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撒气似地,返京已经一个月,孟晟每天都板着脸孔。
他的职务被调动,成了宫中带刀侍卫,三品将军居然去当个小队长?疯了吗?明明不合理,可所有人都羡慕他能在御前行走,还说有几个三品将军可以日日朝见天颜,说他是皇帝身边的新红人?
但他宁可到京畿大营训练士兵,就算晒出一身黑皮,至少可以溜班去探探固执的燕无宝,不像现在……只能乖乖等待排班休沐。
阿元最近常到京城,每次都带来让人振奋的消息——
“阿云妹子可能耐了,给每家每户都取个别致的名字,还给咱们写对联呐,实在太有才,阿晟,你的运气真好,居然有这样的妹妹,若她是我家妹子,多好!”
“阿云用枯藤编织成一道拱门,竖在林子外头,让焦大叔移来九重葛,要不了多久,藤蔓爬满拱门,就是一道再美不过的花墙,到时再把贺叔刻的‘锦绣村’牌匾挂上去,咱们村子就不难找了。”
“村子上下总共有八十几个房间可以出租,今儿个,我就是来买漆的,把墙壁刷好,就可以准备开门做生意啦。阿云妹子让贺叔把雕好的饰物挂在每个房间里,客人要是喜欢,就可以买回去。贺叔可乐啦,他闲来无事就喜欢雕山雕水、雕风景,贺婶老嚷着屋子都快没地方走路了。”
“阿晟,今儿个来是要跟你说一声,你家的厨房太小又太旧,我打算寻人翻修,否则要是一口气来几十个客人,哪来得及做好饭菜?”
“有三十几个摊位来报名,卖鸡卖鸭卖鱼、卖花卖木雕卖画儿,还卖酱菜、卖腌料……大伙儿全卯足劲儿想挣钱呐,就是阿碧,也想卖卖绢花,这不,我特地带她来挑绢布。”
“好消息,阿云妹子可厉害呢,把咱们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哄得服服贴贴,这些天妹子忙得脚不沾地,还得空出一个时辰教他们念书识字,咱们村里,人人都感恩你啊,谢谢你把妹子送回锦绣村。”
阿元每次带来的消息和锦绣村有关系,孟晟从里头抽丝剥茧,多少可以拼凑出燕无双的生活片断,她很忙,忙得兴致盎然、忙得起劲、忙得精彩。
真这么开心吗?那么,伤心有没有少一点、忿怒少一点,有没有……回心转意的空间?
送走阿元,孟晟拿起桌上的“宣传单”仔细看。
阿元说,这叫做版画,听说西域有,但中原少见,版子是贺叔刻的。
左上角是一首诗——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整幅画勾勒出田园乡居的乐趣,让人看着心痒,不想干活儿了,只想往锦绣村一游。
燕无双举办的活动叫百花宴。
百花宴?赏玩用的花,真能变成餐桌上的珍馔?他怀疑,但想到她谈起改造锦绣村时的自信,孟晟微微一笑,怀疑女人不难,怀疑燕无双自信的目光,很难。
早上,阿碧领着村里几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京城每条街道巷口散发宣传单,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会想到把年轻姑娘打扮成花仙子?
不管怎样,效果肯定不差,因为阿元过来时,乐津津地说着,“我们已经接到两单生意,房间卖掉二十几个,而且是连续住上三、四天呢。”
他刻意泼冷水。“说不定人家只是说说,不见得会去。”
“就算不来,咱们也赚啊,门票一人一两、马车一辆三两,阿碧那里已经收下不少订金。”
锦绣村的村民,务农了几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门票?”
“对啊,这笔银子要用来雇导游,让人讲解锦绣村的历史与故事、带领游客四处走,还要拿来种下一季的花花草草,阿云说,这样游客才能绵绵不绝。”
连这个都想到了?有意思!
孟晟让阿元带上满满一马车的纸笔书墨,上次准备的不多,只够无双一人使用,但现在要领着孩子念书,用量肯定惊人。
再看一眼宣传单,他承认相当吸引人,不管是画面还是诗词。
心念起,如果他把宣传单交给孟霜,她肯定能说服岳帆一起出游,到时夫妻见面,能不能和好如初?
不对,孟霜在场只会坏事,无益于两人,还是私下怂恿岳帆同行,可是……燕无双会迁怒他吗?
