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天磷非常髙兴,因为出门前,不识相的于文谦看见孟孟背着竹箧准备出门,以为她要上山采药,自告奋勇想要陪伴保护,被她拒绝了。
她没有半分隐瞒,直接说:“于大哥放心,有人陪我,不会危险的。”
“有人?是孟孟喜欢的人吗?”于文谦反问。
这话很讨人厌,谁允许他喊孟孟的,他们之间有这么亲密吗?
幸好孟孟回答,“对啊,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男人,并且决定要喜欢一辈子的男人。”
干文谦的笑容顿时凝住,失望布满眼底,他的黯然神伤让凤天磷开心无比。
一路上,他牵着孟孟不放,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孟孟问。
他骄傲地抬高下巴,“别人的失败是我的快乐。”
她明白他的快乐,可被她喜欢有这么值得骄傲吗?她没问,却晓得答案是肯定的。
他们走到森林里,他模着一棵树,指指竹筐里的小刀,“拿出来,在上面刻一行字。”
“什么字?”孟孟顺着他的话拿出小刀。
“凤三爱孟孟。”
刻这样的话……很尴尬呢,不过她照做,凡是能让他快乐的事,她都愿意做。
她刻得仔细而认真,他咻地消失,不久后,他回来,五个字已刻成。
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我刚才又渡化两个鬼魂。”
这话换到她一张笑脸。
也是一样呢,能让她快乐的事,他也一样愿意做。
他拉着她走到溪边,指挥她捡起溪中的小石子,在地上排出“凤三许孟孟一世幸福”等字样,接着挖泥沙固定它们的位置。
她照做,排完后仰头望向他,只见他笑得眼睛闪亮闪亮的。
接下来,他们继续朝林子深处走去,每看到一棵顺眼的树、每看见一块熟悉的地方,他就会让孟孟在上头画图、刻字,像记录什么似的。
比方“凤三在此渡化鬼魂”、“凤三在此吻了孟孟”、“凤三在此承诺一世”……孟孟不停地刻,凤天磷也不断渡化鬼魂。
森林是聚阴的好地方,如果渡化一百个鬼魂可以上天堂,他现在的等级大概可以直接留在佛祖身边。
她走得脚酸,他却精神奕奕,这叫助人为快乐之本,所以他今天很快乐,也让孟孟很快乐。
回程途中,他细心叮咛,“如果我记不起你,记住,把我带来这里,让我看看这些痕迹。”
他是个讲究证据的人,有这么多证据,他会相信自己爱过孟孟。
“好。”她顺着他的意。
夜里,孟孟与凤天磷腻在床上,没有人想睡,都宁愿聊天聊到天明。
他说:“我讨厌大皇子。”
“现在的太子?为什么?”
“因为他是嫡、我是庶,我的母妃不比皇后身分低贱,却因为皇太后一个没道理的决定,母妃成了侧室,我变成庶子。”
孟孟态度中立,“怎么会没道理?只是她的道理你不知道罢了。”
“我必须这样认定,才能把大皇兄和皇后看成死敌,才会悉心对付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诅咒大皇兄早点死。”
畸型的后宫、畸型的亲情,这样的教育怎能养出健康快乐的孩子?他能长成这样,不容易了。
她理解他的霸道强势,不够强势,怎能在那样的地方生存下来?
“后来呢?”
“我第一次做坏事,是在五岁的时候。”
“你做了什么?”
“父皇第一次上战场时,先帝赐给他一柄匕首青锋。青锋喂过很多人的鲜血,是再凶不过的凶器,父皇很重视它,每天都要擦拭几回。有一回,我仗恃自己轻功初成,扮演一回梁上君子,偷偏模模带走青锋。青锋不见了,守御书房的太监作证,那天进过御书房的只有大皇兄。我是故意的,故意栽赃大皇兄,故意让父皇讨厌他。”
这种偷鸡模狗的事,小时候他做过无数次,他以为这样能安慰母妃,可是母妃要他做的远远超过这些。
“蒙受不白之冤,大皇子恨你吗?”“不,他仁慈宽厚,即使不少人告诉他,很可能是我恶意陷害。”
“大皇子被皇上罚了?”
