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上京正是色蕉分绿上窗纱的时节。
一早的姒水院,丫鬟、婆子们洒扫的洒扫、浆洗的浆洗,喂雀儿的、生炉子煮茶的,各司其服,谨守规矩,忙而不乱,行事有分寸。
平时不常来女儿院子的宁馨长公主与舒谈,见到大女儿管理下人的方式,都点头称是。两个从二等提上来的丫鬟日暧和春寒,经过潘嬷嬷的训练后,送到舒婆娑身边侍侯,这些日子的表现倒也中规中矩舒婆娑阼晚睡迟了,晨起自然也晚。
日暧和春寒本分地侍候着她,一旁盯着的玉玦和玉珪都暗自点了头。
她们不敢揣测舒婆娑的意思,不过照她们看,日暧和春寒这些日子的表现,留在姒水院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待舒婆娑洗漱完毕,玉玦便接过日暧手上的活儿,替她梳了个俏皮的发髻,然后从首饰盒中挑了一支富贵花开的玛瑙流苏钗,簪上她的发。
见她打了个哈欠,玉玦问:“郡主是不是昨晚遗走婢子后,又看了一宿的小报?”
舒婆娑笑了笑,“只看了半宿。”
“郡主明明答应婢子看完手上那份就睡,早知道郡主只是打发婢子,那些个小报、邸报的,婢子就不去找了。”
“是是是,我的好玉玦,是我说话不算话,你就原谅我这一回。”
“半宿也是熬夜,瞧郡主的眼眶都是青的,郡主不要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等有了年纪就知道苦了。”玉玦苦口婆心,立志要把舒婆娑念得抬不起头来。
一旁的日暧和春寒掩着嘴笑。
她们以前虽然是娘水院的人,但只是二等丫鬟,纵使知道郡主人很好,也没机会多接近。这些天在郡主身边待候,她们才发现原来郡主就是呈个有求必应的主子,当然,只要你不犯了她的底线。
舒婆娑噗嗤一声,笑得打跌,打趣道:“说得你好像多大年纪似的,要不要让你搬去和潘嬷嬷住一块?再说,日暧和春寒都在这儿,好姊姊也替我留点颜面,不然往后我怎么在她们面前摆谱?”
玉玦看了看那两个站在角落、低眉顺眼的丫头,“婢子们要是还不知道郡主是个好侍候的主子,这些年岁也白活了。”
郡主看着性子冷清,但是对待下人绝对没有话说,吃穿用度和月钱,都是四个小主子由给得最忧渥的,其他院子的姊妹只要一提到能在延安郡王跟前当差,没有不羡慕的。
想到舒婆娑刚刚的话,玉玦压下声音,悄悄地求着她,“婢子可不可以不要和潘嬷嬷住一块?和她同一室的小丫头总跟婢子嘀咕,说嬷嬷睡觉老是打呼,扰得她整夜睡不好觉。”
“我去同嬷嬷说你嫌她会打呼……”
“郡主,使好坏!”
两人笑闹了一下,舒婆娑便道:“赶紧叫玉珪布置早饭,一会儿我要出门。”
她还有正事要办。
玉玦问:“郡主是想去东王府看世子爷吗?”
东伏羲卧病的事,昨日东王妃来过后,长公主府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你觉得我去看他,适合吗?”舒婆娑淡声问道。
玉玦被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心下懊恼,郡主要用什么身分与理由上门?就连她都知道不适合,怎么就没过过脑子,笨得问出这样的话?
