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与花 第十三章 无尽 作者 : 决明

那一片妖异血红,像朵怒绽的艳丽牡丹王,恣意妖娆,刺痛夭厉的眼眸。

黑漩以他为中心,失控扩散,所到之处一片焦残,吞噬周遭生灵,山贼们连嚷嚷问“是谁敢闯进寨子里”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在闇息中凄厉惨叫、痛苦挣扎,面容扭曲,终至全然无声。

草木枯,活物死,满寨死寂荒芜。

夭厉一步一步走向她,她身子软倒,歪斜靠在铺有虎皮的大椅间,椅首上的虎头张大口,状似凶猛咆哮,欲将她撕吃入月复,她那样小小的、无力的,湮没在虎皮大毯内。

鲜血淋漓的脸孔,无数狰狞伤疤,几乎要感觉不到的生息,以及插在心口上,亮晃晃的刀。

小伤。

在神的面前,这样的伤势,法术一施,无论多少伤口,皆能简单治愈,只要没断气,便死不了。

可是,独独他例外。

他是一个没有救人能力的神。

他拥有力量,强大而鸷猛,霸道而无敌手……却只能毁灭。

他的力量,摧折万物,易如反掌,可最渺小的治愈法术,他却永远学习不来。

他不敢轻易碰触她,黑色漩涡也仅到她足前数寸停止,怕此刻虚弱至极的她,承受不住。

怕一丝一缕的瘟息,都会造成比刀伤更严重的伤害。

怕自己……会杀了她。

“……师……尊……”她眸光迷离,好似看着走近的他,更彷佛,落在遥遥远方,声音细若蚊蚋,好小,好微弱,沾满血的钗子,还紧紧握在她掌心,丝毫没有松放。

眼角滚出豆大颗泪水,淌过血流不止的脸腮,濡了血,眼泪变成鲜红色,没入发簪,喃喃地说:“……我想……变回翎、翎花……我怕……怕这样……到了黄泉,爹……娘……哥哥姊姊……认不得我……”最后几字,弱嗓破碎,挤不出声,徒留气音。

她说得越轻,他的心就越沉,不,不只沉,还有一种……刺痛。

太熟悉,熟悉到他以为自己已遗忘,永生不会再尝到的滋味。

“我不会让你死!”他救不得她,还有其它人能救!

夭厉策动全身术力,咬牙将瘟息强硬缚锁体内,不容它泄出半分,断去的手足失去烟状,仅剩空荡衣袖飘飘,周身溢散围绕的黑色雾丝也消失殆尽。

与天所赋予的能力相抗,他必须付出代价——瘟息争相撕扯着要冲出来,冲撞气穴,甚至震伤数处仙脉,喉间涌上腥甜,他不以为意。

切断她胸口那柄刀把,不敢冒然拔出没入身躯的部分,他不能替她止血疗伤,只能尽速以一臂托抱她,为她寻求生机。

她的血,湿濡着他,顺沿墨裳滴下,先是温热,转为冰凉,要掏空她一般,无止无尽、无声无息地流淌,一点一滴,都在失去。

贴枕在肩窝的脸,支离破碎,除了血肉模糊,已无法看出原有面容,口鼻逸出的浅浅温息,逐渐歇止,即便近在他颈肤间,也微弱到快要感受不着。

他救不了朝露,眼睁睁见她在眼前凋萎,就算他是神,就算力量无穷,那美丽花仙依然枯竭死去,化为点点虚无的香气,收紧十指也无法抓牢。

而现今,翎花也要在他手上离去,他的力量,仍旧可恨的无用。

夭厉骋驰飞腾,不敢停顿,体内瘟息翻搅作乱,叫嚣着解放,可他不允,翎花也受不住。

敛去瘟神之力,连瞬间挪移都做不到,他这瘟神,当得何其可笑、何其窝囊!

颈间拂过的最后一点鼻息停止,夭厉背脊窜上冰凉寒意,一时心急,扯喉狂喊那个有能力救人的家伙——

“梅无尽!”