“父皇命太监彻底搜查,却始终找不到青锋。因为没有证据,父皇只能训斥大皇兄一顿,但看管御书房的太监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我把青锋埋在明月楼的柏树下。”
是耿耿于怀,心有亏欠?他始终感到罪恶?孟孟轻拍他的手,柔声问:“你吓坏了吧,第一次为恶,心情肯定很槽。”
凤天磷苦笑,搂着她,心道只有孟孟会在乎自己是否难受。
那时他也把这件事告诉母妃,母妃模模他的头夸他做得很好,还细细叮嘱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
“对,很难受,我看见大皇兄命人给小太监送药,心情更坏。我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坏人,如果好人才可以当皇帝,那个位置肯定轮不到我。”
“人怎么会承认自己坏?你肯定会找借口为自己开月兑。”
“没错,大皇兄对皇弟们好,我便说他为人虚伪、沽名钓誉;他勤奋向学,写出来的大字受到好评,我便造谣说他找人代笔;太傅考试,他次次拿第一,我便嫉妒父皇给他开小灶、为他寻到好师傅,我总有本事把他的好看成坏。”
“真是辛苦你了。”孟孟轻叹。
不是“真可恶”,而是“真辛苦”?笑意在眼底慢慢扩大,说吧说吧,他怎能不爱她?
“十三岁时,我遭遇第一次刺杀,我不找证据,直觉认定幕后凶手就是大皇兄。然后第二、第三……第无数回刺杀,我愈加认定他想要我的命。”
“是他吗?”
“我一直以为是。”
“可……并不是?!”
他点头,“是养在母妃膝下的二皇兄凤天岚。我以为他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毕竟他的生身母亲出身低贱,且他碌碌无为,父皇不喜,从小到大都傍着我,以我为主,始终站在我这边为我造势,没想到他竟是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他一直把凤天岚当成最亲的兄弟,从小到大事事顶在凤天岚前面,不准任何人欺负凤天岚,自己有的,凤天岚必定少不了,他甚至……甚至连小六都不敢积极争取。
他给足了凤天岚真意,没想到凤天岚回馈自己的竟是……要怎么说呢,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一无势力,二无人脉,如何能做成这种事?”
“他有我外祖相助。”
想到外祖父与舅舅们,他长叹。
把女儿嫁进宫中,任由她在那四面高墙里面拼命搏斗,她的成功已经带给家族无数荣耀,谁知外祖家野心勃勃,企图更上一层楼。
孟孟听不懂,他的外祖怎会去捧别人?
“外祖父与舅父知我重情,深怕大皇兄的宽厚会打动我,让我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于是数度制造假的刺杀事件,加深我与大皇兄之间的龃龉。二皇兄见缝插针,在那群作戏的刺客当中放入自己人,企图假戏真做。”
“万一你死于非命,你外祖父岂能放过他?”
“这你不明白了,刺杀事件是外祖父做的,倘若较真,东窗事发谁也得不了好,因此就算知道是凤天岚,外祖父非但不会多话,反而会与凤天岚连手,继续他们的雄心霸业。”
孟孟苦笑,“普通人家为几两银子大打出手,不过是伤筋动骨的事,皇家争权却得用一群人的骨血去堆栈,真惨烈。”
“谁教那个位置如此诱人。”凤天磷自嘲。
“大皇子已经入主东宫,二皇兄呢?”
“他逼宫不成,于龙椅上自裁。”说完,见她不语,他勾起她的下巴,逼着孟孟与自己对视,“你害怕了?你不敢到我身边了?”
孟孟微笑着揺揺头,反问:“你会保护我的,不是?”