舒婆娑对此并不介意,其实这事不用她打听,爹已经偷偷派人来给她递过话,说东伏羲是因为之前的病没好,又染上风邪,烧在肺腑,加上情绪烦郁,心火旺盛影响了身体,这才倒下去的,而且怕是病得不轻。
基于两人往日的情分与亲戚关系,于情干理,她都该去探望。
她没什么好怕的,夫婿被抢一事人尽皆知,而她被劫走一事,虽然爹娘尽力掩饰,可扯上婚事,到底有些风声传了出去,长公主府的名声已然坠地,还能坏到哪只是,去了之后能说什么?不如硬起心肠,不去也罢。
东伏羲是什么人?他是东王妃和东王爷的命根子,这两位是不可能让东伏羲有个什么万一的。再说,东伏羲那样活蹦乱跳的人,她不相信他会因为小病一病不起,他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她有信心。
舒婆娑不再想那事,而是专注于今天要处理的大事上。
从小屯山回家后,她便回到以前那大家闺秀的生活,以前她乐意这样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想找点事情做,况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必须未雨绸缪。
说她想太多?长公主府是个大招牌不错,可她娘是个不受宠的,就算背后有个皇家靠山又如何?那座山愿不愿意给他们靠,实在说不准,说不准的事就别妄想。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自己最好。
回来后,她差其名歇息的这几日,脑子却像轮子般飞快地转着。
当初东伏羲来提亲,她没有经过太多考虑就允了,因为对她来说,东伏羲虽然不是好丈夫的人选,有许多缺点,却有一个最大的忧点,那就是他无限包容她的脾气,而且无论是她想要的东西,还是她不想要的,只要他想得到,就会想尽办法送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东伏羲对她这么好的男人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即将屏开相夫教子的生活,她的人生会迈入一个新阶段,哪里知道剧情急转直下,变成了今日这模样。
如今她平白,呃,也不算平白的得到那些嫁妆,虽然亲事搁浅了,但那些黄白之物和产业仍落入她的口袋。
这些东西搁在库房里就是一些死物,她该怎么让这些黄白之物发挥最大的效用?
她研究了下,娘给她的两处铺子都有营生,只是娘不善打理,也不靠铺子糊口,从来是管事说什么就是什么,让镯子保持着不亏也赚不了太多银子的状况。
她今天想出门,为的就是要亲眼去瞧瞧这两家铺子的经营状况,再作决定。
她这伪古人,从来是走一步看十步,没看准十步,绝不肯迈第一步。
对即将要做的是这样,对感情也是如舒婆娑准备好后,就前去禀明宁馨长公主。
宁馨长公主公主起初并不赞同,“未婚女子随意抛头露脸有碍声誉,易招来指指点点,何况你这会儿还站在风口浪尖上,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出门不可?”
舒婆娑反驳着,“娘,女儿以前从不随意抛头露面的,可一次遭难就坏了名声,如今女儿不出门,名声就能变好?”
她的光辉形象早就丢到了爪哇国去,现在想挽回也没用。
宁馨长公主气道:“哼,是哪个婆子、丫鬟胆敢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瞧我不翦了她的舌头!”她可是下了严令不准泄漏出去的,是哪个不要命的无视她的命令?
宁馨长公主的底线就是儿女,谁敢触及,典雅大方的长公主会立即变身护犄的母牛。
“娘,没有谁在女儿面前多舌,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自己心里有数罢了。”
“娘不让你出门,这不是想让你避避风头,等你和你妹妹的事情过去一些再出去见人,到时候风头过了,再过个几年,谁还会记得今天的事?”
京城是什么地方?八圭卜绯闻集散地。王侯将相,谁家没几桩槽心事?前三天是这府正房打小妾,过三天又是那家嫡女与庶女当街打架,一件事盖过一件,都是那些平头百姓茶余饱后的谈资,热度就那几天,不多久风向就会转向别处了。
舒婆娑默默垂首,一头青丝微微地倾泻下来,遮住她那珍珠般白净的小脸。
她对母亲的说法不其苟同,八卦一桩接一桩,她的事很快就会被淡忘,况且她只是无辜被牵连的人,没道理要她缩头缩脚地藏在家中不敢见人。
她知道三人成虎的厉害,但越是躲藏,越能激起别人的好奇,她不如大大方方的,想出门就出门,想留在家里就留在家里,为什么要因为些不相干的言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日子都过不了了?
