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无双 第五章 动脑找出路 作者 : 千寻

“……话说蒋姑娘冒死把威武将军背出军营,抢了匹快马往蒋将军的军队狂奔,就在此时,奸人汪泉溪发现情况不对,立马派百名弓箭手追赶,远远地弓箭手发现……”

说书人神情激动,口沫横飞地讲着明月公主和威武将军的战场情缘。

这是京城里最火红的故事,众人一听再听、百听不厌,尤其是怀春的姑娘家更是向往不已。

据说,威武将军的元配妻子被气病了,短短几日已经病得下不了床,连公主和将军成亲隔天,都无法进宫谢恩,当然,也有人说,元配夫人是被皇太后那十戒尺给打坏啦。

真相如何不确定,但将军夫人燕无双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人前。

威武将军和明月公主的故事感动不少男人与小娘子,但也有些个嫡妻夫人暗暗为燕无双抱不平。

想当年燕家姑娘才貌双全,青春正茂,十四岁入尚书府、十五岁产子,一条命差点儿交代出去,这些年独守空闺、操持家务,京城里谁不对她竖起大姆指。

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丈夫终于能回京长住,却带回一名女子,那女子不但被封公主、还赐平妻,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吞忍。

只是这份不平只能摆在心底,若是放在嘴边议论,定要被说成内心狭窄善妒,犯下七出大忌。

坐在二楼的陈羿把窗关上,将说书人的声音隔绝在外。

做错了吗?是他故意把她逼得走投无路,还以为无路可走的她,会转而向自己求助,却没想到,他把她逼得……情愿一死、也不愿意接受安排。

揉揉发疼的额际,对,是他的错。

是他命人将岳帆与蒋孟霜的故事广为流传,是他亲下诏书封蒋孟霜为公主,以平妻身分嫁给钟岳帆。

他在等着,等她承认错误,亲口告诉自己,爱情没有想象中的永恒亘古,世间没有什么专一痴情,能在男人心底占住重要位置,已经了不起。

那么,他会告诉她,“无双,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最重要。”

但她不给他开口机会,她跑掉了,在岳帆与蒋孟霜成亲的那个晚上。

隔天,他刻意提早下朝,往母后的钟粹宫跑,他想看她知错认错,想把憋在胸口多年的那堵气泄掉,但……

她再度让他挫折失望。

君无戏言,当年为着骄傲自尊,他告诉自己,娶不到燕无双没什么大不了,他甚至成全她的幸福,让她嫁给她想要的男人。

他维护了自尊,却失去她,早知今日,当年他应该勉强她。

臣官说他是个亲和的好皇帝,常召集大臣家属进宫与宴或微服出访,殊不知,他只是想多看她几眼,想和她多讲两句话,听听她的奇言谬论。

真的这么狠心?得不到一心一意,就样样舍去,舍去儿子、舍去丈夫、舍去亲长、舍去爹娘的期许,他不懂,她怎么可以固执得这么彻底?

“主子,于新回来了。”秦公公低声禀报。

“让他进来。”

命令刚下达,穿着黑布衫的于新窜进屋。

陈弈问:“燕府状况如何?”

“禀主子,燕府里乱成一团,燕夫人病了,已经传过两次大夫,燕侍郎和几位燕大人长吁短叹,直埋怨燕无双被宠坏。”于新回答。

换言之,无双没有回燕府?不回娘家她能去哪里?心隐隐不安。

回想那天,太监回宫禀报,赐婚圣旨颁下,她没有哭闹争执,只是扬起淡淡的冷笑,让下人把园儿带走后,她一头撞在柱子上,那是用尽全力、不打算活命的撞法。

听见消息,他冒出一身冷汗,狠狠地一拳砸上案头,他摔坏心爱的白玉笔洗,他慌得什么事都做不了,无双生死未卜的那个晚上,他彻夜辗转。

后悔过千万遍,他痛恨自己的幼稚,若是因为无聊的骄傲,再也听不见她、看不见她,值得吗?

