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花在苏大叔家写完书信,洋洋洒洒数大张,向雷行云报告近况,也告知寻获师尊一事,多年来的追觅告一段落,雷行云定会替她开心……
不过写到传家玉佩始末,她满脸通红,怎样都动不了笔,总忍不住想起它摔碎的那一天,是在何种情况之下……
揉掉了好几张纸,最后决定草草一句“我以后赔钱给你”,附带一只伏地跪求的墨绘小人,便算交代了。
苏大叔人还在外地,估计过两天才回来,翎花封妥书信,交给苏夫人。
等待师尊来接她的时间,她与苏家一对双胞胎小男娃玩得开心,乳名一个叫跑跑,一个叫跳跳,缠着要她一块出去玩抛球游戏。
“外头最近不安全,还是留在屋内,听话。”苏夫人摇头制止,小男娃噘嘴表达不满,但很快被其它游戏吸引,坐在地板上打弹珠。
“有瘟疫传开,镇里都人心惶惶吧?”翎花与苏夫人交谈着。
“瘟疫固然可怕,你来时不知有无瞧见,街上几名壮汉滋事闹腾?”苏夫人面庞清秀,一边折迭衣物,一边轻轻叹气。
“瞧见了。”说的是茶馆那些人吧。
“他们全是山贼,官府无暇管,他们便在镇里横行,时常饿了就踹开民房,逼人交出食物,看到钱财自然也抢……有瘟疫已经够头疼了,还招惹来凶神恶煞。”说毕,苏夫人只能摇头。
“所以,你们过几天也打算去其它地方避避?”翎花看见数个收拾妥当的包袱,摆在桌边。
“我夫君此趟回来,便是来接我们母子,准备去雷霆堡住一阵子,幸好你提前来了,否则就要扑空了。”
“等局势安稳些再回来也好。”
“你呢?没想着去他处暂避?”苏夫人瞧了她好一会儿,此时翎花已解下面纱,精致容颜未加遮掩。
她并非头一回见到翎花长相,却每回看,每回赞叹,不过此次,她是“叹”比“赞”还要多上几分:“……听说,山贼们不仅在找尸体,更在找人,一个覆着面纱的女人。”
翎花怔忡,没料到有此消息传出,她以为……对她百般纠缠的翟猛已死,不会再有人关注她呀。
“他们在找你,是吗?”见翎花的反应,苏夫人心里已有底。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找我?”
难道——因为她是翟猛生前最后所见之人,他们要找她问个明白,弄清楚翟猛死因?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夫人,我还是先离开吧……”她不想连累苏家人,可人尚未站起,马上被苏夫人按坐回原位,苏夫人佯装嗔怒:“我可不准,你不是说了,与人约好,在我家等他来接吗?你若是出去,与人错开怎么办?安心坐着。”
“但是万一山贼找上门来——”
“没那么巧的事,这条街几天前他们才搜括过,不可能这么快再来。”苏夫人倒乐观,细声安抚:“更何况,你方才也接你之人很快便到,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嗯……”翎花只能回以微笑,心里默默想:师尊,你要快些来呀,我不好在苏家久待,不能替她们母子三人带来危险……
偏偏偎窗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来来回回数不清多少遍,由晌午到黄昏,再由黄昏至入夜,师尊始终没出现。
翎花一面担心师尊是否与那男人发生争执,半途打起来,或许还受了伤……另一面却不得不忧心,师尊抛下她了,这等志忍,在心里重重压堵着。
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烦恼哪个多一点。
师尊不是那种能与人闲话家常到忘了时间的人,师尊太寡言,想聊也聊不热,她本以为最多半个时辰,师尊就来接她了,却迟迟到现在……
“今晚在我这儿住下,跟我们挤同一张床吧。”苏夫人替她备妥换洗衣物,也很贴心地不问她:那人怎么还没来?