母女俩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谁也不说话,尽顾着喝茶,彷佛那云雾茶有多好喝似的。
自从那日母女俩深谈过后,舒婆娑和宁馨长公主就陷入一种尴尬的低湖里,以前的亲昵无间不见了,总觉得有道鸿沟在那里,宁馨长公主几次试图拉回彼此的母女感情,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往她房里送,但是感觉就像是豢头打在棉花上,一点用都没有。
宁馨长公主决定退一步。“要不,等娘忙完手里的事,再带你去普陀寺进香礼佛,那普陀寺的景色是京城一绝,这时候上山去,避暑又散心,你不是喜欢捣鼓那些吃食?寺里的斋菜也不错,可以请清田大师指点你些许。”
普陀寺是皇家佛寺,也是世家贵妇们最爱去的地方。
舒婆娑喜欢寺庙的宁静清心,普陀寺可以去,却不是在这时候。
“女儿只是心闷,想去瞧瞧娘给的那两家铺子,透透气。”她的眼像黑夜中的星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宁馨长公主。
也不知为什么,宁馨长公主被看一会儿便有些招架不住那眼神,无奈地道:“那就去吧,多带几个丫鬟和仆妇,侍卫也一定要带上。你不知道,听到你要出门,娘就心惊胆颤,唯恐又发生像上回那样的事。”
“娘,如今妹妹被禁足,不会再发生上回的事了。只要妹妹没被放出来,女儿的运势又不差,安全应该是无虚的。”要连连遭劫,这是得多倒霉楣?
宁馨长公主的冷汗像瀑布般一股脑的往外冒,心里像吃了七、八只苍蝇,吞不下吐不出来。
这是在埋怨她吗?宁馨长公主只觉得舒婆娑字字诛心,她似乎是在怪自己这为娘的偏心,怪自己一时心软,禁不住小女儿撒娇哭闹,答应小女儿代嫁,事发后又没有好好处置小女儿,也没有怒力去寻找失踪的她,对外更不曾替她解释辩解过一个字。
两个丫头都是她月复中出来的肉,她两个都疼爱,可就算是十个手指也有长短之分,的确,她就算真的偏袒一些小女儿,又怎样?
要舒婆娑说,不怎么样。
她很早就明白,一个母亲不可能对所有的儿女都一视同仁,她是长女,从小就被教育要有长姊的风范,上要孝敬父母,下要护持弟妹,那是她的本分。
所以她有的东西,只要妹妹觊觎,她觉得可以的就会给。
是不是因为给多了、给习惯了,所以连她的男人也得给出去?
真是可笑!
马车揺揺晃晃地过了小半座城,过了牌坊就可以看见上京最繁华热闹的大街。
上京是天子脚下的都城,市集贸易鼎盛,什么样的事物没有?在这上京城,只有你想不到的事物,没有你买不到的事物宁馨长公主给舒婆娑的两家铺子位在华盛门附近,这里市集热闹,人潮众多,十分繁盛,基本上做什么都能赚钱。
这里之所以兴盛,是因为内务府负责釆办的太监时常来这里釆买金银玉器及珍玩,上京许多勋贵人家的管事也都会到这里来买新奇的事物讨主人欢心,名声传开了,便越来越繁华。
街上充满着各色人种,这可多亏当今皇帝。
永泰帝是个温和的皇帝,太祖在位时,大泰国频频战乱,烽烟四起,先帝那时贵为四皇子,自动请缨,率数十万精兵把当时为患西北边境的瓦刺打得溃不成军,最后退缩领地五百里,上降书求和。
这仗打下来,他立下赫赫战功,乱旋归来,可大泰国元气大伤,兵卒将士损伤严重。
一个国家如果都是老弱妇孺,肯定不成,永泰帝继位后,下令全国休养生息,并鼓励百姓多繁衍子孙,要是户户都子孙无数,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何愁国家不兴盛?他也数度抛开世家箝制,大开恩科,为朝廷广纳贤能,且劝民农桑,自己每年到了衣忙时节,也都会亲自到田里参与耕种,这郑重其事的亲自抶犁仪式,群臣也为之仿效。
就算皇帝不是真的甩开膀子下田耕种,但是出现在田边,对臣下和百姓而言已经是相当大的鼓励。
三十年来,皇帝励精图治,国泰民安,在他的治理下,大泰朝的人口恢复到太祖时期的数量,政治清平,民风开放,因此女子出门上酒楼、逛大街的比比皆是,店小二并不讶异。
只是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子,凡称得上大家闺秀的,大多遵循礼制,长处深闺,除非大节日才会名正言顺地结伴外出或去烧香拜佛。那些热衷交际的小姐,平日便轮流作东,赏花、游船、联诗、吃个宴席什么的轮番来,虽说看似热闹,但是来来去去就是那一套。
舒婆娑往常只要有这些激约,多是称有事推拒不去,久而久之,贵女圈子里就绝了她的踪迹。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只要出门,前脚去了谁家府中,后脚东伏羲一定到。
他那脾气就是个浑不吝,看不惯的就打,就算天王老子他也是照旧翻脸,谁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回两回,谁还敢请她去?