好在她活过来了,他不断考虑“君可戏言”这件事,他派掌事姑姑亲自去尚书府暗示无双——若她坚持不让蒋孟霜进府,他可以为她作主。

但她回答,“不必,早在战场上,岳帆已经背叛我。”

他以为她在说反话,以为她认定皇帝不会出尔反尔,以为她不信任自己……那些“以为”让他的脾气糟透,然后他再度错估,直到现在他方才明白,她没有认定任何事,她只是确定她不要钟岳帆了。

倔强!固执!所有女人都能妥协的事,为什么到她身上,就变得分外困难?

“主子,于琨有事禀报。”

“进来。”于新、于琨是兄弟,也是隐卫的头头,替他领着近五百人的暗势力。

于琨进屋,二话不说跪在主子跟前,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陈羿道:“把话说清楚。”

“属下找到燕无双了。”

心头一热,他猛地起身。“人在哪里?”

“禀主子,跟丢了。”

跟丢了?一群大男人居然跟丢一个没有功夫的弱女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给朕说清楚!”陈羿咬牙切齿。

“属下心想,燕氏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依其脚程,再快,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都不可能离京太远,于是派人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往外搜……”他把过程交代明白,每个细节无一落下。

听完禀报,陈羿寒声问:“那个男人是谁?”

“是平阳将军蒋孟晟。”

是他?为什么是他?因为心怀愧疚?还是因为事先知道些什么?

陈羿缓缓吐出胸中闷气,如果是蒋孟晟……自己倒是不担心了,他早晚要回到京城办差,现在看来,不能把他留在京畿大营了,不如让他当个带刀侍卫,近身监看。

眉心妥贴了,笑纹微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是无双最喜欢的茉香绿茶……

帮着把喝醉酒的阿元哥送回去,无双回到蒋家,把东西打理好,洗漱过后便上了床。

不知道是心里装了事还是因为换床,无双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闭上眼睛,想起园儿、想起岳帆,想起才多久之前的事儿——那时打胜仗的消息传回府,她高兴地抱着园儿转圈圈儿。

她知道,经过这一仗后,再不必夫妻相思、骨肉分离,成亲六年,她终于可以天天看着丈夫,与他日夜相依。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像被命运摆了一道似地,无双苦笑不已。

园儿会哭吗?他再懂事不过,有语珊、语瑄、语珍在,她们会替自己好好守护园儿。

她们是自己手把手慢慢调|教出来的丫头,她们与自己情同姊妹,她们绝不会辜负自己的托付……是吧?

无双试图安慰自己,可是,不知道园儿有没有哭,她却哭了,舍不得儿子,也舍不得自己落得这副下场。

倏地,深邃的隐在黑暗中丽,屏气凝神、倾耳细听,孟晟听见邻房传来的细微哭泣。

她在哭,哭得极其压抑。

白天的燕无双很会装,装开心、装无事,装出一副心酸苦涩全奈何不了她的豁达,强把委屈往肚里吞,可是夜半……再咽下不去了?

哭声断断续续,不断刺激他的罪感感,孟晟躺不住,翻身下床,走到燕无双房门前,举高手臂,却迟迟敲不下去。

脑袋转着、绕着的,全是有关她的事。

孟晟对她不熟,于他而言,燕无双就是好友的妻子,他对她的第一个印象,是她的家书。

每个月,岳帆都会接到她的家书,在军营中家书抵万金,感情丰富的,收到信还会流下泪水、思念家人,但岳帆总是看着信却笑不停。

有一回,他忍不住了,问:“你看的是家书,还是逸闻趣事?”