***

梅无尽——昨儿个自家门板才被夭厉一脚踹开,为他徒儿诊脉的那位大夫——听见老友难得一闻的失控嘶吼,自是千里寻来,丝毫没有耽搁。

一抵达现场,看见老友双訾尽裂,与周身瘟息相抗,而怀里血淋淋的小徒儿已经断气,不远处,还有只鬼差探头探脑,等待勾魂,却碍于夭厉,不敢上前招惹。

梅无尽自是先打发勾魂使者,把小徒儿魂魄留下,于是他来到鬼差身后,搭搭鬼差的肩,同他说:“回去跟你们家大人禀报一声,这娃儿,你们带不走的。”

鬼差一頟头全是汗,面容为难,支支吾吾,心想:您哪位呀……

“也不好空手回去,喏,这你带着,送给你们家大人,当作赔礼,乖,快走快走。”梅无尽给他一个巴掌大小木匣,笑容灿烂无敌,可谓慈眉善目。

鬼差看看情况,确实无法由瘟神手中抢魂,只好返回复命,向梅无尽揖身告退。

单纯的鬼差很快就知道,方才搭在自个儿肩上的这一位,是如何的大名鼎鼎、如何的恶名昭彰……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解决完小鬼差,梅无尽才趋前,在夭厉面前蹲下,一眼将翎花状况审视完毕:“小伤,冷静一点,我能救她,但你确定要由我来救?后果你不顾了?”

“快。”夭厉只吐出一字,满嘴的血,随此字滑出唇角。

“放心,凡人眼中的重伤,对我们而言,不过区区小事,头颅掉了我还能接回去,一柄刀罢了,你要是怕见血或舍不,眼睛闭起来,一会儿就好。”

梅无尽挨了瞪,乖乖闭嘴不调侃,认真处理那柄刀。

比起“接回断头”,拔刀真的像拔刺,咻的一声,那柄刀就落地了,一掌再轻巧抹过,刀伤窟窿也简单消去。

这便是神的能耐。

再喂她一颗丹药,施渡些术力,徒儿小命这不就保住了。

不过梅无尽清楚,这般轻易的仙术,夭厉是没有。

能让夭厉救治的家伙,得先有命对抗他的瘟息,偏偏那是如此巨大横銮之力,别说是凡人,就连神,都不一定挺得住。

再度感觉翎花吁出的浅息,温热且轻缓,规律而努力,重新传来。

夭厉才得以安心,松了一口气。

“脸蛋怎么划花成这德性?谁下的手?真狠。我帮她恢复——”梅无尽右手正要去抹,夭厉却阻止他,大掌掩在她面前,梅无尽挑眉:“朝露的容貌我记得,包准半丝不差,不会坏事。”

夭厉仍是摇头,示意不用他动手。

“她这样……没事了?”夭厉问的是性命。

“失血过多,补补就好。”也是小事一件。

“你把她带回去照顾。”

“她的情况确实该与你隔离,她太虚弱,恐怕挡不住你的力量,而你,再强行压制,仙脉真的会给震断,还是尽快释放瘟息出来,于你于她都好。”梅无尽站在老友立场,很真诚提议。

“替她脸上伤口止血,其余的,我之后再替她复原。”夭厉眉心一片沉黑,烟丝泄出了些。

“行了,别再压抑,人我带走了,省得你顾忌。”梅无尽接手抱过翎花,飞快在夭厉面前消失,再迟半步,连他都糟糕了!