肯定会,但为着她好,就算让她怨上一辈子又如何?身为孟霜的亲兄长,又犯下那么大的错误,本就该受她埋怨。
就这么做吧,他把宣传单收进怀里,走出家门。
身为尚书府的舅爷,孟晟轻易地进到后院。
小厮领着他往霜夫人的院子方向走,穿过拱月门,他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迈着两条小短腿,辛勤地绕着园子跑。
园子里有两个丫头,一个帮着计算圈数,一个跟在少爷身后跑。
他认得她们,一个叫语珍、一个叫语珊,都是燕无双身边的大丫头。
岳帆让她们留在园儿身边?聪明!那几个丫头心里只有小姐、没有姑爷,园儿有她们照顾,肯定妥当。
不过……那是在玩吗?不太像,园儿一脸的严肃,气喘吁吁、衣服湿透,还坚持跑着,所以是在锻练身子?
用这么粗浅的法子?
孟晟对小厮说道:“你先下去,我知道霜园怎么走。”
“是,蒋舅爷。”小厮退下。
孟晟斜着身子靠在门边,静静观察钟宇园。
“小少爷,十圈了,可以休息了。”
“不,我还有力气,给我跳绳。”园儿向语珊伸手。
“少爷身子骨越来越好了呢,要是小姐在,肯定很高兴。”
园儿认真说道:“我得快点长大,把身子练好了,才能去找娘。”
语珍听见这话,既欣慰又感动,小少爷始终没有忘记小姐。“是,小姐一定在哪里等着小少爷去找她。”她蹲子,用干净的帕子给小少爷抹去满脸汗水。
“是啊,小姐要是知道少爷让师傅称赞了,肯定会乐得把小少爷抱起来转三圈。”
语珊看着园儿,心肝儿发疼,自从小姐不在,小少爷变得更懂事听话,像个小大人似地,天未亮就起床锻练身子,师傅还没到书房,自己先练上几张大字。
念书、运动、作文章,就是晨昏定省也从未缺席过,每次看他小小的身子端坐在书桌前,就让人忍不住鼻酸。
小姐在的时候,小少爷哪是这个样子的,他也会撒娇、也会耍赖,现在是不是因为……
小少爷也明白今非昔比,必须自立自强?
“娘还没托人捎信来吗?”
园儿一问,两个丫头都低头沉默,这话,每隔两日小少爷便要问上一遍,他想娘了,也担心娘在外头过得不好,对吧?
见语珍、语珊不语,园儿勉强一笑,说道:“是我心急了,哪有这么快,要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得花时间的。”
语珊忙接下他的话。“可不是吗?小姐性子挑剔,又不是随便什么破烂地方都能住得下的。”
语珊的话让在旁偷听的孟晟抿了嘴,依她们的标准,蒋家老宅大概就是所谓的破烂屋子吧。
他站直身子,朝园儿走去,还没走近呢,不只园儿,语珍、语珊也满脸戒备,一人一手拉住园儿,想把人给藏起来似地。
他在她们眼底看见敌意。
“蒋舅爷走错地方了,霜园在另一个方向。”语珍冷淡的说。
“我来找园儿。”
只见园儿从语珍、语珊身后站出来,回望孟晟的目光中带着寒意,这是……五岁孩子的目光?
孟晟苦叹,看来因为孟霜的介入,受苦的不仅仅是燕无双。
“找我有什么事?”园儿抬高下巴,满脸倨傲。
孟晟失笑,这个表情真像他的娘,都是骨子硬的骄傲家伙,将来他会不会也像燕无双那样,事事不低头?
“我想告诉你,如果有任何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我很乐意。”他释放善意。
“任何事都可以吗?”他的下巴抬得更高,眉一挑,十足十的使坏表情,又跟他的娘一样。
“对,任何事都可以!”孟晟回答得笃定,他还不至于对个孩子言而无信,更何况他也好奇一个小娃儿能多“坏”。
“好,请你把霜姨带回蒋家、永远别出现,可以吗?”他笑着,得意非凡。
他的骄傲像他娘,丢难题的能耐也像他娘,强将手下无弱兵,够狠、够坏,比起他的娘,青出于蓝胜于蓝。
语珊、语珍双双低头,掩嘴轻笑,好样儿的,果然是她们家小姐亲生的,脑子就是比别人家的好使。
“不行吗?我还以为‘任何事’都可以。”园儿瞠大眼睛,死盯孟晟,等待他回答。
好吧,他总是落败,不管在燕无双面前,或她儿子面前,这对母子是专门生来折磨他的。孟晟苦笑,“对不起,我没办法。”
“我娘说,既然没有办法做到,就不要轻易许下承诺。”他挑挑眉,丢下一抹嘲讽。
转身,不想跳绳了,回去默书吧,他不想在“坏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一手牵起珊姨、一手牵着珍姨,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没办法带走孟霜,但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找到你娘。”话月兑口而出,孟晟懊恼,这不是中了人家的激将法吗?