“还是我去客栈吧……”翎花心里有说不上来的不安感。
“干么浪费银两,雷少主曾经认真交代,要我夫君好好照顾你,你就听话住下,反正不差多你一个人睡,跑跑跳跳也很喜欢你。”
翎花只好从了她,乖乖接过干净衣物,胡乱洗完澡,带回一身微暖水气,驻足窗前,频频眺望。
夜里的街,长得像完全没有尽头,左右两侧的民舍灯火,微弱透窗洒出,却照亮不了闇暗。
街道空无一人,没有热闹、没有喧嚣,以往时常可见的“鬼市”也瞧不见,静悄悄的,只有夜风拂过,店家铺幔啪啪翻飞的声音。
她痴痴望着,多期盼那颀长沉稳的身姿,踏月色而来……
最后是苏夫人赶她上床睡觉,只差没哼首摇蓝曲哄她。
翎花闭起双眸,怎么也没有睡意,为不惊扰同榻的苏家母子,只能假寐。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鸡啼,第一道阳光钻进窗,翎花便已在窗边站定,探头向外察看。
不能怪她如此惶恐,三年前被弃下的景况,一直没由心上抹灭,她比谁清楚,师尊决心要舍时,会有多决绝,全然无从商量——
“不会的,师尊亲口说了,要我在这儿等,直到他来,他这次答应过了,不会默默离开,定是路上耽搁,或临时有事要办,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翎花跟自己说,拳儿抡紧,眸里满是坚定。
苏夫人与双胞胎娃儿倒是相当欢迎她多住几日,苏夫人总是独自在家照顾孩子,并等候出外的夫君回来,鲜少有人作伴说话;双胞胎娃儿则视她为玩伴,尤其她一手好弹弓,每每令娃儿们瞧了双眼发亮,把她当成绝世高手,嚷嚷要跟她学两招。
也幸好有双胞胎娃儿围着她教弹弓,让翎花稍稍跳月兑忐忑心绪,无暇胡思乱想。
不过三人只能在后院练练手,拿弹弓射树叶,不能出家门,毕竟风声鹤唳,安分些好。
跑跑学得较快,已经打下五片叶,跳跳目前还没开张,越是心急想打中,越是发发落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跳跳,你慢慢来,这样乱弹乱打是不行的。”翎花想帮小娃调整错误姿势,怎知孩子使起性子,根本不听,加上跑跑还在一旁笑弟弟笨,更火上添油,引发跳跳哇哇大哭,开始用弹弓射跑跑。
打树叶打不中,目标是跑跑竟然弹无虚发,每颗小石都能打到,跑跑不甘示弱,立刻还击。
幸好石子极小,孩子力道又不大,即便打在身上也不痛,可翎花连挨双方流弹数发,可请灾情最惨重的那方。
“好了好了,都不可以再攻击了,停战!停战!”
娃儿由吵架变打闹,再由打闹变嬉戏,越玩越欢乐,哪是她能劝阻的,直到跳跳使劲拉弓,一弹,远方传来男人一声“哎哟!哪个混蛋敢打老子!”,才知道闯祸了。
翎花暗叫糟糕,不能学那两个娃儿,一溜烟往屋里躲,身为大人……逃避是不对的,得真心诚意向人道歉。
竹篱外,男人还在吆喝,气冲冲寻找石子是从哪处飞来,翎花正欲开口坦承,却发现那男人……不,是竹篱外那群男人,正是翟猛手下的山贼们,她立刻噤声,转身要避。
“那里!”迟了,一名汉子眼尖看见她,指着她吼。
翎花知道,不能往屋内跑,会将贼人引进苏家,带来麻烦,于是她转向后院竹篱另端,一个跃身跳出,朝北大街方向飞奔。
“是茶馆遇见的娘儿们!威哥说她有可能是蒙面纱的女人,快追!”几人紧逐在后,还兵分两路,准备前后包抄。
翎花钻进小巷,坏就坏在她对此处不熟,好几回转进死胡同,全靠翻墙而过,以往山里野债了,爬树是常事,那些不高不矮的老墙,阻碍不了她。
她一路上爬,歇脚在一处屋顶,下方追赶的山贼不会轻易发现。
正当她以为摆月兑掉山贼纠缠之际,却听见远方跑跑跳跳的哭声,还有苏夫人的求饶。
“不要伤害我儿子——大爷,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老子对你儿子没兴趣!求我不如去求逃跑的那女人,只要她站出来,我马上放人!”就在几名汉子追着她跑,其中居然有人想到去挟持屋主一家,一把拎走双胞娃儿,刀架脖子上,拿他们当威胁。
苏夫人别无选择,只能哭喊翎花露面。
而翎花,也没有逃掉,自行折返回来。
“我在这儿。”她跃下屋檐,在汉子面前站定:“快把他们放了!”
汉子吹了声哨,将同伙全召回,其中一人拿了块布,朝翎花脸上比划。
他们听翟猛吹嘘无数次她的貌美,却只看过蒙面纱的她,自然无从印证,可眼下布一盖,那双眸子千真万确。
“是她,总算给老子们找到了!绑起来!”