而同时,夭厉浑身闇雾汹涌窜出,密密包里他,每根发,每寸肌,都湮没在雾里,一时之间,衣袖与墨发皆随之嚣舞,飞得狂乱。

瘟息无伤己身,甚至,为他舒缓受创的仙脉,它与他,同生共死,无法分割。

当澎湃闇雾渐止,风势减缓,夭厉周遭遍地凋残焚烬,寸草不留,净是死寂。

这就是他的宿命。

除瘟之外,一无所有。

翎花昏迷了许久,作了一场梦。

梦里,有师尊,有爹娘兄姊,有鸡腿,有热饭,有紫藤花,有胖白,有高爷爷朱师父李大娘及许多邻人……

美好的梦,她舍不得清醒,想一辈子留在那儿,留在师尊温润如玉的笑靥中,挨着他撒娇。这儿没有痛苦,没有天女,没有花仙,没有翟猛,全部只有她想拥有的。

她在梦中钓鱼,打果子,帮师尊做饭,看师尊下棋,与胖白玩你丢我捡的游戏,替高爷爷提水浇菜,高爷爷送她一锅野菇汤。

她开开心心,笑个不停,端着汤,要回去孝敬师尊,却在回屋的小径上,被人挡下来。

一个不该出现在她梦中的女子。

“醒醒。”大夫的面瘫徒儿,伫于路间,面容好平好淡,对她说了两字。

不对!梦里该出现谁,不该出现谁,全由她决定才是,快消失!翎花心底一想,小径间的身影瞬间无踪。

这才对嘛,大夫的徒儿摆进梦里多怪呀。翎花重新衔笑,嘴哼曲儿,继续端汤返家,缠着喂食师尊。

喝完野菇汤,她将碗拿去水井边洗,一道阴影笼罩她,翎花抬头,又看见面瘫徒儿。

“醒醒。”依旧是同样两字,这一回,徒儿伸手抓她,翎花挣扎,可徒儿手劲强大,一拉一扯一进一退,徒儿突然不耐啧声,动手把她推进身后水井——

呀——

翎花身子重重一震,双眸睁大。

眼前光景刺眼,她忍不住抬臂档光,侧着脸,视线不经意瞟见左右周遭,看到面瘫徒儿坐在床畔,正努力捣药,咄咄咄直响。

“醒了,喝药。”面瘫徒儿努向一旁小石桌的汤碗,药还冒着热气。

“我……我怎么会在这?”久未开口,翎花声音哑得吓人。

“师尊,救你回来,睡七日。”面瘫徒儿说话向来简洁,管你听不听得懂。

“是我师尊……”

面瘫徒儿睐她一眼,继续低头捣药,纠正她:“我师尊,救你。”那个“我”字,倒是加重许多许多。

翎花呆了呆,无法联想大夫为何出现于山寨,及时救下她,带回治疗?

后头记忆太凌乱,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又有哪些是她太过渴望而生的错觉。

“喝药。”面瘫徒儿提醒。

翎花就算有满肚子疑惑想问,仍是乖巧听话,将药饮尽。

头一口,被烫着舌,疼得泪花乱转;第二口呛到,苦药险些错入气管,难受地直咳嗽;第三口,居然是噎到!被一片没滤起的药渣鲠住,差点窒息……

她归咎于自己甫清醒,才连连出差错,倒没有想太多。

此时,梅无尽入房来探视翎花,见她已清醒坐起,并无诧异。

“脸色还有些白,再吃几颗血樱桃补补。”他手里正端着,拈一颗往她嘴里塞,当然没忘了也给自家徒儿塞一粒。

“大夫……是你救了我?”翎花咽下果肉,才问。

“是呀。”这功劳,他揽得理直气壮。

刀是他拔的,血窟窿是他抹平的,脚伤是他治的,脸上一道道划伤更是他愈合的,谁敢说不是他救的?

“……你怎会恰巧经过山贼寨?”

“我知道你真正想问什么,我不是恰巧去,是你家师尊把我吼过去,你那时断了气,鬼差守在旁边等着拘你,你师尊不得不哭着求我救你——”

“……”两徒儿皆投以质疑眼光。这谎,说得也太不打草稿。

“好啦,他没哭,也没求,就是吐了一字『快』——”真不想承认这鸟事,对,他既没被求也没利诱,那时干么这么好说话?!

罢了,他不想逞一时之乐,反遭瘟息追杀。

“……我师尊呢?”翎花问。

“他现在不能见你,体弱之人,最沾不得瘟毒,弄个不好,病上加病。”结果刀伤没死,反而被瘟毒给弄死。

“我不怕我师尊的瘟……”

“对,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会不怕,你的出世,大概是用来补偿他的吧……天底下,总该有个能拥抱他的人存在。不过,那是头好壮壮的你,你眼下这情况,还是养妥了再说,我想夭厉亦不愿冒险。”梅无尽朝她一笑。

手里那盘血樱桃红似宝石,外皮裹着光,鲜艳欲滴,他往她面前送,她摇头表示不要。

“吃这个对你有益,补你流失的血液,早日养好身体,夭厉也会早日来接你回去。”梅无尽此话一出,翎花一连塞两颗入口,嚼破果皮,鲜甜充沛的汁液盈满口腔,滋味很好,有股淡淡香气,一吃便知绝非寻常果物。

“睡了那么久,饿坏了吧,我让徒儿去替你熬些清粥。”梅无尽说话时,也动手去拍自家徒儿的肩:听见没,叫你呢!熬粥去!