岳帆大方,笑着把信递给他,那是他对燕无双的第一份记忆。

燕无双是个才女,听说出口成章,做的诗词京城上下到处传扬,但她的家书没有艰涩词汇,只有简单流畅、明快描述,她生动地形容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读着信,那一个个故事,仿佛正在自己眼前发生。

她说:“爹爹在外头受了气,抱起一坛酒在亭子里自酌自饮,还在院子里打起酒拳,咻咻咻、虎虎生风,颇有盖世英雄之姿,儿媳妇怕他寂寞,便在一旁拿起楼子敲击酒杯,唱歌应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娘忍不住笑骂,‘哪家的公公媳妇像你们这个样儿,传出去要教人笑话。’没想到,事情还真的传扬出去,不过是爹亲口传的,掐头去尾留中间,过程没讲,独独把诗给流出去,在京城闹腾了好一阵子。”

“爹没说清楚诗是谁做的,人人都以为刻板迂腐的钟尚书改了性子,开始写诗填词,还说爹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一鸣惊人,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尚书府肯定要换牌匾,刻上文人居了。”

信末,她说:“只待相公回府,爹爹举杯,不需邀月、影为伴。”

先写故事,逗得岳帆乐呵,再短短几句结语,不提自己思念,却说道公公需要酒伴,让岳帆心头明白,全家盼望他归来之心。

她还说她小姑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像吃错药似地,动辄打骂奴婢,真担心名声传出去,往后说亲困难。

于是她导了一出戏,让下人到她小姑面前演出——

“烦啊烦啊烦的不能呼吸,烦啊烦啊我烦的没有力气,我烦呐。”小姐唱。

“小姐别烦,笑一笑,心情自会开朗。”

“不是我不笑,是能让我笑的事太少。”小姐又垂头。

“小姐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奴婢替您想想办法。”

“闷、躁、臭、脏、腻……唉……”

丫头沉思半天,恍然大悟,“莫非,小姐讨厌表少爷,表少爷是脏了点、臭了些,又胖得有些腻人……”

古怪的小姐、贴心的女婢,逗趣的对话,逗乐了她小姑,她便勾勾她小姑的手臂道,“小姑心里烦燥,嫂子明白,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把小日子变成好日子。”

类似的信,他看过好几封,她总是用逗趣的方式排解府中大小困难,听说尚书府上下都喜欢这位少女乃女乃,远在边关的丈夫更欢喜,正是有这样的妻子,让岳帆得以心无旁鹜。

他曾经羡慕岳帆的幸运,能得到这样聪慧可爱的妻子,谁料得到,竟然意是自己害得聪慧可爱的女子变得不幸。

眉间愁绪更深,欲叩门的手迟迟没落下,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发现门口杵着一个大男人,无双惊吓倒退,她差点儿仰倒,幸好孟晟急忙抓住她、稳住她。

他的手很大,像一把伞似地把她的手一股脑儿收进掌心里,粗粗的厚茧磨着他的手背,像触电似地,她急忙抽回手,带着防备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刻意忽略她红肿的双眼和哽咽嗓音,说:“我睡不着,想问清楚,你对阿元和阿碧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办法帮他们请师傅?”

她怀疑的问:“现在……讨论这个?”

孟晟点头,明知道时间点不合宜,明知道这是个烂透了的借口,他还是努力圆慌。“我明天得返京赴职,估计有一段时间不能来,阿元、阿碧虽懂得几个字,但见识不广……”

“你怕他们被我骗?还是认为我也是个见识不广的后宅女子,能想出什么有用办法?应该是空口说白话吧。”她似笑非笑的反问。

孟晟黝黑的脸庞透出不自然的尴尬,这个谎好像圆坏掉了,他并没有瞧轻她的意思,更何况以她所学,教导几个孩子认字念书绰绰有余。

见他如此,无双不好意思了,是她尖锐了,是她处处针对他……没错,她就是在迁怒,可认真想想,岳帆和蒋孟霜之间关他什么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亲哥哥也管不了妹妹荷尔蒙喷发呀。

莞尔一笑,她是个懂个自省的女人,缓下口气,她说:“对于锦绣村,我有个生钱计划。”

“什么意思?”

