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锦因为来时崴了脚,在暖阁坐了一阵子之后,脚伤非但没有缓解,反而疼得越发厉害。可她不想打扰覃振,一直默默地忍耐着。
覃振心里装着长兴伯夫人的事,脚下步履虽沉重,步伐却并不慢。李如锦一直落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距离拉得太远,他会不经意地停下来等一下她,而李如锦则会快跑几步跟上来。
从长兴伯夫人居住的长兴院到他们居住的梧桐苑,两人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覃振突然想到了解开长兴伯夫人心结的办法,顿时豁然开朗起来。他说:“如锦,你先回去,我去外院找父亲说点事情。”说话的语气都带着轻快。
“嗯,我等你回来。”李如锦应道。
看着覃振远去的身影,李如锦长出一口气,立时跌坐在地上。脚钻心地疼着,覃振在的时候,她一直强忍着。此时,他离开了,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掀起裙摆将岁伤的右脚露了出来,自己伸手揉了起来。可是刚刚揉了一下,还没怎么用力,就疼得她直抽气。
也许是太专注于脚伤,她丝毫没有发现那个原本应该离开的身影此时已经折返回来了。直到她眼前昏黄的光线被阴影笼罩,她才迟钝地抬起头,朝那个挡住她光亮的家伙看去。可是,没等她看清楚,覃振已经弯下腰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脚受伤了,为什么不说?”覃振抱着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责问。
“我的脚没事。”李如锦不以为然,“你不是去找父亲了吗,怎么这么快又折回来了?”
覃振没有回答。他能说,因为想到解开母亲心结的方法,所以心情放松,可是走到半路,却突然想起从长兴院回来这一路李如锦的异常,她异常的安静,走得也异常的慢。如果是平时,她会说体己话安慰他,也不会让他停下来等她。
李如锦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发虚。他该不是在生她的气吧?
李如锦正担忧,却听覃振低声说:“对不起。”
李如锦惊讶地抬头看向他,却见他面有愧色,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歉意。李如锦心里一暖,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头。
覃振将李如锦送回梧桐苑,让人拿来药酒,亲自给她揉过脚,这才在李如锦的一再催促下出门去找长兴伯。
长兴伯夫人假意自杀的事,让长兴伯怒火中烧,在从顾妈妈处得知这一切都是吴仪容在背后怂恿、挑唆的之后,当即让人连夜将吴仪容送出府去,至于是将人送回家,还是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没人知
道,也没人敢去问长兴伯,当然也没人会关心。
覃振找来的时候,长兴伯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满月复愁绪。看到覃振进门,长兴伯神色疲惫地问:“去看过你母亲了?”
覃振应声回答:“是。”
“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和父亲聊聊天。”覃振抬起手晃了晃,长兴伯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竟然拎着一壶酒。
长兴伯点头赞同,“也好,我们父子好久没有好好喝一杯了。”
两人在临窗的四角小桌旁坐下,覃振用桌上的空茶杯当酒杯,给两人满上一杯,端起酒道:“我敬父亲一杯。”
长兴伯二话没说,端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仰头喝下。
喝过酒,覃振率先开口,叫了一声:“爹。”
长兴伯明显被他突如其来的称呼叫得愣住了。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想这么叫您,叫您父亲,我觉得好疏远、好陌生,只有叫您爹的时候,我才觉得您是我的父亲,而不是那个冷漠、高傲的长兴伯。”
长兴伯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也不做声,迳自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酒沿着喉咙顺流而下,流进胃里,却烫进了心里。
覃振从来没和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一直以来其实都不大瞧得上这个儿子。身为唯一的嫡子,却不能秉承他的意志,他让覃振习武,覃振偏要学文。从一开始的愤怒、失望,到后来的放逐、漠视,他几乎再没有和覃振好好地说过话、谈过心。
“爹,我知道,其实我小的时候,您也曾对我寄予厚望,可是我却辜负了您。”
覃振再次将两人面前的杯子斟满酒,接着说:“那时候,母亲和张姨娘斗得多厉害啊,我看着都心慌。母亲还一再告诫我,一定要比大哥努力,一定要比大哥强。
可是大哥真的对我很好,即使母亲和张姨娘水火不容,我却还是很喜欢大哥,我一点都不想跟大哥争。
您夸大哥有悟性,练坊习武进步快,又肯努力上进。
我便故意懈怠武艺,转而专心学文。我想着,我和大哥一文一武,以后定然不会有冲突。