面瘫徒儿硬是捣完手上的药,药钵塞到梅无尽手里,转身出去。

梅无尽坐在徒儿方才落坐的位置,舀起钵里药粉,朝翎花喂去,翎花也不问那是何药,张嘴就吃,对大夫医术全盘信任。

“真乖。”梅无尽夸奖她。

“谢谢大夫救我。”她迟了些才想起该要致谢,于是诚心认真鞠躬。

“真乖、真乖。”梅无尽此次连说两遍,眉眼笑得好开怀。

某人师尊求他救命,半声谢也没吭过,徒儿多贴心,嗓音又甜又软,听听,这才像人话嘛!

“不过,你谢我谢太早了。”梅无尽又舀匙到她嘴边,他这句话引来她困惑抬眸,正欲开口问,一口气却吸进了药粉,呛得翎花直咳嗽。

好不容易顺过气,翎花有些歉然地说:“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喝个药也烫到呛到,吃个药粉又……”

“很倒霉?”梅无尽替她接下去说。

“大概是刚清醒,手脚迟钝……”

“不,你接下来只会更倒霉。”梅无尽唇瓣弯弯,像开玩笑,可翎花觉得他眼神很是认真。

他笑容扩大,眸子更狡黯,黑炯发亮:“毕竟,由楣神亲手替你医病,总要付出代价的。”

翎花眨眨眼,瞬间明白了。

难怪师尊先前老是不许他直接替她诊脉,非缠上线才准——

梅无尽,霉运无尽。

劣神榜上,不受欢迎的第二名,楣神是也。

翎花失声笑了出来,又惊觉对待救命恩人如此,太不礼貌,频频点头道歉,梅无尽也非心胸狭隘者,见她这模样,只觉得好玩。

“你还真的不怕我,也是,拜了个瘟神当师尊,我这第二名,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与师尊都是极好的人……”不对,用词有错,修正一下:“极好的神,你们皆有身不由己的异能,却又那般小心翼翼提防,不去伤害别人,而且你还拥有如此开朗的笑颜,与我想象中的楣神很不一样,书册里,总是把楣神画成一个倒八字眉、满脸愁苦的模样。”

“你应该去看看穷神,那才叫一个名不符实,乱七八糟。”梅无尽朗声笑。

可是比起穷神,翎花最想见的神只,只有一位。

梅无尽瞧着眼前这心思透明的女娃,完全不难看透,眼神飘那么远,在想谁还会不清楚吗?

“你那个师尊呀,是我们几人中最心软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冷厉、难以靠近,可他确实最心慈,千百年来,才能容下世间最凶恶之毒,但同样的,他得到的孤寂,远胜过任何一人。

“像我们还能与人打打闹闹,看不服眼就赏谁一些霉运、穷运,可他不行,你有没有发现,他总是把双手负在身后,养成习惯了一般,什么也不去碰……尤其是朝露殁灭那阵子,我都要怀疑他把自己的手给绑死了。

“当然,他入魔之后是开始有些任性妄为了,偏偏我们无权指责他对错,他被禁锢太久、太久,久到他这样任性一回,我也觉得何妨。”

翎花认真听毕,心里发酸,不舍之情藏不住,全流露在脸上,梅无尽看着她那张满是伤疤的脸,居然也不觉丑陋,反倒傻气可爱。

“他为了不伤你,强行锁缚瘟息,不容它们溢出半分,情愿自伤反噬……希望你,多疼惜他一些。”梅无尽难得好心,多说了几句,将夭厉为她所做的,也提了。

“我会的!我一定会!”翎花用力再用力,使劲颔首。

“乖孩子。”梅无尽拍拍她脑袋瓜,予以嘉奖。

这一拍,又增加她一年的霉运。

往后日子里,翎花注定要在跌倒摔跤瘀青咬破舌哽到呛到噎到、晴天踏出门的下一瞬间大雨倾盆,匆匆买完伞,天又放晴、掉了个铜钱正弯腰要捡,身后却冒出偷儿扒她钱包、闪过了马车压水洼溅起的泥水,却跌进一旁的水沟里……诸如此类,无尽霉运中度过了。