他松口气,回答道:“对,我会保护你,遇到任何事,只要有我在,必不会教你受到分毫伤害。逼宫一事牵扯到不少世族,起头的外祖父自然逃不过,外祖家夏氏一族全数歼灭,就算我想争,也没有机会了。”
“你还想争吗?”
“不想,纪芳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
很久以后他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权位上退一步海阔天空、感情上退一步海阔天空,天底下万物万事,皆是退一步即海阔天空。
唯有孟孟他不愿退让,他宁愿守着这片小小花园,守着这朵小小的桂花,也不愿意寻着一片森林,在里头畅游。
“你退出战场了?”
“对,我会当一辈子的三皇子,未来或许封为王侯,或许什么都不是,我的孩子必须靠自己的怒力,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这样子并没有不好。”
“那是你心小。”
他与阿檠坠崖后平安返京,母妃从哀伤中缓过气后,依旧埋怨着时不我与,如果再给她一点希冀,母妃肯定会要求他再接再励。
母妃是外祖父最宠爱的女儿,由外祖父一手教育长女,对于权势,他们有相似的野心。
这个晚上,凤天磷谈了很多关于“三皇子”的事。他使过黑手段、害过人,为了权位,丧生在他手下的生灵不比他渡化的少。
他说:“你好好记住,我手里有一支千人军队,是外祖父为我组织的,藏在南山谷里,以农人的身分作伪装。这支军队除了我和外祖父之外没有人知道,父皇的手段狠戾,外祖父还来不及动作就被捕,这支军队还在老地方。你向我提起军队,我就会相信你,若不是有过人交情,我绝对不会透露半点口风。”
她懂,前有逼宫旧事,消息若泄露出去,皇帝必定对他心生怀疑,即使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怕也会面临危机。
“现在他们务农为生?”孟孟问。
“他们都是经过多年训练的人才,目前有数十人成为我的暗卫,近百人为我营商,剩下的人仍待在南山谷里务农为生。我打算依着他们的能力,慢慢安排他们进工部、户部,慢慢转换身分。能够召集他们的,除了我,还有一枚芙蓉玉牌。”
“玉牌在哪里?”
“外祖父收着,外祖家遭祸后,我去找过几次,却都没找到。”
“有机会还是得将玉牌寻回,免得被不肖之人利用。”
“我知道。”
孟孟轻叹,当皇子没有想象中那样光鲜亮丽,她心疼地抱着他,在心底轻声说着。
以后每一天、每一刻都要过得幸福……
“小姐,靖王府的马车在外面等着。”妞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这么早就到了?昨儿个阿孝哥在城门快关时才进城,靖王世子怕是着急了一整晚。
孟孟转头看凤天磷,说道:“我想,上官檠很在乎你。”
“对,他是唯一对我别无所图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少,因为他的性格不好。阿檠说他这种人最吃亏,明明心软,嘴巴却贱到遭人恨。
他反省过,纪芳选择阿檠的原因,是不是因为阿檠嘴不贱?
谁知阿檠说:“不对,那是因为我对她真心。”
他不以为然,难道只有阿檠真心,他就是假意?他知道纪芳爱做生意,在她身上投资了多少?他的真心从来都不只是嘴巴上说说。
但他现在明白了,讨好不代表真心,爱情不是为求得某种目的而存在。
“所以你很幸运。”尽管生长在皇家。
“对,我很幸运,因为有阿檠、因为有你。”他的硬嘴不知不觉间变软了。孟孟伸出手,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们走吧!”
他据上她的手,看着她的脸,细细念着她的名字,他要牢牢将她记在心里,不忘记。
打开房门,金色光芒跃入眼帘。
她要亲自送他回去当三皇子,重新接续他的人生。
侧过脸,她看着他,阳光把他的脸照出一片美丽光晕……今天,天气晴朗。
走出房间,沐浴在阳光下,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对方,因此没有发现,在花丛后的阴影处,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凌厉地望着他们。
马车很宽大,上官檠和纪芳并肩坐着。
靖王世子是个斯文俊朗的男子,一双温润眼眸中,满满地只装着纪芳。孟孟想,能被男人这样专心疼爱,纪芳肯定很幸福。
纪芳看着一脸恬然的孟孟,问:“他……我指凤三,他在这里吗?”
