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屯内一处不起眼的矮屋旧院里,有十匹次等马在还算宽敞的院中悠闲地摇鬃甩尾,又或者低头往石板缝里寻找青草。
丽扬趁这会子替天养牧场拉来一批骏兽上交茶马司,将牧民所托的十匹毛色不匀、体型不够高大的马匹混在一等马里,交完一等马,正经差事办完,拉出次等马,偷偷模过来做暗盘。
她本想先送老王妃回将军府歇息,独自接这一单生意,可老王妃这些天跟惯她了,一听不能去,自然打破砂锅问到底。
岂知一听完她所说,隐藏的匪性被激起,扯着她的衣袖不放……这种暗盘营生的中间人话事,若不跟上去瞧这么一次,怕是一辈子都难再遇啊!
拉马过来已费去不少功夫,幸得今日东边辽州来的马贩十分守时,彼此皆熟,见面自是一番杂七杂八、粗鲁不文的“寒暄”,动不动就“你大爷的”、“他姥姥的”当开场白。
不过一伙子人见她身边跟着一个斯文秀气的……大娘之类的人物,实在挺纳闷,且这位大娘浅浅露齿一笑,心里顿时被她笑出一朵花似,弄得最后只会随她傻笑,搔头抓耳的不敢太过造次。
暗盘买卖行话多,老王妃听得不是很懂,但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下子记住不少,想着待大阳得空,可得跟她好好请教一番。
办妥,双方各自撤离。
丽扬拉着坐骑一出旧院子前门就被堵了!
她没怎么看清那一小批人马是谁,然快扫一眼,对方坐骑有军马一贯的昂扬姿态,瞧那势子便知跟当官的扯不月兑干系。
随即她连人带马堵在前门,一是想将老王妃藏于旧院内,二是欲令辽州那伙子马贩朋友能速速从后门撤走。
她拍拍大黑颈子,笑得明媚,扬声道——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咱们突然从院子里冲出,可挡着各位官爷好汉了——”“官爷好汉”四字嚷得格外响亮。“各位官爷先请,这儿路我熟啊,此道直直往前再向右绕个弯即是屯里场坝,那里可有不少好玩好吃的,各位……咦?”怎地为首的那年轻汉子……瞧来有些眼熟?
啊!是……她丽眸大瞠,认出对方了。
骏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直直走到她面前,面瘫俊庞竟有极淡薄的笑意。“丽扬公主,别来无恙。”
“你……”她一根秀指指啊指的。
忽而间——
“十一爷领亲兵到访北境,不进驿馆歇下,亦不入北境大营一会,却绕进军屯小巷守在此处,可令镇丞司与都统司的人好找啊。”嗓声沉峻传来。
众人侧目看去,就见红鬃驹从巷中一跃而出。
丽扬此时见北境军的大将军王爷驾到,完全是耗子碰上猫!
指着十一皇子蔺勉的秀指陡然一收,她不自觉往后退,然脚后跟一抵到门槛,心下陡凛……不行不行,她要退了,里边还藏着人呢!
她今儿个接这一单暗盘被逮便也算了,只要辽州马贩将货顺利接走,官府要人赃俱获是无法的,凭她一张巧嘴也能辩出几条活路,但若连累里边的人儿一块儿落网,那她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她硬生生定住,就定在原地,僵笑地看着聂行俨下马,大步踏近。
聂行俨是异姓王爷,蔺勉是十一王爷,两男人位属同阶,仅拱手相互作礼。蔺勉双手甫放,目光又转回她脸上,一会儿才又看向聂行俨,道——
“适才路过茶马司,忽见一抹身影恍若梦中女子,于是一路追随,直至此处。”
不——是——吧——这面瘫王爷竟从茶马司那儿一路跟来?那她鬼鬼祟祟拉那十匹次等马过来的样子,不就全被他撞见?!
丽扬内心好崩溃!
聂行俨双目微眯,慢幽幽问:“那么,王爷是寻到那梦中人了?”
哪里?在哪里?!丽扬暗暗咬牙、狠狠攥拳,就觉这位“梦中人”也太不上道,哪边不好去,干么一路往她这边来,害她的暗盘买卖险些被人赃俱获崩了盘。
她悄悄东张西望,试图捜出那“梦中人”,但没有,望出去尽是汉子,没有女子……呃,等等!女子是有一个,她……自个儿……
她双阵瞠圆再瞠圆,圆得不能再圆,先是瞪着聂行俨,后者没有看她。
她循着他的目光再瞪向蔺勉,蔺勉移回目光坦坦然接受她的注视,道——
“梦中女子,寤寐思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跟她咬文嚼字是哪招啊?丽扬觉得内心又一次崩溃了……
今夜云儿清清,月色如钩。
丽扬从都统司地牢的小方窗望出去,四方小框恰把一弯月钩框住,挺有凄清淡薄的意境啊,尤其是配上她此时处境。欸。
之所以二次“造访”这座都统司地牢,也是万般不得已。
今日在大军屯那座矮屋旧院前“隐隐”闹开一场,真有些“隐隐”的不可收拾。弄明白蔺勉的“梦中女子”所指是谁,她都不敢去看聂行俨是何表情。
绝对不是铁青或臭黑可以形容,她没敢看他,但他离得那么近,浑身上下迸出的火气即便无形,亦能隔空灼得她肌肤泛麻、神凛气促。
“十一爷寤寐思之的这位梦中女子,只怕已是别人碗里的菜,王爷下着之前,还请看个清楚明白。”
她家男人这话一抛,语气徐淡,杀气沉沉,接着双臂往胸前一盘,撇眸看她。这个也看她,那个也看她,他们俩都看着她,等着她挑出一个似。
做什么这样?这样玩她很好玩是吗?她无声哀喊。
正当丽扬内心即将再三崩溃,北境镇丞司与行军都统司的两位官同时赶来,赶得气喘吁吁,一下马就连忙来拜。
可气的是北境大将军北定王与东临大将军十一爷完全没动静,两男人还真杠上了,跟她杠上,两双招子四只眼,直盯住她不放。
她最后确实选了。
拍拍大黑颈子在它耳边低喃几句,要它自个儿先回天养牧场去。
然后她昂首阔步,走到满脸惶惑的镇丞司与行军都统司大人面前。
自首。
坦白从宽,她自首,省得被两个大将军王爷折腾。
再然后,人就落进这座地牢里了,呜……她也万般不愿意啊……
前头忽然传来声响,负责看守的虎狼卫连开两道门关允人进入,嘿嘿,来者肯定来头不小……她心里泛甜,想起上次她身陷囹圄,他也是跑进来探看,那时他待她可凶了,但毕竟放不下,还“劫囚”呢。
等会儿见着,她漂亮额头八成会被他敲好几记爆栗,不行不行,得装可怜些。脚步声已然踏近,她食指赶紧沾着唾津往眼下和颊面上一抹再抹,跟着将两颊和鼻头捏红红,吸吸鼻子无辜抬睫……呃?!