“我们出去走走,一面走我一面解释。”

“好。”

拉开门,孟晟提着灯笼,与无双一前一后走出蒋家老宅。

走过一段路后,她方开口,“我打算打造一个休闲胜地。”

若晓得京城附近有一片优美胜地,权贵官臣们岂能不争先恐后到此一游?

前辈子,她是广告界强人,接过许多大型外商公司的案子,而她做过最成功、最大宗的案子便是城市行销,因此行销锦绣村,于她而言是驾轻就熟。

“休闲胜地?”

“意思就是可以提供游客玩乐、体验、休息的好去处。但要把锦绣村变成这种地方,得先解决一些困难,比方锦绣村这么美丽为什么鲜为人知?”

“因为路不好找。”没有人会想到,通往密林的小径后方,竟藏着一个美不胜收的桃花源。

“没错,进村的地方标识不明,所以得制作花墙、树立地标、广发传单,举办花博会……做各种宣导,让游客知道锦绣村所在位置。”

“就这样?”

“不止,贵人进了村子,不知道哪里可以玩、可以住,来一趟,顶多觉得这是个美丽的村子,但下回还来不来?不一定,所以必须让来过的人还想再来,才能巩固长期客源。”

“怎么做?”他喜欢看她自信满满、滔滔不绝的样子。

“必须开发村子里的观光景点,建立导游制度,一个口灿莲花的向导可以让旅客流连再三,舍不得返家,所以导游的训练与景点规划相当重要。”

“景点规划是什么?”

“这里除了家家户户种植的美丽花草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玩?”

“小时候我常去湖边采莲子。”

“没错,再过一段时间荷花开了,可以赏花,之后采莲子、收莲藕,就算湖里没有花,还可以让客人江雪垂钓,不同时间有不同玩法。

“同样的,阿元哥哥说后山猎物颇多,可以安排客人进山行猎,广场中央可以办烤肉大会,而妇人最喜欢的送子观音庙,只要多安排一些仪式,自然能让妇女趋之若鹜。

“我还没去参观过观音庙,若地方够大,再雕个月老像,就可以把妇人、女子一网打尽。还有、,村里有近三十亩地种植水果,贵人们只会吃果子,有谁真正采过果子?为求新鲜,也可以安排采果乐活动。

“如果能说服足够的村人将家里的产物拿出来买卖,还可以设置一个假日市集,让游客走走逛逛。什么叫旅游,就是吃吃喝喝买买玩玩、放松心情。

“当然,之后为吸引更多的人,必须不定期举办一些诗词大赏、雕刻大赛、花艺竞技……等等。想法很多,但仍嫌粗浅,需要再做详细的规划,不过前提是阿元哥必须能动员村里上下,尽力配合造村计划。”

无双的每个点子都让孟晟蠢蠢欲动,不少人家在郊外置办庄子,要的就是那么点野趣,若锦绣村能办得到,自然可以吸引不少人。

“你说得很好,但是吃、住是个大问题,难道你要在这里大兴土木盖客栈?我不认为村人拿得出这笔钱。”

如果她需要帮忙,他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皇帝给的赏赐,他刚刚置办下新宅……没关系,可以卖掉战利品,如果不够,再找岳帆想想办法。

“我打算和村民开会,看看谁愿意将家里多余的房间粉刷整理之后租给客人,比较麻烦的是,如果碰到一口气来二、三十人的大户人家,就必须分开住,所以区域规划很重要。”

她用的是Airbub的观念。

Airbub现代旅游的新兴流行,这个网站鼓励一般住家把家中多余的房间拿出来,放在网站上面出租。

别小看这个,根据波士顿大学的研究显示,Airbub的房源供应量每增加10%,就会导致同地区酒店房间收入下降0.35%。

听起来不多吗?错!在美国德克萨斯州奥斯汀,Airbub房源最多的地方,酒店的收入已经下滑13%,如果房量再继续增加十倍、二十倍,试问,除了团客外,酒店可以抢到多少自由行或商务活动的客人?

在二十一世纪情况都这样了,那么在旅店普遍不足、设备又差的古代呢?想想这些房间将提供村民多少收入?