孟孟转头望一眼,点点头,“他在。”
顺着孟孟的目光转向,纪芳盯着空无一人的位置说:“我很好奇,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的他会躺在官道旁?被人袭击吗?”
孟孟认真听着凤天磷的回答,片刻后转述,“那天他在街上与百姓一起观看你们的婚礼队伍,却发现曾经为他和世子爷算过命的一个算命术士。”
“晁准?”纪芳也被他算过命,当时只觉得浪费三十文钱很不值得,可一路遭遇下来,方觉得他是个活神仙。
孟孟回答,“对,他追着晁准往城外奔去,因为晁准曾经给他四句预言——“情爱最是伤人,权势不过镜花水月,不如归去,清风伴明月。”他想问为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为什么人生不能得偿所愿?”
她淡定的目光里泄露几分甜蜜,因为凤天磷在这些话之后,又接着说——
“我现在明白了,就是要死过这一遭,我才遇得见孟孟,我再也不害怕情爱伤人,我不在乎权势是否镜花水月。记住,是你亲手送我归去,日后我生命中的每个清风明月,你都要在场。”
孟孟没有转述这些话,只是听在耳里,甜在心底。
那样的眼光,上官檠很熟悉,因为纪芳也常常这样看着自己,所以贺孟莙和凤三……
“然后呢?”纪芳追问。
“他追着晁准跑,可晁准突然大喊一声“你看”,一个转头,大道变成山谷,他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
“就变成一缕孤魂?他为什么不肯早点回去?为什么宁可在外面游荡?他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他担心?”纪芳恨恨地瞪凤天磷一眼,即使那里只有空气。
孟孟心疼地看凤天磷一眼,柔声解释,“别怪他,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进入轮回,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辛苦。”
话才落,凤天磷立刻对孟孟道:“胡扯,这些日子明明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在硬硬的“胡扯”之后,是软软的甜言蜜语,一波波的软话袭击,让她的心情既酸又甜,她何其幸运,可以遇见这样的男人。
纪芳认真听着孟孟的话,上官檠却细心地观察孟孟的操作表情,他发现孟孟右手摆放的姿势很奇怪,是……握着某个人?
如果凤三真的坐在那里,那么她是握着凤三的手?
凤三有洁癖,从不允许女人靠得太近,为什么会握住贺孟莙?因为……
上官檠笑了,淡淡的笑容也在凤天磷嘴角扬起,他与好友之间,有着相同的默契。
一屋子都是人,除了服侍的下人外,还有府里的魏总管、宫里的太监、太医,再加上上官檠和纪芳,不小的房间显得逼仄。
子不语怪力乱神,孟孟总不能对人说自己是来安魂的,只好说自己有一手金针之术,也许可以救回三皇子的性命。
当然,这点是上官檠特别提醒的,皇家最忌这种事情,若真相拆穿,到时孟孟无功,说不定还得担过。
万一哪个心怀不轨的非要说三皇子的魂被她招走,她百口莫辩。
于是上官檠主动开口,“所有人都到外头去等吧,贺姑娘这手医术没有师父同意,不能外传。”
太医们纷纷下去了,魏总管和太监却不肯走。
他们可是身受皇命要好好看顾三皇子的,万一这个小姑娘弄出点什么事来,他们的人头还要不要?
更何况太医说了三天,万一在这紧要时分……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孟孟说:“行金针之术需要十分专注,你们在这里,万一害我分心……到时即便在金銮殿上血溅三尺,我也会把你们一个个拉出来。”
她是个温柔之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没错,就是凤天磷在她耳边一句一句教着说的。
旁人不知,上官檠却清楚得很,如果他对鬼魂之说原本还有一点点的不确定,那么现在他百分百肯定凤天磷就在这个房间里,因为那话分明是凤天磷的口气。
上官檠接话道:“贺姑娘尽管施针,这些人,本世子帮你一个个记下。”
话都说成这样了,谁还敢留下?