天,那个“人家”才五岁。
孟晟猜错了,那个“人家”根本没使激将法,只是没空理他,所以连头都懒得回。“不必,我的娘我自己找。”
这种态度……是小孩该有的吗?太不给人面子、太可恶、太伤人自尊。孟晟幼稚了,竟和一个五岁小娃杠起来。“你才五岁,等你大到能出门找娘,你娘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不过,他的幼稚竟然成功地让园儿停下脚步,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孟晟面前,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如果是这样,还不是你们家的人害的。”
孟晟咬牙,端起态度说:“你可以选择继续拿我当敌人,或是让我帮你一把。”
“你会帮我?当我是傻小孩吗?”那个霜姨会希望娘永远不要回来。
“我当然会帮你,就算找不到你娘,我也可以当你的师傅,指导你练武功,否则,就算你有本事跑一百圈园子,还是无法飞天遁地,还是无法打败坏人、保护你娘。”
话说完,他炫技似地,纵身飞上树梢、足点高枝,绕着园子转一圈,再跃回地面,稳稳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厉害……好厉害啊!园儿的眼睛发直,心脏怦怦乱跳,脸颊充血,他羡慕得快要流口水了,可是……正邪不两立,远小人、亲君子,他……用力扭头,骄傲地抬起下巴。“不需要,我爹会教我。”
“你爹有空吗?”他指的是皇帝重用岳帆,时时召他入宫商讨大事。
“我爹确实没空,他得照顾霜姨。”童稚的声音却说着令人发酸的话语,实在让人很难相信,眼前的孩子只有五岁。
在园儿面前,孟晨觉得自己很幼稚、对方很老成。
“你爹是皇帝的肱股大臣,男子以事业为重,他没有太多时间留在府内。”
“意思是,你很闲?”
啧,钟宇园和他娘一个样儿,气死人不偿命,他强压怒气,回答,“对,我闲到发慌,才有时间替你找娘、教你武功,要不要?一句话!”
“不必,多谢费心。”园儿再度转身,背影傲气得让人跳脚。
孟晟深吸气,这个小家伙比扎卡达西更有把人惹到气炸心肺的本事。
“尝到苦头了?我早说过,他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蒋孟霜的声音幽幽传来。
呼……孟晟吐气,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妹妹。她眼下有淡淡的墨晕,瘦了,脸上落落寡欢。
嫁给岳帆不是她最大的梦想?如今心想事成,还有什么不开心?
“园儿因为你而失去母亲,你期待他怎么对待我们?”他口气清冷。
“哥,那不是我的错,你不能把事情算到我头上,我是你亲妹妹啊。”她目眶一红,泫然欲泣。
没错,正因为她是亲妹妹,他才会罪恶、才会难为,但……木已成舟,他能怎么办?
“在尚书府,日子过得不好吗?”
见哥哥缓了口气,她点点头,楚楚可怜道:“公婆对我客气却疏离,可是他们以前对待燕无双却像对女儿一样,我初接府里中馈,这么大的一个家,掌理起来有多困难,知道吗?谁能够不出一丁点儿错?
“下人非但不帮忙,还在背地里等着看笑话。钟宇园更不必说,从刚刚的态度就不难知道,他是怎么待我的,即使我对他千般万般好,他还是用看仇人的眼光看我。在尚书府里,我能依靠的只有岳帆了,可他一天到晚不在家,哥知道我有多苦多闷多冤。”
她真的恨,如果有个对手,还可以跟对方缠斗,问题是她没有对象、没有一个“刻薄的嫡妻”来彰显她的可爱温柔,她没办法让岳帆向自己更靠近,她觉得孤立无援,害怕极了。
“你得受着,这是你选择的。”
“我没有说我不受着,但是……我苦啊!”
“很苦吗?燕无双刚嫁进尚书府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她必须掌家,必须代替丈夫孝顺公婆,必须独自生下儿子、教养儿子,因为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仗。然而她日盼夜盼,终于把丈夫给盼回来,却没想到丈夫身边有了新欢,想想她,再比比自己,谁苦?谁闷?谁更冤?”