翎花双手遭缚,牢牢缠在身后,绳圈滚了好几遍,圈圈收紧。
既已逮到他们要的人,苏家母子便瞧也不瞧,像布袋似地抛到一旁,苏夫人内疚又害怕,拥着孩子直颤抖掉泪,还是翎花朝她做了眼神,要她带孩子快走,并且以唇形呢喃一句“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苏夫人逸出呜咽,慌张抱起孩子逃开,此刻,她只能顾及孩子,其余的,她无能为力,见苏夫人逃远,山贼也没意思要追,翎花算是安心了大半,至于她自己的情况,
低低喊了声“师尊……”,心里却半点把握也无一师尊是否会来……
她没敢往下想。
***
夭厉费了些时间,找到天女辰星。
她与她订契的使兽正浓情蜜意,额心相抵,绵绵说着情人间的蠢话。
他这不速之客,一到来,就是棒打鸳鸯,无情送上狼厉攻势。
他对辰星并无好恶,在他眼中,她与任何人无异,不因她曾伤他而挟怨带恨。
武罗说,她是他的克星。
真有趣,娇小玲珑的一名天女,会个一招半式,就得意忘形?
痛下杀手,不过试探。
他仅用三成闇息,便教辰星及她的使兽毫无招架之力,为难缠瘟毒吃尽苦头,那只白鳞色的使兽龙子,甚至被瘟息染黑大半。
即便如此,愚蠢的两人,仍争抢由谁来承受瘟毒吞噬,不舍对方受累,在危急之际,还忙于你帮我吸毒我帮你吸回来你不要再把毒吸走我偏要我偏要……
夭厉看了发噱,真想冷冷打断他们唇舌交缠——争什么?反正最后都会死在一块。
这也敢称之为“克星”?夭厉森寒一笑,一身浓瘟奔窜,缭绕翻腾。
武罗究竟将他轻视到何种田地?
想着,就这么捏碎她吧,让她与心爱之人一并死,也算天大成全,总好过留下其中一方,尝尽孤寂。
举起右掌,五指之间黑息溢泄,一丝一缕,极似无数活蛇蠕动,只消挥下,什么天女什么龙子,照旧没有活路——
师尊……
耳畔擦过了淡淡呼唤,和着风,拂撩浓墨资发,止住挥扬的手势。
夭厉呢心一沉,侧耳细听。
金乌光芒晒落的天际,夭厉沉稳静伫,风吹动如丝长餐,发波如浪,下一瞬,他由辰星及龙子好望眼前消失无踪,余些些烟丝,在风中吹散。
“……”辰星与好望面面相觑,彼此眼中皆有困惑。
这瘟神,到底是来干么的?
***
汉子山贼甲:“给老子说清楚!那一夜,我家老大究竟怎么死的?!”
汉子山贼乙:“是不是你杀的?!”
汉子山贼丙:“她怎么可能打得赢老大?老大功夫在她之上!”
汉子山贼甲:“说不定趁老大月兑裤子时,她拿东西砸破他的头呀!”
汉子山贼丁:“那为什么到后来演变成老大身上带有瘟疫?”
汉子山贼戊:“该不会……这女人身上有脏病,老大睡完她之后,就给染上了?”
几名汉子包围翎花,你一言指控,我一语审问,可自始至终全是自问自答,当山贼戊此话一出,众人反应一致,全急忙后跃几大步,避她如蛇嫁,怕她真的有带病。
翎花未受殿打,只是绑在山贼窝里的一根柱上,不断被反复问话。
“翟猛是自作孽,才会遭到天谴。”从头到尾,她的答案没有更改。
妄想奸婬良家妇女,根本无从同情起,也因为始终只有一种答复,惹怒向来耐性不高的山贼汉子们,她得到了第一个响亮掴掌,火辣辣窜上面颊,打得她脸腮热烫,头昏眼花,一时之间强烈疼痛笼罩,什么也听不见。
“去你的自作孽!我家老大不过玩个女人,天什么谴?!你让老子也看看天谴是啥玩意呀!”山贼干过的肮脏事比这更多,他们个个还不是活蹦乱跳。
“威哥,别冲动,好歹她是老大喜欢的女人,不要动手动脚。”
“对,她是老大喜欢的女人,之后得送去和老大作伴,不能伤了磕了。”
疼痛的耳鸣暂歇,翎花又被汉子此语震骇,脸色瞬间一白。
送去和翟猛作伴,这群山贼,打算杀她陪葬!
翟猛呀翟猛,生前,你百般纠缠,就连死,也不肯放过我吗……
“等抢回老大尸骨,马上替你们办冥婚,老大生前总嚷着非你不娶,这心愿,兄弟绝对替他办妥妥!”