话说到一半,面瘫徒儿也端来热粥,翎花吃了不少,还是梅无尽制止,说她刚昏迷清醒,肠胃哪经得起吃撑,翎花才哀怨放下碗。

鼻端总嗅着一股油腻腻的味儿,原来是由她发间飘出,毕竟昏睡许久,自是未曾清洗干净,于是翎花开口讨了想沐浴。

她身上已无伤口,虚弱只因失血过多,碰水不是问题,梅无尽让徒儿搀她去澡池,也细心叮嘱她体虚,不宜久泡。

翎花洗了发,净了身,泡进暖泉里,水波漪漪,舒爽畅快,低头看向本该有刀伤的胸口,上头完好无瑕,她心里觉得好神奇。

面瘫徒儿在澡室外头数数,时间一到便唤她,多泡一会儿都不准。

翎花擦拭长发,换妥衣裳,一身暖和水气,回到房内,坐在镜前要整理仪表,一抬眸——乍见镜中自己,翎花吓了一跳,可又飞快冷静下来,伸手碰触凹凸不平的脸上伤疤,一条一条皆长过女子指掌,由额际至下颔,毫无秩序,道道凌乱,交错穿插,彷佛娃儿初习画作,画得恁般潦草可怕。

它们完全不似新伤,倒像陈年旧疤,既不痛,也不见红肿。

她被刺伤的刀伤已消失,为何反倒她用发钗自毁的划伤无法治愈?

翎花并非惋惜朝露之颜,只是好奇,遂在之后遇见梅无尽时,提出疑问。

“你师尊不让我救,只交代止止血,我也没问。”他回道。

翎花对受伤后的事并无印象,自然也不记得自己曾呓语了些什么。

于是,她猜想,是不是自己随意划坏朝露面容,惹师尊不快?

毕竟是他心上最紧要的女子,即便是伪颜,他也是重视的吧,舍不得伤了碰了,却被她往死里划成这样……

说不定,师尊当时冷哼道:“给你一张天仙容貌不珍惜,还任意毁之,那么,你就顶着破相丑颜,过一辈子吧!”

她那时真的是怕,怕连死……都逃不过翟猛。

看着镜里容颜,翎花苦笑作结,暂时什么也别想,把身体养壮,尽快痊愈,早日与师尊相见才实际……

接下来的时日,翎花努力养伤,乖乖喝药,勤劳吃饭,捧着血樱桃当零嘴吃。

她本就是个少病少痛的活泼娃儿,休养几日,精气神便恢复大半,反倒是霉运正当头,硫撞出来的瘀伤有增无减,一会儿是腰,一会儿是腿,连端菜都能跌倒撞桌,额际留下一大块乌青。

这些,她没有埋怨半句,让她唉声叹气的,是师尊完全无消无息,别说是来接她,连看她一眼都没有。

“大夫,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骗我的?师尊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来找我,你怕我失望,不肯乖乖养伤,才扯了善意読言……”说着,牙关咬到了唇,淡淡腥咸味漫在嘴里,诸事不顺的她,已是家常便饭。

翎花真的不得不这般想,她病了,说怕瘟息不利于她,所以不来,她信了,可她病好了,却依旧看不到师尊,没有只字片语,没有任何行踪交代。

“你那个师尊我也弄不懂他,等等我用千里传音把他骂回来。”连梅无尽也觉得为人师表,丢着徒儿不理不问,半夜没悄悄前来偷看,更未曾联络他这名大夫,关心徒儿情况,确实严重失职,有欠教训。

“请别这么做,我随口问问而已……”一听到要骂夭厉,翎花当然舍不得。

“我没骗你,大概是他担心你太虚弱,想多给你一些时间养养,才藏着不露面,他这叫……谨慎。”唉,居然还得替老友讲好话哄徒儿。

“嗯……”翎花接受梅无尽的说辞,向梅无尽行完礼,便退出雅厅,继续不知何日才能休止的等待。

可连梅无尽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人不敢来,露脸方式有成千上万种,用水镜光镜空镜、用传音、用隔空现形,还怕见不到人吗?