突然发觉,每次碰到燕无双的事,他就会变得多话,如果多话能帮得上忙便罢,偏偏说得越多,心中的无力感越重。
哥哥问堵了她,蒋孟霜一时无法回答。
“当初,你第一眼见到岳帆就存了心思,那时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说岳帆与妻子鹣鲽情深,谁都无法插足两人中间,你却告诉我,男人三妻四妾是天经地义。
“我让你熄了非分想法,你却在事成之后告诉我岳帆对你的承诺,你一脸得意地说:‘谁说他们之间无人可以插足?’还说再密的鸡蛋都有缝,何况是夫妻。
“你信心满满一定会成为岳帆心中最重要的女人,现在你的信心呢?燕无双把位置腾出来给你了,你还要怨东怪西,她什么都不要求,只求你善待钟宇园,可你是怎么说他的?你说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你才是真正的白眼狼。如果燕无双知道你这样对待园儿,决心回来与你一争,你真的认为自己有胜算?孟霜,我已经讲过很多次,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我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在岳帆受重伤时,让你随侍在他身边。
“我不会同情你,我不会在乎你的埋怨,有本事,你就把日子往好的过,没本事,就把岳帆还给燕无双。我没有对园儿说谎,我是真的会想尽办法把燕无双找回来!”
“大哥……”蒋孟霜的心抽痛着,双眼含泪望向哥哥。“爹娘临死前要你好好照顾我和孟瑀,可瞧瞧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不希望我幸福吗?”
她又戳中他的软肋了,大掌压在她的肩上,他语重心长说:“孟霜,对钟宇园再好一点,他的娘已经把自己的幸福让给你了,倘若你还不懂得惜福,只会不断抱怨,你真的不配当蒋家的女儿。”
“孟晟,你来了。”此时钟岳帆大步朝他走来。
一进家门,就听见舅爷来访的消息,钟岳帆很高兴,他有许多事想与孟晟商量,过去几年生死相依,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听见丈夫的声音,蒋孟霜立刻背过身,悄悄拭去泪水。
钟岳帆走近,发现气氛不对,连忙问:“怎么了?兄妹吵架?”不会吧,蒋家兄妹情深是人人都晓得的事。
蒋孟霜笑盈盈地转过头,回答,“没事,是太久没见着哥哥,想他了。”
钟岳帆笑道:“这么大还撒娇?”
“怎么,吃醋啦?”蒋孟霜含笑问。她希望他回答:是,吃醋了。
因为她开始缺乏自信了,那夜……他在梦里喊着燕无双的名字。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她,没有停止过,她知道他时常往燕府跑,希望能得到一点消息,她知道他时常看着园儿的脸,想念燕无双……这一切都让她惶惶不安,始终放不下燕无双吗?
燕无双是在后宅养大的女子,不知道外头有多危险,更何况她没带走任何嫁妆,这样的女人根本无法在外面存活。
一个月过去,杳无音讯,说不定她早已曝尸荒野。
连公婆都不认为她还活着,岳帆为什么放不下?是因为太喜欢了吗?
钟岳帆没有回答,只是拍拍孟晟的肩膀,说道:“以后多往家里来吧,免得孟霜挂念。”
她又心酸了,不只因为答案不在预料中,更因为他不喊她“霜儿”。
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有另一个“双儿”,是不是因为她再努力都无法取代另一个双儿?小心眼,让她更加难受……
深吸气,她勉强自己微笑。“我去备酒菜,你们一定有许多事要谈。”
“好,麻烦你。”钟岳帆没有多心,领着孟晟往书房走。
看着两人的背影,蒋孟霜眼眶泛红,许久,咽下委屈,她握紧拳头对自己发誓,“我不会输的,燕无双,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
刚坐定,钟岳帆就问:“孟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无双的下落?”
这句问话让孟晟心头一震,眉心微蹙,怀里那张宣传单突然变得灼热。
要坦白吗?说自己收留燕无双,让岳帆整整一个月像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找?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孟霜,不让燕无双回家?
岳帆如果这么想,那么孟霜……想起她的泪水,想起她的处境不易……身为哥哥,怎能落井下石?
