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的声音似在穿上衣服,随即黑暗里有了开关门的声响。
有人足音极轻,停在长榻五步远外的距离。“姑娘,点灯么?”钟怜的声音一如往昔温和。
“不,先不要。”冯无盐含糊回着。她不含糊说话,惧意就会泄露在声音里。
钟怜尽全力对她极好,转头却会对龙天运献出忠诚,这与当年她身边的丫头看似不同,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都一样。她不是傻子,哪会不知道钟怜陪伴她的意义?她不习惯平白无故接受旁人对她的善意,她也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回报,可是,要赤|果|果地把内心送到钟怜面前,她还做不到。
……不管对谁,她都做不到。如同此刻她要钟怜送药来,钟怜只会想出许多借口推了。她们都做不到。
钟怜没有再问下去,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守着。
冯无盐模着月复部。喝药对她而言,是一次情动下的结束,代表随时可以散场,她也习惯了喝。
龙天运想娶她?正房?所以愿意让她先怀孩子?然后呢?她想疼她的孩子,但她怕对孩子笑不出来。
一个人,要在自觉快乐与幸福时才会笑,她不以为那个时候她笑得出来,这样对孩子并不公平。
她完全不想成为她(他)的娘,也不想复制出第二个冯无盐。
所以,她不想嫁。
她把脸半埋进被里,黑色长发散披在四周,完全掩住她的神情。
“冯姑娘。”才人寺,有人叫住她。
冯无盐回头,看见喜子快步而来。她下意识往他后面看去,没有看见龙天运。
喜子这一喊,周遭的人往他看来,皆是露出惊艳之色,他却完全无视。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勉强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钟怜呢?怎不见她?”
他的口气略带咄咄逼人,冯无盐也不在意,只道:“今晚在寺附近过夜,钟怜去打点了。燕爷也来了。”她指向树下抱着长剑的燕奔,见他往这头看来,她朝他施个礼。
喜子看去,嗤了一声。“主子让他跟来,这么远,要真出事了他来得及吗……”他又看她一眼,咕哝道:“你不留在府里讨好人,在这里赌气做什么。”
冯无盐没有理会他这话。任何一个专程来寺里看石刻的都不会是走马看花,不过一夜时间根本不够。赌气?
她并没有。
“你怎么在这?”她盯着他。
喜子咳了一声,忍住回头的冲动,随即,他美目闪闪发亮。“我是专门来千山寺的,千山寺有开国主的石刻,我一生必要瞻其风采一回的。”
冯无盐眨眨眼。晋城千山寺里的石刻中好像真的有开国主,但更为人知的是大晋朝的雕刻家所刻下的大晋人物像,会专程来看金璧之后的雕刻家所刻的还真是难得一见,而她面前就有一个。
“你没有来过晋城吗?”
“主子回京后我才到他身侧侍候,这辈子还没来过晋城——”他及时住口,见她一直盯着他看。他勉强笑道:“不如一块去,作个伴?”
冯无盐是无所谓,不过,她这一无谓反而被他先带往开国主的石刻。
“……”其实她是把开国主的排最后。
千山寺的石刻画可以说是至今最大型的版画,带点名气的金璧大师都想抢一块石壁来刻画,就连廊道上的空墙也被人写满诗词,一路走来都有来客停驻,他们见到喜子的美貌,纷纷有礼地让路。
冯无盐不得不说,绝大部分美貌会带来灾难,也能带来便利,她甚至听见有人在问:女扮男装否?
她又往喜子瞟去。第一眼看见这美貌少年确实会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并不是说他娘气过重,而是有些人的相貌是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也可以说他是少年的原故,不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喜子停在一面石壁前,连上头的人物都没有看仔细,就露出赞叹的神情。
“这就是开国主吗?听说开国主与主……当今陛下有七八分像呢。”
璧上石刻的面部雕刻并不是那么细致,要说看得出跟谁像真有难度,冯无盐抬头看去,却是心头一慌。
她懂雕刻,对面部肌理有研究。这是不是……有点像龙天运?