偏偏夭厉当真音讯全无,他都要怀疑老友恶意抛弃徒儿,留烂摊子给他收拾。

虽然翎花不让他骂,梅无尽也非听话之人,对着厅侧空墙一抹,墙面凝出大片光影,先是模糊迷蒙,逐渐益发清晰,映照出绝岭之巅,凛冽嚣狂的风势,以及驻足峭岩上,一手轻负身后的颀长身影。

广阔天际湛蓝,远山碧绿似玉,夭厉的发与衣裳,仍旧浓似深墨,突兀融于山水中,形成绝景间的一滴落墨。

沉月岩,梅无处识得此处。

老友这副天人仙姿,梅无尽向来无感,没空闲欣赏,劈头就责问:

“你是怎么回事?徒儿丢给我养,自己倒真有闲情,跑去游山玩水?!你好意思呀!”

翎花出了厅,发现遗漏了东西在桌上,于是匆匆折返,听见梅无尽的声音时,本欲快步退出去,不打扰他,然而回话之人的嗓,令她脚步一顿,悄悄藏身门外偷听。

是师尊!

“她如何了?”夭厉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除发丝之外,脸颊拂过的,更多是浓闇瘟息。

翎花终于看见师尊了!克制不住贪心多瞧,眼都忍着不眨。

“自然是没事,等着你回来接她,我看她恢复极好,应该已不惧怕瘟息,你可以来看她了,省得她成天神情落寞,像被弃下的幼犬,耳朵尾巴全垂头丧气的。”如果她有尾巴的话。

“好,我等会儿就去。”夭厉淡道,然而听见梅无尽对她的描述,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右臂平举,掌心窜出瘟息长剑,铺天盖地的黑雾,几乎占据墙面光景。

“老友,你在干么?!”见到瘟息长剑,梅无尽马上知道不对劲,老友并不喜武,唤出它是想做什么——

夭厉扫来一眼,眸光冷凉,不带笑意,可语调轻缓平浅,彷佛闲话家常:“决斗。”

幕后花絮:小木匣

小鬼差伏跪在地,一面磕首请罪,一面必恭必敬呈上木匣,道来当日勾魂失败的种种始末。

“小的不识得那人,但猜想他身份不一般,非仙即妖,小的打不过他,只能逃回来禀报……”回程途中,还怪事连连,摔了几十跤不说,跌断三颗鬼牙,吃了满嘴土,匆匆奔回冥城,竟脚滑摔下奈何桥,险些溺毙忘川……

黑雾中伸出手形,小木匣咻地腾空飞入,左右翻看,寻找开启机关之处。

“是个模样怎生之人?”文判问。

小鬼差努力描述那日所见音容,道那人咧嘴朗笑,样貌端正,煞是好看,一袭青白长袍潇洒,声嗓轻快悦耳,呀,最最特殊是他额心一颗小黑痣,见多了仙人们多为漂亮朱砂色泽,倒显得那小小黑点,很是醒目独到。

闻言,文判刷开纸扇掩面,身形瞬闪数百尺远,只剩下一小道影子飘在哪儿,纸扇招摇清风,更像使劲扇开什么脏东西似的。

同时,小木匣开锁声咋响,里头空无一物,黑雾内却传来呛咳声,一次剧烈过一次,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肠寸断,也咳出一阵怒吼:“梅无尽你个臭霉神!你居然敢送我霉运!还是这种神等级——”

然后,很痛快淋漓咬到舌,惨叫作结。

另出远端,梅无尽打完喷嚏,揉揉鼻,对面瘫徒儿说:“你刚在心里偷骂我?”

面瘫徒儿依旧面瘫,只赏了他一记白眼,眼神在说:谁有这般无聊。

梅无尽径自咧笑:“树敌太多,分不清是哪个受害者叫骂,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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