下车后,舒婆娑在云客来酒楼坐定,帷帽未卸,隔着莲纱往二褛的窗外望,能看见对面同样是酒楼的自己的铺子。
不愧是生意好的酒楼,小二菜上得快,态度也殷勤。
能在送往迎来的酒楼做事的,自然都是有眼色的人,他见舒婆娑穿着虽然简单,可几样配饰却是不俗,随身的丫鬟、婆子更是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出来的,所以他哪敢息慢?
舒婆娑慢慢挟起一筷子素鸭放进嘴里,能把素食做得好像真的鸭肉,几样招牌菜也做得地道,这云客来有个好厨子。
等舒婆娑把菜肴都吃上一遍,从一进门就待在窗边数人头的春寒踱了过来,看着托着茶碗的她道:“郡主,您吃饭的这段时间,打咱们铺子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呢,一共有二十六个人。”
这会儿还算不上正经的吃饭时间,来客数不算少,就算不是都来用餐,只是闲坐着聊八卦,也起码会叫个茶水、瓜子,一整天下来,生意应该不至于像帐上呈上来的那般平炎。
“省得了,去结帐,咱们去另外一家。”
如果只凭那么几眼就判断铺子不赚钱是因为有人手脚不干净,那有欠公允,所以舒婆娑临走之前留了个小厮下来,吩咐他在云客来坐到自家铺子打烊为止,最重要的是得把进进出出的人数记下。
这是个笨法子,却有效。
小厮舒吉傻眼了,人那么多,他怎么记得?
“正字会写吗?”舒婆娑问道。
他点头。
“五个人就写个正字,以此类推便是。”
舒吉笑逐颜开,“小的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好办法?”
“你要是脑筋转得快,早就是府里的管事了。”日暧不轻不重地戳了他一句。
她哪里知道自己这轻描淡写两句话,激发了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阿猫阿狗发愤图强。几年后,舒吉当上舒婆娑身边最得力的管事,求娶日暧,成就一段姻缘,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舒婆娑瞥了日暧一眼,“拿五两银子给他,在这里的吃喝开销都算我的。”
“谢谢郡主。”
事情办完了,舒婆娑回府睡了一觉,晚饭后,把两个留在铺子里盯动静的小厮都叫了过来,仔细地问了一遍,然后吩咐他们去办事。
她想了想,回头把这事向宁馨长公主回了,宁馨长公主答应会将此事转告给舒谈知晓。
翌日,舒婆娑把两个铺子的掌柜给唤来。
珍馔居酒楼的掌柜姓杜,叫杜青,月巴头大耳,宽大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却还有些紧,是舒府的家生子。
由于宁馨长公主和舒谈琴瑟和鸣,初初下嫁时,为着讨好公婆,便把手上这两间地段都不错的铺子交给舒府的家生子去打理,多年来她也就疏于管理,任由鼠咬虫蛀。
根据舒吉打听回来的消息,这社家人原是舒家已逝老太太的陪房,杜青的母亲早年侍候着舒谈嫁出去的姊妹,后来嫁给从小在舒谈的父亲身边当差的杜管事,生下杜青。
说起来,这一家子侍候了舒府不少人,真是忠仆。
见人来了,舒婆娑淡淡地道:“杜掌柜送来的帐册我都看过了,既然铺子不赚钱,索性就先歇一阵子吧。”
为了抓出帐目上的虫,她和玉玦挑灯夜战,彻夜未眠,枯燥的数字看得她两眼昏花,让她惊叹的是,这杜青作帐作得滴水不漏,是个人才,可惜走了歪路。
杜青脸上惊疑不定,只觉得身上冷汗直流。“这怎么可以,就算进帐不多,好歹是个营生。”
舒婆娑可乐了,“你道开铺子是做什么?铺子不赚钱,难道是开心酸的?”她是铺子的老板,老板想结束营业,了不起发发遗散费,难道还得征求员工同意?