“你怎么会这么想?”孟晟反问。
钟岳帆凝睇好友,半晌轻喟了声,是自己疑心太重,怎么可以怀疑到兄弟头上,在战场,他三度救回自己的命,他们并肩作战无数回,他们是一个眼神就可以明白彼此心意的好兄弟。
怎么能因为皇上一句有意无意的“你有没有让蒋孟晟帮着找无双”,他便疑心孟晟知道些什么,这种怀疑过分牵强。
他知道的,当年皇上虽为他与无双赐婚,可心底对无双……那样美妙的女子,谁能轻易舍忘?
“没有,我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指望你。”
孟晟悄悄舒口气,这会儿,怀里的宣传单不宜拿出了。他拍拍好友问:“这些日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我只能确定她不在京城。”他已经刨地三尺、一搜再捜。
沉吟须臾,孟晟试探地问:“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把她找回来,要怎么安置孟霜?”
“你在说什么?都是我的妻子,当然都住在尚书府。”
“燕无双态度坚决,宁死也不与人共事一夫,难道你打算把她找回来,再逼死她一次?”
“孟晟,你不要也逼我好吗?我会说服她、会让她知道,即使有了孟霜,我也不会轻待她,我会彻底让她明白这一点。”
“如果她是个可以被说服的女子,就不会抛夫弃子,宁愿玉碎不肯瓦全。”
女人心哪这么容易转圆?何况现在他身边只有孟霜,孟霜都能满月复抱怨,如果再加上一个燕无双,情况能像他想象的那样?
钟岳帆蹙紧双眉,痛苦问:“我该怎么做?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孟晟的眉眼一样紧,如果孟霜不是自己的妹妹,他会建议把孟霜送到庄子里,如果燕无双只是个平庸女子,他会提议派人把她的院子层层封锁,总有一天她会转换心意。
但是,他改变不了与孟霜的血缘关系,更改变不了燕无双的杰出优秀。
“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孟霜去照料你。”
钟岳帆嘴角微涩。“没有孟霜,我早就死在汪泉溪手里。我不相信命运的,但我现在相信了,也许命中注定,我不配得到无双。”
“不要这么想。”除了这句,孟晟竟找不到更强而有力的安慰字句。忍不住苦笑,心如在火上慢慢煎熬。
“当初娘请慧觉大师为我们合八字,大师说我们的八字很合,他说无双是个难得一见的能人,能助我仕途更上一层楼,能为我掌家理事、安定内外,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但我们成亲的话,怕是无法一生一世相守。慧觉大师的结论是我们当朋友比当夫妻好。
“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哪有八字很合却无法一生一世相守的说法,我甚至指控他收下旁人贿赂,刻意阻挠我们的婚事,没想到……”
没想到是真的,他咽下激动,当年自己曾经怀疑皇上,怀疑他求而不得,暗地破坏。
“我娘以为慧觉大师的意思是指无双的身子不好,有早夭之虞。是,在生园儿时,无双差点撑不过去,之后的撞柱、刑罚……那几天,娘命人到处为无双点长生灯,佛堂里十二个时辰都有人诵经,她深信是我害了无双。”
孟晟不知道有这么一段,难道真有命定之说?
“别多想,燕无双临去前要求你善待园儿,你必须做到。”
“我知道,府里虽然请了师傅,但父亲还是拨时间亲自教导,父亲说园儿聪慧无比,过去调皮、定不下心,如今大有长进。”
“我来的时候,他正在园子里跑步,听见他与婢女的对话,方知他想快点长大、把身板练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亲自教导他武功。”孟晟没把园儿的拒绝放在心上。
钟岳帆笑望孟晟,他懂的,是对无双深感抱歉吧?他想尽力弥补园儿、减轻罪恶,他是个良善之辈,园儿若能得他教导,当然是好事。
“不成的,我爹希望园儿考科举、当文官,家里有我一个武官,娘已经担心得连觉都睡不安稳,过去几年,她都生生熬老了。”
“练武不一定要走武举,也可以强身健体。与其让园儿像无头苍蝇似地乱练,不如给他找个好师傅,免得伤身子。”
“你说得在理,我去同爹商量商量,孟晟,谢谢你愿意帮我。”
“你现在的困境,我有责任。”孟晟摇头,这样的谢意,他承担不起。
钟岳帆搭上好友肩膀。“我们两个谁也没欠谁,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的话让孟晟更为难了,一边是兄弟、一边是燕无双,他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在尚书府用过晚膳,孟晟带着几分微薄酒意离开。
天色已经暗下,路上行人渐渐稀少,但不过走了十步……那种感觉又来了。
返京月余,经常觉得有人在暗地里盯梢,他耐心等待,却迟迟不见对方出手,而对方不出手,他便无法猜透对方目的。
扬眉、微笑,他轻哼小曲,走得歪歪倒倒、喝醉似地。
转进小巷,这条巷子很长,但夜黑无人,他靠在高墙上,打个酒嗝,顺手悄悄把怀里的荷包撂下。
他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小厮赶紧上前扶起,将他送回房间。
不多久,平阳将军府的大门打开,小厮领着几个人走出门外往尚书府方向走去,一路上,大伙儿都低着头,像在找什么东西。
小厮一面走、一面吆喝,“仔细些,那荷包是二小姐绣的,要是丢了,赶明儿个二小姐闹起来,咱们家将军可有得受。”
下人们呵呵笑起来,谁不晓得,府里没有夫人,将军把小姐当成眼珠子疼,半点委屈都舍不得让小姐受。
沿途找去,不久,有人喊出声,“在这儿,我找着了!”
