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应梅!”
应宅内,一声大吼划破午后的宁静,连树梢上的鸟儿也被吓得惊跳了起来。一名头上盘着两九小髻、长得玉白可爱的小人儿,正卖力地跑过屋宅中央的玉石小径,对于身后的大叫声像是浑然未觉。
“应梅!你给我站住!”应学文往前冲了一步。
“站住就不能去看伯母了啊!”应梅迈着短短小腿,继续气喘喘地跑过一道月牙门。
“我是你老子,你从外婆的避暑山庄回来,居然没先来跟我请安!”
“喔,老子好!”应梅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要去找伯母了。”
“我要剥了你的皮……”
应学文话未完,应梅已经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了。
应学文停下脚步,喘着气在圜子旁的长椅坐下。
他目前育有二儿一女,应梅是老大,野马性子较之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五岁那年便闹了场惊天动地的失踪——后来在一家应家药铺里找着了这个小东西,她身上背着包袱,竟说自己是在巡视药铺。
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儿,将来还不知道要让他伤多少脑筋……
“爹!”
“爹!”
咚——咚——
应学文还没来得及多想,两个小萝卜头就已经撞进他怀里,把他撞得往后退。
“爹,你说要陪我骑马的……”
“爹,水漂……打水漂……”
“好好好,先让爹去看你娘……”应学文被两个儿子缠住,一手拖着一个,便要往大门走。
“我离家多日,你不先来迎接,反倒计较起你女儿有没有先找你?”钱盈盈双臂交握胸前,佯怒嗔着。
“冤枉啊!我不就是想教好她规矩,省得你日后烦心吗!”应学文一看到妻子,双眼即刻一亮,加快脚步朝她奔去。
此时,已经跑过花园另一端月牙门的应梅,则是继续迫不及待地朝着有花明?的院落奔去。
应梅一进院落,发现没人侍候,立刻知道一定是伯父和伯母在书房独处,
不让人打扰,所以转身就往书房里奔去。
她连门也没敲就冲了进去,拉长了甜软的嗓音唤道:“伯母,您最爱的小梅子回来喽……”
应梅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了伯父正躺在伯母的腿上,而伯母正拿着小扇一下一下地替他掮凉。
应炎隆蹙了下眉,这才睁开眼。
“伯父怎么可以占我的位置!”应梅瞪大眼,直接飞扑到榻上,娇小身子徒劳无功地想把应炎隆推到一旁。
“应梅!”应炎隆低声一喝,缓缓坐起身。
应梅一心一意看着花明子,伸长双臂等着伯母拥她人怀。
“伯父跟你说话呢。”花明子皱了眉。
“喔,听到了。”应梅挤向应炎隆,硬把自己挨到花明子身边。
“起来。”花明子双唇一抿,往门口一指,声音肃然地说:“回到门口,敲门,说明你回来的消息。当我们说可以进门,你再进门。”
“好麻烦……”应梅眨着可爱大眼,皱着小鼻子。“可以不要吗?”
“那么以后都不许进来。”花明子面无表情地说。
应梅瞬间红了眼眶,豆大泪水就在眼眶边打着转。她扁着嘴,小小身子离开了长榻,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
花明子叹了口气,起身顺了顺衣裙后,在榻边坐下。
“你会不会对她太严格了?”应炎隆移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问道。
“她聪明伶俐,可若什么规矩都没放在眼底,以后出去是要受苦吃亏的。”
花明子看着门外,眉头轻蹙着。
“你倒是挺有做娘的架势。”应炎隆笑着说。
“管人可是我的专长……”花明子看着孩子身影,一时竟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
应炎隆看着服用了“凰凰丹”后,这些年来身子虽仍清瘦,但至少精神算是不错,能动能走,还能帮忙提点生意想法的花明子。
花、应二府,谁不知道,花明子最爱的就是应梅这孩子了。只是,爱之深、责之切,她在应梅身上用的心思比每个人都多。好几回,她陪应梅习字学数算,竟陪到忘了休息,累得脸色苍白,吓得所有人开始教导应梅学会如何照顾花明子。
叩叩。
门上响起了两声敲门声。
“伯父、伯母,我是应梅,我从外婆的避暑山庄回来了。”应梅哽咽的声音传来。
“快进来。”花明子下了榻,朝着门口走去。
应炎隆看着应梅一进门就被花明子抱了个满怀。
应梅把脸埋人花明子怀里,眼泪啪地就掉了下来,全浸染在花明子衣服上。小女孩撒娇地哭了一会后,扬起长睫看向花明子。“小梅子离开太久了,伯母不喜欢我了吗?”应梅一双大眼水涟涟地,可怜极了。
“就是因为伯母太喜欢应梅,所以才要特别教导你这些事。”花明子握着应梅的手,将小人儿带到榻上,一边用手绢拭着小人儿泪水,一边轻声细语地说明进门前要敲门、做事要有顺序条理等等道理。
小人儿一本正经地听着,点头又点头?,可终究只是个孩子,听了一会后,便忍不住侧着头问道:“伯母说完了吗?”