只能说做人就怕不知足,这杜青在城西早已置地买房,还开了家饭庄,其由一部分名贵的食材用的都是珍馔居买的,这样的人若还留着,岂不是养老鼠咬布袋?
“你以往做的事,我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只是珍馔居你不能再待,我会发还你的卖身契,你就到外头好好过日子去吧。”当成他们家三代为舒家效忠的报酬“冤枉啊,郡主,您不能这么待我,我要见长公主!”杜青一个劲地喊冤。
瞧,连奴才二字都省了。
“你要感谢你今日见到的人是我,如果是我娘,你的下场……你自己思量吧。来人,把他撵出去。”
数个力气大的婆子涌进来,就算杜青是个分量颇重的男人,她们也能亳不费力地扛出去。
杜青一开始还嚷嚷着不甘愿的声音,被舒婆娑的话骇住,直到被丢去,再无声响。候在外头的掌柜黄三见状,一进屋见了舒婆娑便跪下。
黄三眼眸清亮,看人时透着三分亲切,十分精明。
他掌的那家六陈铺子错在卖的东西太杂,主要货物批给货郎到处去叫卖,璧如日常的针线、梳子胭脂、团扇之类的,比较像一个大型的杂货插。
在这时代,有游商和坐商的区别,六陈铺子属于坐商,本金雄厚,货郎则是游方贩售,属于小本经营。
舒婆娑也不和黄三多说,叫他起来,给他看座,然后开门见山地道:“往后,铺子咱们稍微调整,改做货物倒卖的生意。”
“老奴愿闻其详。”他早就得到消息,他这铺子已经归到郡主名下,郡主要怎么做,他唯命是从。
舒婆娑的方式很简单,她不再卖那些针线、胭脂水粉等小东西,而是从西市和别的地方搜罗新鲜别致的玩意,有不够满意的地方,可以找那些手艺精湛的匠人按自己想要的方向修改,然后再放到自家铺子来卖。
她对货物的审美观还不错,加上前世的见识,所以她觉得这条路是行得通的。
往后生意做大了,她还想组织商队,去更远的地方带更多、更齐全的东西回来。
“黄掌柜觉得可行否?”
“行,老奴虽然不敢拍胸脯说一定没问颗,但是绝对要比铺子里现下的状况要好。”黄三激动了,口水乱喷,“老奴这些年经营铺子,认识了不少人,可以找他们做。郡主说的这些的确是可行之道,老奴回去立刻就去办。”
黄三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他知道自己有些能力不足,但他也是有优点的,那就是他认识的人多,尤其是一些手艺人,还有京里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他都知道。
“你要是有什么意见,尽管指出来,我们可以商讨。”舒婆娑不是一言堂,很能倾听别人的意见。
黄三挺了挺胸,鉅细靡遗地把他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舒婆娑也听得仔甚至就提出来的问题点让玉玦做上笔记,自己好再看一遍。
讨论完,舒婆娑道:“另外,还有一件事要麻烦黄掌柜。”
“郡主吩咐就是了。”黄三和她一番深谈下来,发现自家郡主有许多独到的想法,真要实现,整个六陈铺子到时候想开多少家都不成问题。
“帮我找个得用的人,我要放到珍馔居去。”
“行,老奴那边还真有个堪用的,只是……”他有点支支吾吾。
她见状又道:“内举不避亲。”
黄三一喜,他底下的两个儿子,都跟着他在铺子里做事,老大几年前就希望能到其他铺子做事,却苦无机会,郡主说内举不避亲,这是给他大好的机会要提拔老大啊!