孟晟觉得很新鲜,也不认为没有施展的空间,也许她让人耳目一新的作法,真能引起风潮。“住的解决了,吃的呢?”

“既然锦绣村的特色是花,吃喝就得以花为食材,我打算招几个人,教导以花入菜,提供贵人们吃食。”

除此之夕,她强调旅游行程是按照个人需求量身打造,这是服务业最重要的地方——以客为尊。

“你要做吃食?”

“不行吗?”斜眼望他,在他心里,她只是个会在府里吆喝下人的少女乃女乃?

孟晟回睇她的笑颜,二十岁的姑娘却有着十五岁丫头的天真,眼波一转,娇女敕的笑靥迷惑了他的眉眼。

她很美,不是一见就教人惊艳的那种美,而是让人一看就控不住再多看一眼、多看十眼的美。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新鲜得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更靠近、更了解。

他真的靠近了,望着她自信颖慧的脸庞,不自觉地……直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传进鼻息时,他猛然惊觉,急忙退后两步。

懊恼,他在做什么?她是好朋友的妻子,更何况,岳帆还成了自己的妹婿。

无双收回目光,她也恍神了。

那一秒钟,像是被什么东西勾走魂魄似地,恍恍惚惚间,仿佛自己又回到青春年少时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她开始对爱情有了憧憬,那个夏天,她以为岳帆是人生中最正确的答案,那个夏天……

无双轻叹,果然爱情不实际,夏天的美景无法永续。

一个别开头、一个低下头,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都觉得该找出些许话题来解除干巴巴的气氛,却也都不晓得该说什么。

半晌,孟晟终于找到话题。“不怕京中贵人到锦绣村,你被认出来?”

他这一问,她顿时卡住,对哦,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她是来躲避追击、躲避钟家,不是来做大事的。

心太急了,甫出笼子的小鸟,羽翼未丰就急着冲上青天,考虑不周呐,可是要她放弃计划……难道真要靠“大哥”养活?

不可以的,她要独立坚强,她必须自己找到出路,锦绣村是个可以让她充分发挥的好地方,谁晓得下一次会不会有这么好的际遇?

女强人的染色体蠢蠢欲动……

“在游客进村的期间,我不会离开家门。”她说道。

没那么倒霉吧,过去金衣玉履、红粉金钗,如今荆钗布衣、素面朝天,会有几个人能认得出自己?更别说,她的化妆术可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经典代表。

“除了被认出之外,还有其他风险。”他并不想劝阻她的计划,只是她设想不周到的地方,他必须替她多想想。

“你指的是什么风险?”

“天底下什么样的贵人都有,如果碰到财大气粗的恶霸想把锦绣村买下来,不依就破坏的,怎么办?如果碰到位高权重想独占美景的,一句迁村,就迫得村人不得不离家远行,怎么办?”

他每句话都问到点上,但她不是容易屈服之人,既做出决定,再困难也不想放弃。

“所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让锦绣村在贵族圈里留下印象,最慢三个月,京城百姓都会晓得锦绣村、都会想排队求得一游,待村人与贵人之间套足交情,那么就算真有恶霸权贵觊觎,也得掂量自己的分量。”

见她说得雄心万丈,孟晟笑开。“你可以不必这么麻烦。”

“还有更好的作法?”

“岳帆现在是一品将军,只要他肯出手……”

无双的笑脸瞬间垮下,他还真是时刻不忘记替自己的好友说项。

她迅速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不愿意谈及岳帆,因为自己尚未把他放下,想起他、提起他,她便无法抑止泛滥的哀愁,她需要的是往前走的动力,而不是让自己频频回顾的心痛。

见她转身离去,匆促间,孟晟拉住她的手腕,没想到这一施力,她没站稳,重心往后,下一瞬便跌进他的怀里。

只是轻轻一个碰触,他魔怔了、失控了,像是有人主宰起他的肢体心智,明知道不可以,他却下意识将她搂进怀里。

他知道这是冒犯、不道德,但“下意识”不允许他放手。

他像被牵线的傀儡女圭女圭,失控地拥住她,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像在荒漠中行走的旅人遇见一方甘泉。