花明子笑了。“说完了。”
“那换我说了换我说了!外婆那里新挖了一座荷花池,一座好大好大的荷花池。我坐着小船,还有小姊姊们从莲蓬里挑莲子给我,那里头像迷宫一样……”应梅双手在空中飞舞着,小脸上满是光彩。
花明子微笑地听着,浑然不觉两人愈靠愈近,小人儿最后巴抱着她的手臂,一副恨不得能钻进她怀里的模样。
“我跟外婆要了很多莲子回来,还跟他们的厨子问了一道莲子羹的作法,待会就跟叔叔讨论您能不能吃莲子。”应梅仰头看着花明子说道。
花明子笑着点头,抚着应梅的发。
应炎隆见应梅虽然不失孩子心性,可说起事情来有条不紊,颇有小小当家的气势,也不由得为之骄傲了起来。
“应梅这么喜欢搭小船啊,之后学学划船如何……”花明子说。
“好啊!我想在莲花池里划船!我还想晚上躺在那里看星星月亮啊……”
花明子接过应炎隆递来的茶水,让小人儿先喝。
应梅喝完一整杯,然后翻身下榻,走到几步外的圆几上,为花明子倒来一杯药茶。“伯母喝。”
应炎隆看着她们两人窝腻着说话的神态,不禁想到学文他们若是知道花明子为了应梅的事花了多大心神,恐怕是要咋舌的。
花明子就怕应梅长大治家后没帮手,在应梅二岁时,便设了个学堂,收的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孩子读书不需付银两,一日还有两餐吃。不认真者会被要求离开,表现良好者便能够签下合同,在花、应二府里头工作。几年下来,已经栽培出一票能读能写的人手了。
况且,从去年閧始,应学文在花家素斋铺开始将每月部分盈余分给铺内人员。如此一来,大伙更加努力,素斋铺一年来竟没有半个人员离开,而这也是花明子的点子。人员稳定,应梅便能早点进人里头管事练练手。
外人都说他应炎隆手腕了得,可很多事其实都是现在深居简出的她在想法子的。很多时候,他与她就算不当夫妻,也能是极好的生意伙伴与朋友。
应炎隆看着花明子,见她话说得多,轻咳了两声,于是拿出两颗蜂蜜人参糖九子放入这一大一小的嘴里。
小人儿含着,说着说着,便揉起了眼睛。花明子见状,挪了一方小枕在她身侧,轻声说道:
“伯母累了,应梅陪我躺一下好吗?”
“好。”应梅立刻在榻上最里边躺平,然后睁眼看向他。“伯父也躺一下吗?”