小厮快步跑到巷口,拿起来对着月光前后看看。“就是这个没错,做得好,明儿个将军定会有赏。”
小厮乐乎乎地把荷包收进怀里,一行人任务达成,转回将军府。
灯下,孟晟就着烛光细观荷包,这荷包的绳子有特殊机关,一旦被拉开,就必须用二拉一松的方式,才能把荷包重新系紧。
所以……荷包被打开过了,但里头的百两银票和几枚金豆子都没有人动。
对方不要财,那么要的是什么?
要机密?哼,他能有什么秘密?现在的职务是保护皇帝,根本无法取得军机,莫非……
他想起岳帆追问的话,莫非暗地跟踪自己的是岳帆的人?
不会的,他与岳帆感情深厚,若心生怀疑,他肯定会亲自追问自己。
这时,湖畔的黑衣人形象跃入脑海,难道是……他们?黑衣人知道自己救走燕无双,想从他身上探得消息?
眉心皱了,心潮起浮不定,到底是谁想对付燕无双?
锦绣村的第一批客人到了。
是户部侍郎家的老夫人、夫人、少女乃女乃领着两名少爷及一位小姐,主子六人,奴婢下人、车夫共二十人。
二十六人共订了三两的上等房两间,二两的中等房四间,以及普通客房五间,都是两个晚上。
百花宴两桌、普通餐两桌,二十六人份烤肉餐,以及其他五顿餐饭,加上门票二十六两、马车八部二十四两,刚进村口,管事就交给里正阿元一百六十三两。
阿元收下银子后,将表格交给管事,让夫人、小姐们勾选想要去的旅游景点,紧接着,各户的主人就过来领自家的客人回去休息。
这是第一批客人,口碑很重要,所以阿元跟着过去看看大家的安置状况,确定都有送上热水、花茶后,阿碧则快手快脚冲到蒋家老宅。
厨房里热火朝天,两道汤、十道菜、甜点、饮料一字排开。
金菊普洱鸡汤、野姜花鲜菇汤、凉拌栀子花、野姜花粽、萱花脆皮粉肠、玫瑰女敕子排、洛神鲜鱼蒸、桂花咕咾鱼片、玫瑰蒜香虾球、香蕉花炒肉丝、兰花猪柳、紫罗兰牛蒡酥、玫瑰女乃酥、玫瑰女乃茶。
无双正忙着摆盘,阿月、大妞、二妞和几个年轻媳妇把普通桌的菜肴一一端上。
普通桌五菜一汤,是用来给下人、仆役吃的,重点在吃饱而不是吃好,所以量多、米饭供应得也多,比起一席十两的百花宴,普通桌只有二两,因此里头除了野姜花粽、香蕉花炒肉丝之外,其他三道都是家常菜。
汤是河里一大早捞上来的鲜鱼汤,加上姜丝米酒就香气四溢,来一趟锦绣村,仆役们也能尝尝当地的特产。
阿碧看到百花宴的菜肴,眼睛发直了。这么漂亮的菜,怎么舍得吞下肚?
摆上最后一朵兰花,无双拍拍手,招呼大家。“好了,可以把菜端去花开富贵了。”
“花开富贵”本来是村里人开会议事的厅堂,因为地方大又离蒋家老宅近,无双便敲定那里作为食堂。
那儿有前后两厅,前厅雅致、后厅大,两厅加起来可以摆上二十几张圆桌。厅外的篱笆上种满爬藤,现在,不同颜色的牵牛花盛开,红红紫紫的,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幅巧夺天工的名画。
无双发现阿碧,道:“嫂子是拿旅游表来给我的吧?”