他傻了,她也犯傻,他的怀抱像一堵墙,让她可以安稳立足、不怕覆灭倾倒,让她不安的心情变得安定。

很久了,她已经失去这样一道墙,很久、很久……

直到现在,她才晓得上辈子的自己踽踽独行了多久、害怕多久、恐惧多久,她是揣着怎样的惊惶在活着。

热泪倏地翻下,就真的这么难?她要求的不过是一份安心、一点安全,她要的不过是心无旁骛的疼爱,怎么这么难?难道一心一意只存在于女子的基因,无法从男人的DNA里提取?

她的泪灼了他,他急忙松手、急忙说:“对不起。”

她恼羞成怒。“是不是男人都认定,一句对不起已是天大地大,可以抵消所有的错误?是不是男人都相信,一句对不起是对女子最大的奉承,女人收下这句,就该退让妥协?如果这么好用,是不是一句对不起,杀人放火无罪,一句对不起,强盗正确?”

她每发出一个问号,就用力推他一下,是使尽全力的推搡,使尽全力的发泄,她没作齐气。

只是这样的小小力气……他可以屹立不倒的,但他退了,顺着她的意思一步一步往后退,面对着她的咄咄逼人,他不觉得她面目可憎,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她并没有说得太过分,她讲的每句都是实情。

岳帆认错,所以公婆认为她不该继续胡闹,所以娘家怨她不认命,所以京城百姓都认定是她心量狭窄,容不下岳帆和孟霜。

知道吗?说书人嘴里的燕氏,已经逐渐变成尖嘴猴腮、刻薄歹毒的坏女人。

她说生为女人不该为难女人,但满京城的女人都在挞伐她、责备她,连高高在上的皇太后都要赐戒尺,打得她皮开肉绽、伤上加伤。

她很委屈,却从不对任何人诉说委屈,她咬牙强忍,他却在她一句“我要退一步海阔天空”中,看见她的哀伤。

她不对任何人提出要求,她只想一个人过得安静平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迫她投降,向岳帆、向婚姻,甚至是向掠夺她幸福的孟霜投降。

他深邃的眼眸里,充斥着满满的罪恶。

“因为我嫁给岳帆,所以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没有权利拒绝别的女人涉足我的婚姻,没有权利不让自己变得可怕狰狞,没有权利不要一个辜负我的男人?我怀疑,当年我签下的是婚书,还是卖身契?”

她还在打他,一下一下地捶着他的胸口。

她在发泄、在狂怒,这是在尚书府做都不能做、想都不能想的事,且……对象不应该是蒋孟晟……

但她不管,是他要挑起这个话题,挑起她不愿想起的男人。

他任由她捶打,直到打累、骂累,累得在他跟前垂首喘息,他才开口,“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用手背抹去泪水,冷冷道:“如果是钟岳帆的事,我不想听。”

“我是要讲岳帆和孟霜的事,你必须听。”他坚持。

她听得还不够吗?整座京城人人传诵,谁不晓得那段梦幻浪漫的爱清故事,要是拿来拍电影,说不定还能大卖座呢。

“与我无关,我不想听别人的八卦。”无双轻哼一声,迈开脚步往回奔。

孟晟施展轻功,纵身挡在她跟前,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仰高下巴望向他。“你必须听,否则你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他二度坚持。

“走开。”

“不要。”他知道急事缓办的道理,但话还是要摊开说,局面必须一点一点扭转,否则他将会一世不安。

“我不会听的。”

“你必须听。”

“我要讲几次不听,你才可以放弃当挡路狗?”她沉静的眼神里带着恨意。

他不放弃,深吸气,低声道:“对不住了。”