翎花背脊微凉,尤其瞄见一旁几名寨中妇人忙进忙出,正打点婚宴事宜,虽无凤冠霞帔,却准备一袭艳红色裙装及华丽首饰,聊以代替。
“老王那边情况怎样?不是说已经知道老大的下落吗?磨磨蹭蹭做什么?用抢的用偷的,把老大给带回来呀!”
“官府防得太紧,大概是怕瘟疫传出来,再等等,老王的身手信得过,给他时间吧,说不定这坛酒一喝光,他就抱回老大的骨灰了。”老王可是寨中开锁高手,哪怕官府把翟猛上了千百道锁,老王最迟一个时辰也能全解开。
“喂,你们几个,把她带下去打扮打扮,弄漂亮些,等老大回来。”山贼汉子吆喝妇人们。
翎花从木柱被解下来时,企图挣扎,可是双手仍遭缚绑,跑没两步立刻遭受压制,山贼汉子不敢打坏她的脸,新娘子在成亲当日,绝对要漂漂亮亮的,但她太不配合,他们心一狠,干脆拗折了她的脚踝,教她无法再跑。
骨节错移的剧痛,翎花几乎快晕过去。
她疼得浑身发颤,冷汗湿濡一身,妇人们七手八脚替她更换红衣裳、梳发上妆,已经无力挣扎,任凭宰割。
而此时,寨外一阵喧嚣,钻进翎花浑沌耳内,断断续续,喊些什么,听得不甚清晰,可是最重要的那一句,太过响亮高亢——
“回来了!老王把老大带回来了!”
翎花知道,自己死期将至。
到最后……师尊依旧没有来。
也不会来了……
不想绝望,却无法不绝望,她被抱出房,山贼汉子逼迫她抱紧翟猛的骨灰坛,坐上寨前虎皮大椅。
坛上无情的冰凉,彷佛听见翟猛在耳畔狞笑:你是我的,到死都是!
“等一下怎么处理她?”山贼汉子们在底下吃肉喝酒,寻回老大尸骨是悲事,更是喜事,说好婚宴要开开心心,谁都不许掉眼泪,要哭,也是明个儿早上的事。
“灌毒?”
“不好,毒发时面容扭曲,还会变青变黑,老大不爱,不如……绞死?”
“绞死听说舌头和眼睛会突出来,换一招换一招,她的脸一定要留,老大爱的也就那张花容月貌,毁了绝对不成。”
他们大刺刺讨论她的死法,不顾忌她在现场,他们本非善类,自然没有怜悯。
翎花脸上毫无血色,双足痛楚依旧,他们不怕她逃,不怕她自尽,因为她是一定要死,只有早与晚的差异,于是没人费心看守她。
她和着泪水发笑。
翟猛爱她的脸,雷行云也爱她的脸,师尊爱的……同样是她的脸,偏偏那是唯一不属于薛翎花拥有之物,她却为了它,沦落至此。
这张花仙绝容,可怜又可憎。
她右手覆上脸颊,指甲深陷肤间,毫无眷恋,使劲抓下,一遍又一遍,血红抓痕飞快浮现,数道更是见了血。
痛,当然痛,她的肤她的皮她的肉,撕扒之间,疼痛不断蔓延,咸泪淌过,是一种令人颤抖的热辣刺痛,然后,逐渐麻瘅。
她想着,若是毁去了,也许翟猛再见到她,只剩嫌恶,就不会死命追逐,她不想与他碧落黄泉,继续纠缠……
既然只爱她的脸,没了,那般浅薄的爱,也不存在了,是吧。
底下山贼喝着聊着,商讨各种不伤她容貌的死法,没人注意翎花取下发际上的一枝钗,咬紧牙,用力刺进脸颊,再往下滑动……
红的裙裳,吮去不断滴淌的血珠子,等到山贼之中有人瞟向她,惊觉她的举止,已经完全来不及阻止。
那张脸,血肉模糊,竟然找不到一处完整。
看见山贼的惊慌失措、愦怒咆哮,翎花却是呵呵轻笑,血与泪,全掺和在一块。
他们想给翟猛送上美丽新娘,她摧毁了他们的心愿,不留一丝挽救机会。
此举,激怒了他们,于是,她被一刀了结性命,怀里捧着的骨灰,月兑手摔下,碎了一地,翟猛骨灰扬起,落得到处都是。
人死后,不过一阵烟尘,风一来,吹得半点也留不下。
她垂着眸,渐渐呼吸不到气息,眼帘彷佛被覆盖死亡的黑绸纱,寸寸色彩皆褪,淡淡飞扬的灰烬间,隐约看见,心上最敬最爱的那身影,缓缓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