“是啊是啊,你瞧我这脑袋,看见吃的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喏,给你。”
无双接过表,看一下旅客勾选的景点,转身进房,将三天的行程规划出来。
第一天吃过百花宴,中午休息过后,导游会领着游客先逛一圈村子,赏花、赏树,赏乡土雅趣。
但这时候最重要的不是景色,而是导游的三寸不烂之舌。
老道士赠花籽儿、赏仙泉的故事,送子观音的神话、乡野传说,以及无双编的几段神仙降临、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她把每个景点都添上一点传奇色彩,企图引人向往。
故事说得越好,在游客心底留下越深的印象,返京后口耳相传,自会替锦绣村开拓更多客源。
所以无双在挑选、训练导游这件事情上,花了大把心力与时间。
吃过晚餐,游客能到广场上观星,或在屋里休息,到时,会有专业人员在广场上讲解星座故事。
她把西方的星座故事搬过来,但主角的名字换成中国名字。
第二天,会有经验丰富的猎人带领少爷、小厮去后山打猎,而女导游会引夫人小姐到送子观音庙去拜拜,下午游湖、垂钓,晚上则举行广场BBQ。
第三天早餐过后,先参观苗圃,那是焦大叔的心血,无双在最短的时间内和阿元一起努力与村人沟通,最终将苗圃整整扩大一倍。
紧接着参观“动物园”,那个动物园小到无双很汗颜,只有几只鹿、几只鸡鸭兔子,可以让少爷小姐们喂养、观赏,幸好还有两只小熊仔撑场面。
吃过午饭后安排逛街,那是由村人搭建起来的假曰市集,会有三十几个摊位供贵人挑选商品,目前里头有卖木雕、卖盆花、卖皂角、卖野味、卖农产酱菜……
买卖不用银子,而是用园游券。
这次时间太过急迫,未来无双打算挑几户人家指导他们卖小吃,比方关东煮、茶叶蛋、地瓜球、烤香肠、烤玉米,摊位越丰富,游客游兴越高。
不过,前提是游客必须够多,二十几名顾客不足以支持一条商街的长期发展,幸好目前村人兴致勃勃,并不在意东西能不能卖得出去,只当是一场热闹。
接下来就是准备填问券调查表,赠送贴心小礼了。
安排好行程,她把单子交给阿碧。
“嫂子,这几天大家都忙,把孩子先送到我这边吧,我也好多教他们认识几个字。”
无双的提议太棒了,大人忙、孩子在旁捣乱,确实会让大人一个头两个大,无双愿意帮忙,实在太好,不过……
“你这里还得做饭菜,忙得过来吗?”
“百花宴会忙一点,其他几顿并不难,有人备料、有人清洗,我只要负责下锅,再过几个月,等阿月姊几个更熟悉一点,就可以把厨房交给她们。”
她这么做,是为了不想在人前露脸,怕遇到熟人。
“这样啊……那小家伙就麻烦你了。”
“好。”无双送走阿碧后回到屋子,净了脸坐在桌前,松松肩膀喘口气。
来到锦绣村一个多月,生活忙碌而紧凑,她很少有时间坐下来休息,即使是夜深人静,她还得想着行销企划,想着如何吸引更多顾客前来。
就这样,日子不知不觉过去。
因为太累,一沾枕就睡,因为每天都有新的会议要开、要说服更多人投入村落建设,所以没有时间思念,所以伤口被忽略,于是……哀痛少了,忧愁淡了,日子变得不再那么艰难。
话说得好,时间是最好的止痛药,总有一天,什么都淡了,她又会是一尾活龙,又能自由自在地追寻快乐,她期待自己活出个人样儿。
前辈子的她,为争夺早已不存在的爱情,让自己变得猥琐卑劣、空洞而乏味,可……就算是蒋孟霜尚未出现之前,她又何曾为自己活过一天?