“谢谢郡主,老奴那小子定不会教郡主失望的。”
“我就等你这句话。”
黄三也不啰嗦,确定事情可行,一刻都坐不住,撩起袍子从姒水院出来后,三步并成两步地回了六陈铺子。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回也该轮到他黄三可以仰起头来看人了吧?虽然同样是长公主的铺子,可杜青那厮老压他一头,他憋这口气憋得太久了,如今也该他大展手脚了。
舒婆娑可不知道杜青和黄三这暗中较劲的心态,她又把玉珪叫来,拿出先前已经找出来的东西,“这是你的卖身契,拿着,走吧。”
玉珪一愣,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这样,咚地跑下,泪如泉涌,“婢子做错了什么,郡主要打要骂都可以,就是不要撵婢子走,婢子不想离开郡主……”
玉玦、日暧、春寒也有些不解自家郡主为何突然发难,在一旁替她求情。
舒婆娑看着几人感情好到这样,示意玉玦把人抶起来,并道:“谁要撵你走?”
玉珪看了看卖身契,又看看舒婆娑,眼泪像瀑布般流个没完。
“我这不是觉得你的厨艺好,留在府里管一个小厨房太浪费你的天分了,真要说我也是万分舍不得,但是——”舒婆娑语气加重了两分,“我希望你去珍馔居替我掌蛇。”
玉珪嘴巴开开,直揺头,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她揺她的,舒婆娑说自己的,“你管内部,自己拟菜单、釆买,负责所有的菜色,外头有别的人负责。”
要是荣蕙在就好了,她也不用舍了自己的好厨娘,但是为了珍馔居的未来,不舍也不行。”
“另外,将来珍馔居每月的收入多少,我就给你多少提成,三节奖金、年终分红都少不了你。”舒婆娑知道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向她解释了一番,并表明生意越好,她得到的提成也越局。
玉珪的眼睛仍旧红着,她又跪下,重重地给舒婆娑磕了三个头,“玉珪不会忘记郡主的大恩大德。”
“我不用你叨念这些,只要我想你的手艺,到珍馔居去的时候,你多给我煮些好吃的,那就好了。”舒婆娑把卖身契交给了玉珪。
“一定、一定!”玉珪捏着那张纸,心里的激动无法言喻,要不是不敢僭越,她还真想扑到郡主怀里抱抱她。
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拿回卖身契,成为良民。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了不起就是老死在长公主府,从丫鬟做到嬷嬷,侍候郡主一辈子。
但世事难料,她完全没想到心肠这么好的郡主会让她月兑离奴籍,还给了她一份别人想得也得不来的活计。有了这份活计,将来不论她有没有良人可以倚靠,她都有办法养活自己,活得理直气壮。
事情决定之后,玉珪回到厨房,想到郡主对自己这么好,打算再度好好给郡主补一补。
郡主婚事黄了,还受到那么大的惊吓,这些日子她看得出来,郡主的身子受到了影响,小日子一来就会痛不可当,又不许她们把事情捅到长公主面前,她只能多炖些补血行气的药膳郡主吃。
她心里不忿,叨念过把自家郡主害成这样的延平郡主,可郡主只是揺揺头,于是她明白,自家主子是把延平郡主当成不存在,完全无视延平郡主,所以连提都不想提。
苦于感恩戴德的心态,玉珪把自己十八般手艺全使了出来,煮了一大桌菜,三十几样菜肴完全没有重复,让长公主府的几位主子一个个都吃撑了,尤其是舒牟然,吃得小肚子滚圆,连走都不会了,瘫在罗汉床上哼哼唧唧。
至于舒谈、宁馨长公主和舒牟晏、舒婆娑,饭后只能猛喝香茶消食。
难得一家人同桌用饭,谁也没有不识趣地提及舒婆舞。
然而宁馨长公主的慈母心很适时地发作,“要是舞儿也在就好了,一家六口,现在缺个角……”
舒婆娑把脸埋到茶盅里,闷不吭声。
舒牟晏也没什么话要说的,倒是舒谈递了个眼色,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见没有人附和她,宁馨长公主面色不豫。
舒婆娑心里暗忖,都说自家人哪来的隔夜仇,但就算是自家人,有些怨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去的。她要是能这么容易地忘记妹妹做过的蠢事,她就不是人,是圣母了。