如今,大哥是继承爵位的最佳人选,而我也和当初一样,不愿也不会和大哥争,可是母亲的执念却至今未曾减弱分毫。
母亲逼我纳妾,无非是想让我有个儿子,讨爹的欢心,好让爹将爵位传给我。
母亲以为爹迟迟不请封大哥为世子,是因为大哥至今无子,大嫂又是那样的家世,大哥不敢纳妾,只怕终身无子也未可知。
母亲以为,只要我纳了妾,生了子,后继有人了,爹便会请封我为世子。
可是我知道爹心里其实还是更属意大哥的,不管我有没有儿子,爹最终还是会将爵位传给大哥。”
听到覃振这一番话,长兴伯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热。自己一直在嫌弃这个本该成为伯府支柱的嫡子,因为他的不务正业,不求上进,而让自己从未想要了解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原来不是他不思进取,他只是太懂事,太在乎这个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这个当爹的误会了他,亏待了他。
“爹,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您内疚,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覃振说得也有些激动,红着眼眶继续说:“我希望爹能尽快上本请封大哥为世子,这样才能彻底断了母亲的念想。”
长兴伯沉默了好一阵,说:“你终究才是我的嫡子啊。”
“爹,您不必觉得亏欠了我,我其实早有自己的打算。我要走科举,进身仕途,以后和大哥一文一武,将长兴伯府发扬光大。”
“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儿子,有志气。”长兴伯老怀安慰。可是他心念一转,为难道:“你母亲那里……”
覃振神色一肃,正色道:“这正是我来找父亲的原因所在。”
长兴伯一愣,心里大是疑惑。他先前说了那么多,居然都不是他的真正目的?那他想说什么?
“娘希望我能继承爵位的执念如此之深,其实还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能放下过去的事。她觉得张姨娘抢走了先祖母的关爱,抢走了她正室夫人的尊荣,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张姨娘抢走了您对她的爱。
她觉得,因为张姨娘,您对她恶言相向;因为张姨娘,您对她冷淡疏离;因为张姨娘,您对她不再亲密无间。她觉得,她这辈子彻底败给了张姨娘,所以在承继爵位的事情上,我和大哥便无可争议地成了她和张姨娘战争的延续。爹,其实您才是娘真正的心结,您不觉得您欠母亲一个道歉吗?”
长兴伯久久回不过神来。过了很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说得对。”
覃振不知道后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素来严肃的父亲变得越来越温和,多年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母亲,近来脸上的愁绪渐渐变少,笑容却越来越多。父亲歇在外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和母亲同进同出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两人争吵的事情渐渐捎失,相视而笑的情状却越来越频繁。
看着二老解开心结,和好如初,万事有商有量、毫无芥蒂的恩爱模样,覃振打心眼里觉得开心。可是,您二老能不能注意一下场合?
请封大哥为世子的折子很快批了下来,覃振本以为母亲至少会表达一下她的不满,谁知母亲竟然全不在意。至于给他纳妾的事,母亲更是提都没再提一下。
覃振总算是看明白了,感情在母亲心里什么人和事都比不上父亲来得重要。
其实这些统统都不算什么,最让覃振惊该莫名的是,自从大哥被封为世子之后,向来以公事为重的父亲竟然辞了西山大营的差事,将府中大小事务交给大哥打理,然后带着母亲一路南下游山玩水去了。
这、这还是他原来那对冷漠的父亲和严厉的母亲吗?
话说,来年他要参加春闱,这可是人生大事啊,他们都不带关心一下的?居然留下一句让他好好应考,然后双双潇洒地甩手出门去也。话说,如锦又怀孕了,有可能给他们生下嫡亲的孙子啊,他们居然就写封信回来慰问了一下,不提归期,也不说期待。
覃振都要开始怀疑,当初逼着他纳妾生儿子的事,其实只是他作的一场梦吧?
长兴伯请封庶出的长子为世子的消息传出时,京都彻底沸腾了,众人皆言,果然啊,长兴伯府那个不务正业的嫡子终究还是没能承继爵位。
殊不知,次年春闱,覃振一举夺魁,被圣上钦点为一甲状元之后,无数人都惊掉了下巴,直叹,看走了眼。
次年秋天,李如锦顺利产子,长兴伯府喜上加喜,一派兴盛和乐之景。
后来,李如锦问覃振,为了她放弃世子的爵位,值得吗?
覃振促狭道,他哪里是为了她放弃世子的地位,是他根本就不是当世子的料,而且他压根就没想过当世子,他要靠自己的本事立于天地间,而不是靠祖荫。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无论如何,李如锦心里都充满了感激,感激上天让她嫁给覃振,感激上天赐给她一段美满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