为了做表率,上官檠与纪芳跟着大家一起离开房间,但是没人敢走远,一个个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后,就怕里头传出什么动静,自己却没发现。
等门关起,孟孟再次投入凤天磷的怀抱。
他亲亲她的额、她的唇,他要享受这最后一分温存。
“我清醒后,要第一个看到你。”他不放心。
“好,我发过誓的,一定会做到!”
“你要用尽所有的办法唤回我的记忆。”
“我会。”
“如果我太固执、太愚蠢,你就带我回森林里,指着树上的刻痕、指着那些小石子排成的图案,助我记起。”
他霸道,却也讲道理,有这么多的证据,他肯定会相信。
“我知道,你讲过很多谝,别再唠叨了,快点回去。”
他一面点头,一面叮咛再叮咛,“如果我还是不信,就把我讲的那些话一一翻出来告诉我,我没对任何人说过那些事,只要你说,我就会信。”
“知道知道,你再不快点,门外那些人要冲进来了。”
在孟孟催促下,凤天磷往自己身子上躺去,可这时,一个黑色的、阴冷的影子从窗外飞快窜入,以极快的速度从孟孟身上穿过,她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孟孟在里头待的时候比想象中还久,一身冷汗湿透背脊,整个人几乎站不住。
门打开那刻,她踉跄地往前扑倒,上官檠眼捷手快急忙将她接住,间道:“怎么了?不顺利吗?凤三没醒过来?”
孟孟抬眼,所有人发现她眼睛四周发黑,脸色惨白,嘴唇颜色尽失,额头浮起淡青色。
太医七、中暗付,施行金针之术如此耗费心力?长期如此,会否短寿?
孟孟勉强挤出笑容,“三皇子……醒了……”话说完,她往后仰倒,陷入昏迷之中。
这一觉,孟孟足足睡了一天。清醒时,她脸色已恢复正常。
见床边有丫头服侍着,她安起身子问:“三皇子情况还好吗?”
府中的丫鬟月霜应话,“是,三皇子已经清醒,还吃下不少东西,贺姑娘,这样是不是代表主子爷没事了?”
“别担心,再调养一段时日就会没事。”
月霜轻拍胸口,合起双掌感激老天。
这几个月,整座府邸死气沉沉,大家都害怕啊,怕三皇子一死,满府上下全要给三皇子陪葬。听说魏总管连遗书都写好了,家里子侄来过几趟,陆续把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物带出府。
见魏总管这样,谁的心情好得起来?
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求到魏总管跟前,想回去见家人最后一面。
魏总管允了,让大家轮流回去交代遗言,他们是绑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蚱蜢,谁也逃不了。
可是靖王世子和世子妃带贺姑娘来了。
当时大家满怀期待地等人到来,可是一见到贺姑娘,心里鼓起的那一点点希望全熄了。
这样年轻的女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医术?就算打娘胎出来就开始习医,也比不过太医院里的老太医啊,多少老太医进府都没法子,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连年高德劭的老太医都判断三皇子熬不过了,除了把死马当活马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所有人都把脖子给洗干净,等着宫里赐下七尺白绫时,老天开了眼,贺姑娘把主子爷救回来了,主子爷能活,他们全都能活!
这一天中,不时有人进屋,想偷偷瞧清楚自己的救命恩人长什么模样,贺姑娘熟睡着,可不晓得已经受过多少个磕头。
“一段时日是多久?”