舒牟晏适时地转开话题,他和舒牟然插科打诨,怡如其分地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很快又把气氛圆了回来。
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聊着,不料宁馨长公主一听说舒婆娑要让玉珪去珍馔居帮忙,还把身契发还给她,没什么经过考虑的话就出来了——
“难不成府里少了你吃、少了你穿,非得让你一个皇家郡主去挣银子不成?居然还让自己的丫鬟去操持。”
“娘,玉珪的厨艺好,放在府里是大材小用,所以女儿想把她放到铺子去,没道理珍馔居对面的云客来酒楼那么赚钱,我们却输给人家。”
宁馨长公主瞄了眼自回家后,主意就一日多过一日的大女儿,仍不苟同地道:“那丫头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但是让一个丫鬟去管铺子怎么行?你这里要是没有人手,我另外派两个管事去就是了。”
那玉珪就是个奴婢,去处她并不在意,但铺子是什么?那是得招呼客人、迎来送往的地方,哪是一个丫头能胜任的。要是别人知道她长公主府的铺子是由郡主与丫鬟胡乱经营,那脸岂不是丢大了,她不赞同。
何况府中的管事一大堆,养这些人做什么?难道是当祖宗供着吗?有什么事让这些人去处理就够了。
舒婆娑深知她母亲的为人,母亲是金枝玉叶,矜贵的长公主,眼光自然与皇家相同。对母亲而言,她乃堂堂郡主,可以过问铺子的事情,毕竟那是她的嫁妆,但是要出手管理?不可能。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一个皇家郡主怎么可以去做这种事情?这比她去偷去抢还让母亲没颜面,且母亲也不相信她一手教出来的玉珪有什能力。
舒婆娑蹭过去,亲热地搂着宁馨长公主的胳臂,偏着头娇笑,“娘,您可以不相信别人,但是女儿的眼光,您怎么能不相信?”
“你这是在替她打包票?”宁馨长公主斜睨着舒婆娑。
“女儿这会儿嫁人没嫁成,整天待在府里不就闲着吗?铺子是娘给我的,在您手里的时候生意蒸蒸日上,哪能到女儿手里就不像话,人家会说凤凰窝里生出只乌鸦,堕了您的名头,女儿不想丢这个脸,这才赶紧让玉珪去帮我打理珍馔居的生意。”说服娘亲不难,只要顺着她的毛模就行了。
宁馨长公主脸色稍霁,显然舒婆娑这番话她还满受用的。她用手指戳了戳大女儿的头,“你这丫头,不说话的时候急死人,要是有心,说的话又甜死人。”
“谢谢娘赞美。”
“呿,还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舒谈见妻子有软化的趋势,适时加了一把火,“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让她去做做看,不成也没损失什么。”
“就你这样纵着孩子。”宁馨长公主嗔道。
“要说纵孩子,为夫这不是向夫人看齐吗?”舒谈调笑。
“孩子都在这,你还老不正经!”宁馨长公主这会儿心情自是百花齐放了。
夫妻俩你侬我侬,也不忌讳着孩子们既然答应了,宁馨长公主少不了要叮嘱几番,“既然是你的铺子,你怎么做我管不着,但是你要切记自己郡主的身分,做什么之前都要好好想一想。”
“谨听娘教训,女儿知道的。
“大姊,那我以后想来你的院子吃好吃的,不就得跑到珍馔居?那多费事。”
舒牟然不依了。
“你啊,忘记还有我这姊姊了吗?
舒牟然拍手,一张白女敕得跟包子似的小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玉珪是姊姊教出来的,往后我赖着大姊,一样有好吃的点心!”
“少了别人可以,哪能少了你这小吃货。”舒婆娑笑眯咪地看着他。
第二天,黄三领着他的儿子、与他长得八分相似的黄良来拜见舒婆娑。
舒婆娑见黄良目光清澈又带着一丝精明干练,对答如流,口条清楚,颇为满意。看来她检了个宝,这黄良是可以栽培的人材。
收拾妥当的玉珪昨夜就和交情好的姊妹们都道过别,虽然离情依依,十分不舍,但是她心里也是有期待的。
众家姊妹对她能有更好的发展皆又是羡慕又是祝福,今日都前来欢送她。
她给舒婆娑磕了三个头,含泪由黄三领着去了珍馔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