛这么大,在这里啊。”她指指自己。
他看着她,笑了,她回望他,也笑了,笑会感染似的,两人从咧嘴微笑到出声大笑,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得意。
全管事在门外听见,忍不住也笑了,他的七爷啊……难得这般快活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