孟孟沉吟道:“我会留一个月,看看状况。”
一个月,是她与凤三的约定,也是……与“他”的约定。
这是场意外,打乱了她的计划,事情无法照她所料进行,她不得不改弦易辙。
本想着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身边,待满一个月便带着豁达的笑容转身,可是……还能吗?她不知道。
“贺姑娘,宫人回去禀报皇上了,魏总管说等下了朝,皇上会往咱们府里来。既然姑娘已经清醒,不如我给姑娘张罗热水,洗洗澡、换上衣服,说不定皇上会想见见姑娘。”月霜道。
孟孟点点头,下床洗澡更衣。
月霜准备了一套月白色长衫,料子很好,穿在身上软得像云似的。
孟孟从首饰匣里挑出一支翠玉簪,没有戴耳环,但耳垂那两点鲜红,艳丽了她的姿容。
看着镜中的自己,孟孟失笑,再见她,他会不会又嫌弃她长得丑?
来到凤天磷的房间,往他床边走,每个步伐孟孟都走得异常沉重。
清醒后的他与过去很不同,眉眼间没有轻佻邪气,只有她不熟悉的冷酷。
对于不认识的人,他都是这样的态度?
他的五官依旧妖娆得不似男子,那双丹凤仍然媚惑人心,但清冷淡漠的目光让人难受。她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凤天磷。
回望孟孟,凤天磷蹙起浓眉,不理解她眼底浓烈的哀愁从何而来,是医者的仁慈?因为他……活不久?
“是你把我救醒的?”贺孟莙,他在心底把这个名字念了两次,有着说不出的熟悉。
她是个淡定女子,她的笑容恬然可亲,她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温柔的力量,她长得不美丽,他却无法别开眼睛。
凤天磷的眉头更紧,心里渗入了些……他不明白的东西,这种渗透让他感觉很槽,他习惯掌握状况,痛恨“不明白”,于是脸色更冷几分。
孟孟的感觉敏锐,他不过是嘴角往下撇,她便接收了他的厌恶。
敛起笑意,她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她的凤三。
正起神色,她回答,“是的,是我把爷救醒的。”
“女大夫?”他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但听得出些微鄙夷。
他陌生的目光中毫不隐藏轻蔑,她没有反驳顶嘴,只是垮了肩,深感挫折。
把过脉,她将他的手放回棉被上,静静回望他,不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真要依照他安排的,把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一件件全告诉他?真要带他去看看森林里树干上的刻字?真要转述他讲过的童年秘事?
不,她不敢轻易尝试。
回想方才进房门前,许多人都过来同她说上两句,她接收到不少善意。
月霜提醒,“主子爷脾气不好,他说什么,姑娘听着、应着,千万别反驳。”
魏总管见她面上不安,低声安慰,“姑娘别担心,主子爷嘴巴不好,心却是再好不过,主子爷很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
侍卫李新在她经过时,低声道:“与主子爷相处,姑娘尽管放大胆量,顺着毛模就会没事。”
只是……顺着他的毛模?她不晓得他的毛往哪个方向长。
放弃开门见山速敁速决,她决定急事缓办。
“三皇子身上可还有哪里不适?”既然她是“大夫”,便做好大夫该做的。
“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
“三皇子身体仍虚,我会开些调理的药物,喝上几天药就会慢慢恢复。”孟孟拉开被子,卷起他的裤管,露出两条腿,因卧床太久,双脚气血不通,有些萎缩。
凤天磷皱眉,身子虚?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轻哼一声,他没打算把她的话听进去。
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取出一根在火上炙烤过,才要下针,突地,他抓住她的手腕,问道:“你用什么法子治好我的?”
他不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丫头会比太医院那些老家伙还厉害,可事实证明,自己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确实是她。
孟孟皱眉,她不想说谎,只好沉默。
忽然间,背脊一凉,孟孟眉睫微抬,那个恶鬼又出现了……
恶鬼的视线落在凤天磷身上,眼底依旧阴戾,嘴角噙着邪恶的笑意。
孟孟颤抖着,从小到大她见过的鬼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她被鬼吓过无数回,早已修练成功,不会轻易害怕,只是这个恶鬼身上带着强烈的怨念,让她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见她面容瞬间惨白,毫无道理的发抖着,凤天鳞只觉得奇怪,自己有那么吓人?