那人来到铁铸牢栏之前,专注看她。“丽扬公主……”
欸,来到面前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男人。
聂行俨白日之所以赶至矮屋旧院前,是因今日负责盯梢的手下知他快马回大军屯,紧急来报。
手下只道丽扬公主被来访北境的十一王爷堵住,却绝口不提她办妥正当营生之后又去销暗盘的货。
连他的心月复随从她都有本事拿下,行啊她!
矮屋旧院前,当她走近他时,以为她是向他靠拢,才想探手将她拉至身后,却听她声音压得扁扁,小小声道——
“……藏在院子里边。”
什么藏在院子里?他没听清楚,眯目瞪她,就见她唇珠嚅动,那口形像是说……娘?!
岂能不是?!她带着娘亲一块儿混,娘不跟着她,跟谁?!待她跑去自首,他想开骂都找不到话了。
毕竟是在北境,十一王爷蔺勉即便是强龙,也不能压过地头蛇,何况聂行俨亦是强龙一条,行军都统司当然看他脸色办事,见他面色阴森却未置一语,都统司尽管股栗不已,还是决定先将人犯暂押大牢看管。
只是这位人犯收押不到两个时辰,都统司地牢就开始接待大将军王爷们,弄得虎狼卫们也紧张起来,都统司大人则隐隐闹胃疼。
聂行俨步进军监地牢时,正听得蔺勉徐声道——
“……当时端赖公主绝世神技,为我军寻得一个突破口,才得以及时解救帝京于水火,为了查得公主下落,在下命人多方探寻,才得知公主乃鹰族王族遗民。”
“呃……也不算什么王族,我很普通很普通……王爷费心了。”
蔺勉道:“鹰族遭灭,公主从西北高原流落至天朝北境,知你在此,没想今日一到,便与公主偶遇……你与我确实缘分。”
“哪是偶遇?明明是你硬要跟……”声音含在嘴里嘀咕。
“公主说什么?”
“没!没有——啊!有有有,我是说我在北境这儿过得挺好、挺滋润,不必王爷为我向朝廷讨要什么封赏,更没想挪窝挪到帝京去,这一次能帮得上忙,那……那也是我自个儿想做,有想守护的人,那人要是不安稳,我这心也不踏实,
所以说来说去,我还是有私心的,若说起缘分,我与那人的缘分却是从前尘到今生,就认他一个,在心里,都把自己偷偷嫁给他好多回了。”腼腆般呵呵笑,又道:“十一王爷,咱们就别提什么恩情回报的事,哪时得空,王爷来天养牧场玩,咱请你吃烤全羊、大口喝女乃酒,倘是我不在那儿,我家干爹、干娘和牧民朋友们也会欢迎你的,你……”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还想请谁吃食吃酒?”
三公主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还想多疼疼谁?
丽扬叹气。
两次进军监地牢,两次他来探看,两次说的可都真像。
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转角处时,她已然瞧见,聂行俨也知她觑见他了。
她此时对蔺勉所说的话,听进他耳里,多少觉得她有讨饶的嫌疑,但……他竟然真被安抚住,非常吃这一套。
蔺勉此时侧目回首,亦是察觉身后来人了。
一见是聂行俨,表情贫乏的俊庞仍定静无波,唯双目微光掠过……蔺勉忽而有些明白,原来他的梦中女子想守护的,是这个男人。
缘分还是太浅薄吗?她说的是前尘到今生,而他也只不过当日在帝京城外惊鸿一瞥,便已留心,却是太迟吗……
聂行俨步近,依旧仗着拳硬有力,轻松利落地劈开铁锁。
倒是丽扬心疼得直抽气,跺脚嚷嚷——
“又砸锁!又砸锁!行军都统司这款巨大铁锁要价不菲啊!老铁匠师傅精心打造,若不谈价钱的话,那它也是件赏心悦目的工艺,你说你怎么就砸得下手?你——”两位大将军王爷全又瞪着她看。
唔,好吧……要她选是吧?选就选。
挲挲鼻头,她脸蛋微烫,踏出牢门直直走向聂行俨,走进他怀里。
她抱住她的男人,没再多看谁一眼,一只大掌随即抚上她后脑勺,略霸道地按住,像也不许她有机会再多看谁一眼。
“多谢十一爷关爱,只是这姑娘已是我的人,除吃干抹净,还是吃干抹净,不可能放手。”
听得这话,丽扬心里又想崩溃——
她家男人说得这样清楚直白,都不知听这话的十一王爷要多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