明明是自信坚毅的女强人,却因为大环境,努力扮演娴淑柔弱的温良女子,婚后为名誉、为公婆丈夫,更是压抑本性,让自己显得贤慧恭俭。
她从来不是这样的女人,重来一次,她再不允许自己伪装,她要活出真正的自我。
没错,锦绣村是她的第一站,接下来还会有第二站、第三站,她会在这个世界里再度建立自信,再度证明实力。
阿碧领着夫人小姐们来到寺庙前,指指上头的牌遍,说道:“这间庙里供奉的是月下老人和送子观音,说到这间庙,也是有典故的。几十年前,有个刚嫁进咱们村里的妇人,温柔可亲、脾气敦厚,无奈肚皮不争气,怎么都生不出孩子。
“一日,妇人听见婆婆对丈夫说:‘媳妇要是再生不出儿子,就把她休了吧,咱们另娶。’妇人与丈夫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哪里肯这样分开,因此做丈夫的跪在婆婆跟前求情,但婆婆打死不肯让步。
“媳妇责怪自己害得家庭失和,一时想不开,跑到古井前想要投井自杀。这时,一个漂亮的姑娘拉住她,不让她跳井,妇人对着姑娘苦苦哀求,说道:‘你让我死了吧,我不能害得婆婆与儿子吵架。’姑娘问明原委后,折下井边的柳枝往妇人肚子一扫,说:‘不能跳井啊,你肚子里已经有了女圭女圭。’“妇人大吃一惊,老半天说不出话,只听得那位姑娘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远,嘴里说:‘怎么整个村子里,就没一座送子观音庙?’。”
“后来呢?妇人真的生下儿子了吗?”
“何止生下儿子,还一年一个,接连蹦出三个,第四胎才生了个女儿,婆婆贪心,看见孙女还不乐意呢。妇人丈夫却说:‘女儿是千金,要给咱们送来万贯家财的。’“说也奇怪,还真的是这样,女儿一出生,这家人的生活越过越好,慢慢地攒够了银子,也能送三个儿子念书,后来儿子做生意赚了大钱,把爹娘和女乃女乃全给接到城里去过好日子。
“有一天,三个儿子领回一批匠人,买下当初他娘想投的那口井附近的土地盖庙,村人问起原委,方知那个求子妇人生病了,阎王殿里绕一圈,又遇见那位漂亮姑娘。醒来后,立刻让儿子们回锦绣村盖庙,说是要感激当年送子观音的大恩大德。待会儿女乃女乃、夫人们仔细看看送子观音,观音的模样就是凭着妇人的记忆刻的。
“观音庙落成之后,咱们村里的新妇,成亲第三天就会先来这里拜拜。看见那棵树吗?仔细看上面的红丝带,都有写名字和生辰的,拜过送子观音,师傅会给一条红丝带,妇人们可以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生辰,把丝带绑在树上祈愿。
“若日后生下孩子,来庙里还愿,可以刻个木牌放在供桌上,木牌上写孩子的名字和八字,接连供上十日,师傅会把牌子挂在墙上,有了送子观音的庇佑……可不是我说大话,咱们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都结实得跟牛似地,这些年来,还没听过有谁家的娃儿养不大。”
阿碧说得活灵活现,说得夫人女乃女乃们的一颗心蠢蠢欲动,便是跟来的管事娘子、嬷嬷们也心动不已,急着想替自家媳妇求条红丝带,要不,也帮儿子、孙子刻个木牌祈福。
“现在咱们往里头走,进门左手边的那口井,就是妇人当年想投的井,待会儿如果夫人喜欢,可以试试那口井泡出来的茶水,甘冽清甜,常喝能养颜美容,瞧瞧寺里师傅们的皮肤,便知我所言不假。”
阿碧领着众人进入庙里,大伙儿全引颈张望,低声讨论。
寺里的景观和无双刚来的时候有很大的不同,除另一个厅里供了尊月老之外,墙上还有近两百个木牌,村里人的名字都在上头了。
院子中间多了一座凉亭,有师傅在那里烹茶,待客人走近,听一声阿弥陀佛,一人一杯净心水下肚,整个人都变得舒畅起来。
老夫人和师傅坐在亭子里聊天叙话,讲讲经义、谈谈佛法,夫人、女乃女乃姐丫头们分头去求自己想要的。
之前,庙里哪有那么多的仪式?这些全是无双想出来的,她花了大把功夫才说服师傅们——透过仪式,更能坚定人们心目中的信仰,唯有相信,好事才会成真。
有没有看过那本翻译书《秘密》?它传达的就是这样的信念。
不多久,进去参拜的客人们一个个出来了,不管是供木牌的,还是求姻缘七彩环的,都花了钱,却一个个开心得不得了。
这天庙里收到的香油钱近一百两,这是庙里多年来不曾出现过的盛况,乐得师傅们不停合掌低诵阿弥陀佛,心里默道:云姑娘确实有几分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