她垂下眼,暗自深吸口气。她真是想要嘲笑自己了,才多久没见到那个男人,居然连个石刻都感到与他相像……她嘴角泛起苦笑。当断不想断,她也真是够孬了。
“没有明喜公公吗?”喜子遗憾道。
“你也知道明喜?”她再度抬起头看着这石刻,手指轻轻抚过上头的刻纹,几乎是立即进入状况地研究刻法。
“当然!他一直是跟在开国主身边的太监,很受开国主重用。据说他相貌俊美,开国主才在大晋亡后留下他。”
冯无盐看他一眼。“说得好像是开国主贪图美色一样。”
“一定是。主子当年挑中我,也是看中我的美色……等等!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是什么意思?他没有龙阳癖!”喜子又往后看一眼,补充道:“任何一个人,都喜欢看到美丽的人事物,包括开国主,对,包括他。”
“你对开国主真有研究。”
喜子笑道:“那当然。”难得遇见“志同道合”的人,他嘴快多说了点:“其实我对明喜公公比较有兴趣。
一个能够横跨两朝还能活到最后的人,心机有多深沉我就不说了:开国主的嫡长子……其实也只有这个儿子啦。
你知道的,开国主什么都好,就是生育不太行,也因此之后金璧的璧人渐往晋人作风靠拢,多妻多妾多子孙。我扯远了。这位嫡长子在为帝时曾公开说过,明喜在生前对幼时的他照顾良多。金璧初始,全仗宫里的老人提规矩,重现大晋宫里的规范,偏偏那时宫中晋人奴婢心异,最后还是明喜掌了权力,重整规矩。”
“你了解得真透彻。”她顿了一下,“我从未在史书上看过。野史?”
喜子难得神秘地笑笑。“普天之下,一般人看不到的秘密我都知道。冯姑娘,开国主在宾天前,曾下旨要明喜公公殉主陪葬:你瞧,这主仆之情多深刻。”
冯无盐闻言,想起钟怜也曾说起这事。钟怜与喜子都知道平常人不知道的皇室历史……她心不在焉地回道:“真要感情好,要我我舍不得,不会让他殉主。”
喜子一怔,月兑口道:“难道你不想跟爷共葬吗?”
“当然不会。”冯无盐说得理所当然,“真喜欢我的人会舍不得让我一块走,就如同我对他一般。何况,我还有要继续做下去的事呢。”
喜子张口欲言,迅速回头看,脸色又不是很好,他勉强笑道:“每个人想法不同。还有另一个说法,半日后那命令殉主的秘诏被收回了:不过,这种说法没有证据,因为明喜最后还是奉命殉主了……我说,冯姑娘,就算每个人想法不同,你嘴巴甜一点,才可以讨好爷,是不?”
冯无盐看着他。
喜子叹了口气。“硬邦邦的姑娘,谁会喜欢?”放弃了跟她沟通,他与她一块安静地看完壁上石刻的开国主。
正好此时有沙弥送上茶水,他接过一杯递给冯无盐,冯无盐留意到他十指洁白光滑,比她还像富贵人家出身,简直可以跟十六比了。
喜子看着开国主的石刻,自言自语着:“或许我是明喜的转世。”
冯无盐正低目小口啜着茶水,差点喷了出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认为你是他的转世?”这个少年,到底对殉主有多大的执念?
“正是。所以我希望等主子走的那一天,他主动开口要我殉葬。那表示这辈子我令他极为满意。”
“凭什么你说你是他的转世?”
“因为同样的貌美,同样带着喜字,同样……”是太监,同样的穷困出身,有着相貌相像的主子……何尝不是再续前缘呢?
冯无盐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语气放软道:“你现在不好么?”
“不,我很好啊。”这女人语气有点柔软,他不太适应。
“那就不要用前世今生来骗自己。”她面容恢复严肃,“我小时候也骗过自己,我前世必是一个晋人大老爷,有着数不清的妻妾女人:这一辈子,才会被诅咒了喜欢璧族的一夫一妻,看不起自己的爹,看不顺眼京师的男人们。其实我很清楚是因为什么。”
冯无盐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有十九个姊妹,我娘是正房,她亲生女儿只有我一个,我排行十二。”
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啊……那又如何呢?喜子一时不得解,只好说道:“我出身贫困,因为相貌好过常人,才会被送到主子那里被主子挑中,其实那时我有点害怕,怕主子察觉到挑错人,转眼我就会被放弃。”
“为什么会被放弃?”
喜子见她一脸认真,于是别别扭扭道:“因为我什么也不如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她说这种事,或许是她先说她的心里话吧,虽然他不怎么听得懂,但他总觉得她似乎有点可怜。
随即,他又得意道:“当时我只勉强识几个字,最后还是逮住机会多读多看,可惜我对它没有太大的喜好。”要不是怕陛下嫌弃,他早就放弃了。也是因为在宫里读写,才发现了明喜公公这号人物。如果他是明喜转世……就能很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适合待在陛边吧!
“所以,这不是好事吗?”
“什么?”
“叫喜子的一直在为主子努力,与叫明喜的有什么相关?”冯无盐困惑。喜子怔住。撇过脸,坚持道:“我确实是明喜转世。我就是他。”
冯无盐点点头。“那么,希望有一天,你会想着:转世后的明喜会渴望是你的转世。”语毕,她转身去看其它石刻。
喜子闻言,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