“我还得去看帐,你们先休息。”应炎隆唇边漾着淡笑说道。
“好。”应梅一侧身,往花明子肩窝里靠,闻着那药香味,不过几回呼吸便沉沉入睡了。
“搭了两、三个时辰的车,也该累了。”花明子侧身拿过被褥,替孩子盖上。
“她只要出远门回来,再累都要先来跟你说说话,你都不知道学文有多吃味。”应炎隆笑说道。
“盈盈跟学文的孩子,每个都是我的宝。”花明子说。
“这一个特别宝。”应炎隆揶揄道。
应梅磨了两下牙,回应。
应炎隆和花明子相视,不免又是一笑。
应炎隆见她姿态娇媚可人,忍不住又朝她唇上偷了个香。
他方才原本就与她动了情,幸而她此时癸水还未完全结束,所以两人才停了手;否则,这颗小梅子乱闯进来,看见他们翻云覆雨的场面,那时就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对了,我跟瞿大夫还有药工这几日已经找到一种能对治绝壁花的寒性、却又不损药性的矮松矿石了。就待找出合宜的分量后,就要加人你下次服用的凤凰丹里。”凤凰丹对她有帮助,只是里头一味长在山崖上的绝壁花药性冷寒,让她每个月癸水来的头一日都会痛得下不了床。
“绝壁花既能修补血脉经络,我下月复伤得最重,自然得痛上一会儿。但我应付得来,你也别一钻进药院就废寝忘食、日夜颠倒。”花明子说道。
“怕你孤枕难眠,我会在子时回房陪睡的。”他笑答。
“孩子还在呢,胡说什么。”她双颊生霞,推了他几下。
“好,我不说。娘子先好生休息,为夫的晚上再来胡作非为吧。”他吮着她耳珠子说道。
“我要休息了。”她笑着背对着他。
“娘子聪慧,好好休息,明日才有体力应付为夫晚上的需索。”
她很快地看了孩子一眼,然后红着脸回头瞪他。“早知道你这应大当家说话这么气人……”
“就会更早嫁予我为妻。”他严肃地接话。
她噗地笑出声,打了下他的手臂。这个原本满脸正经的人,现在竟跟学文一样,也懂得说说笑笑了呢。
“休息吧。”应炎隆推着她在枕间躺好。
花明子朝他皱了下鼻子,他用大掌覆住她的眼,催她快点睡。
她拉下他的手,贴在颊边暖着。
应炎隆凝看着她,看着她的呼吸从浅乱到平稳,终至陷入睡梦里,双唇像个孩子一样地微张。
以前若有人告诉他,他日后会认为看着妻子睡觉是生命中幸福之事,他必然会嗤之以鼻,只当那人是疯了。
可如今再没什么比得上每日醒来见她就在身侧,知道他们又多赚到了一天可相伴的日子,更让他开心了。
应家药铺的生意他当然不能搁下。她这病要富养,要花银两的。不过,幸好她这病还有皇上看顾着,许多皇家才得珍藏的各国奇珍异草药材,如今都让皇上赏给了她。
他们俩皆知皇上护她一条命,是因为唯一能够和皇上谈梅以文的,也只有她了。所以,他每个月人宫时,她总是跟着入宫。表面说是为皇上呈上民间吃食,与民同欢;事实上除了让她领着御蔚做些梅以文的拿手菜之外,重点是在皇上用膳时,她要与之聊梅以文的点点滴滴。
就连那下一炉的“如意宝九”,皇上也早已指示他不用上缴,皇上会作势将假九药丢进湖里,免得他难做人。
他能理解皇上不想独活在没有梅以文的日子里的心情,因为若是花明子离世……
应炎隆心头闪过一阵揪痛,他握紧拳头,忍不住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呜……糖葫芦好吃……莲子……伯母吃……”应梅蠕动着身子说着梦话,不自觉地往花明子的怀抱钻去。
花明子被应梅的动作惊醒,伸手安抚了孩子之后,才睁开眼便见他正痴痴地凝看着她。
她握住他的手,低语道:
“我还在。”
应炎隆在她身侧躺下,将她整个纳进怀里。
“我知道你还在,只是……”他深吸了口气,不再多言。
“是人都要走的。”她感觉他的身子一颤,她抚着他的脸庞。
“我知道。所以很珍惜现在。”他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
“我娘要走的时候说过,虽然我们今生缘浅,但她来生会再和我结缘。”
她拉起他的手一吻。
“我们来生一定会再结缘的。”他紧握住她的手。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不担心。”她说。
应炎隆闭上眼,将脸埋入她发间,呼吸着她身上长年以来的药香,好一会后,才嘎声说道:“好,我不担心。”
她捧起他的脸庞说道:“来生,换我守护你。”
应炎隆一瞬不瞬地回看她,缓缓点头,再度将她揽人怀里。
花明子窝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地闭上眼——
梦里、人生里,都有他相伴一生。
梦如人生、人生如梦,她已无憾。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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