他发现孟孟并非看着自己,顺着她的目光朝屋梁上望去,那里有……
凤天磷眯起眼睛,是他看错了吗?
不对,他揉两下眼睛,再细看一遍,屏气凝神,运起内力,把注意力放在那个地方。
他没看错,那里确实有一团黑色气体,不是肮脏,而是让人心生不快的……阴郁?
发现凤天磷的视线对着自己,那恶鬼笑了,目光渐渐变得恐怖狰狞。
他张扬的怒气令孟孟起鸡皮疙瘩,寒气一阵阵往她骨头里钻。
那恶鬼嘴角往两侧拉开,越笑越让人头皮发麻,孟孟害怕,却下意识挡在凤天磷身前。她带着警戒目光,紧盯着对方。
直到如今,她还是想保护凤天磷?实在太伤人心!如里她不是这样,他岂会恨极、怨极,岂会失去理智伤了她?又岂会引发后来的悲剧?
这一切一切全是凤天磷的错!
恶鬼猛然从屋顶往下窜,一寸寸靠近,脸色由惨白变成铁青,再转成紫色、黑色。
随着每次的颜色改变,屋里的温度下降几分,到最后,孟孟甚至能够听到阴风阵阵咆哮,听到魅魅魍魉的尖笑。
她抖得更厉害了,却不允许自己离开,伸开双臂挡在凤天磷身前。
突地,恶鬼的颈间被划出一道伤口,伤口处不断渗出鲜血,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转眼间,血染红他全身,染红了地板,染上她的鞋尖,血腥味不断冲进她的鼻息,令人作呕。
恶鬼飘到孟孟身前时,一个狩笑,头歪倒,伤口越裂越大,倏地,头颅掉下,咕噜噜地在地上翻滚着、叫嚣着,尖锐的笑声令人心惊胆颤。
凑厉骇人的场面让孟孟再也无法淡定,她捂起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打死不肯尖叫。
虽没了头,恶鬼的手却仍准确无误地抓住孟孟颈子。
顿时间像是有千针万针刺进她的身子里似的,痛得她脸色铁青。
凤天磷看不见断头的鬼魂,他只看见那团黑色的阴气猛然向自己射来,孟孟那一挡,挡住对方,却挡不住它传来的寒气。
就在孟孟汗水湿透衣襟,寒意阵阵上窜时,他松手了,地上的头颅重新回到身上,闷闷丢下一句话,“怎么不叫呢?无趣!”他飞身回到屋梁上。
阳气大伤,孟孟虚弱转身,目光与凤天磷相接。
她的脸色苍白,四肢无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但凤天磷没有怜香惜玉,也没有半分同情,只声音冷冽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看得见?孟孟错愕,不应该啊,他已经不是魂魄……张口结舌,她无法回应。
“说。”
孟孟用力咬唇,在上头留下一排齿印,别过脸回答,“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东西你会吓得脸色苍白?没有东西你会掩面不敢看?没有东西你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他每句话都戳中靶心,可她怎么能说?
见她无法回答,恶鬼的笑声更加张扬,刺耳的声音传入耳膜,她的耳朵痛得厉害。
“赌约、赌约、赌约……”他不断重复这两个字,提醒她快点与凤天磷立下赌约。
只是她要怎么提?
正在僵持间,魏总管带着月霜进屋,发现凤天磷精神奕奕,而孟孟又像昨天一样,虚弱得让人心疼。
又给主子爷施针了吗?唉,这个金针之术得先伤己才能救人?想到这里,他对孟孟的感激之情更深了。
“姑娘要不要回房先歇歇?等皇上到了再让人去请姑娘,行不?”
孟孟感激魏总管解围,迅速点头,不等凤天磷反应,急忙扶着月霜的手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