话说完,他抱起她的腰,她还来不及尖叫,他已经抱着她轻点足尖,从不少户人家的屋顶飞身掠过。

她反应过来,打他、捶他,甚至咬他,他都不为所动,在她考虑要不要尖叫引来村人关注时,他们已经双双停在蒋家老宅的屋顶上。

企图把她关在家里,逼她非听不可?对不起,她吃软不吃硬。无双别开脸,不肯多看他一眼。

他轻轻把她放在屋顶上,确定她坐稳后,低声说:“等我。”

下一秒、咻地,人不见了。

三月天春寒料峭,夜风袭来颇有几分寒意,她抚抚双臂,心底暗恨,想用寒冷迫她投降?这是什么鬼思维啊,她又不是敌军,会因为天候放弃进攻?

她开始怀疑,听他的话、定居在锦绣村,到底正不正确?

算了,若此地不能留,天宽地阔,就不信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处所。

然而蒋孟晟并没有让她等太久,转眼功夫,他重新跃上屋顶。

他带来一条棉被,不由分说,把她像粽子似地裹起,这动作很不尊重人,是莽夫才有的行动。

无双不满却无法计较,因为被温暖包裹的那瞬间,她倏地明白,原来上一世的自己,非但缺乏安全感,还严重缺乏温暖。

眉心微松,她缺的东西多了,谁说只有安全感和温暖,她还缺乏成就、缺自信、缺骄傲、缺……她让妒嫉填满人生。

有幸重来,她发誓要一项一项找回来、填补起来,她要充实自己的生命,当一个能让自己欣赏的女人。

见她垂首不语,浓眉在孟晟额上打起死结,任他一世磊落光明,无话不可对人言,但面对燕无双,他难以启齿。

“燕无双。”他低声唤她。

这个开头差强人意,如果他喊的是钟夫人,信不信,她拼着折断两条腿都要跳下屋顶。

“整件事,错在我、不在岳帆。”他认错。

无双失笑,他够朋友也够义气,可惜一个被放弃的女人,不会在乎他的义气。

“这次的边关战役虽然大获全胜,然当时情况数度危急,先是皇后娘娘的兄长江邺领兵出战失败,被番王扎卡达西所困,岳帆不得不与我合演一出围赵救陈的戏码,我领大军与扎卡达西对战,岳帆带五百人救回江邺。

“谁知扎卡达西早有所备,那一役,岳帆身受重伤。相较起岳帆,我幸运得多,抢下大批粮草、俘虏战犯八百余人。回营后,我才晓得岳帆受伤,长箭穿肩而过,虽不在要害上,但箭尖淬毒,他陷入昏迷。

“当时,我处理军中要务,必须在外奔波,我担心野心勃勃的汪泉溪在药草中暗做手脚,于是安排孟霜乔装成小兵贴身照料岳帆,却不知那毒让岳帆迷失心智,让他们有了夫妻之实。”

他说谎了,隐瞒一部分事实,但那个实话,他无法说出口,父母临终前,恳求他护着妹妹们,让她们一世顺遂。

轻轻地,他在心底对无双说声对不起。

“事后岳帆非常苦恼,他不愿意辜负你,只是……”只是孟霜痛哭流涕,一边说着不愿让岳帆为难,一边却上吊自尽,事至此,岳帆怎能硬起心肠,对孟霜的哀伤视若无睹?

她说得对,孟霜擅长当小白花,示弱扮可怜,让孟霜无往不利。

“环境所迫?”无双接下他的话,但说出这四个字后,却笑了,世间迫人的事这么多,如果事事顺从,人还会是人吗?“后来呢?”

他很抱歉,但是……咽了咽口水,孟晟继续往下说:“汪泉溪是江邺大力推荐之人,江氏是皇后娘家,家大业大、势力大,又深得帝心,所荐之人,职位只比岳帆小一级。我不否认、汪泉溪有几分能耐,过去战场上,他确实有勇有谋,只不过他太妒嫉岳帆,从领命到边关的第一天起,就处处和岳帆对着干。

“扎卡达西是个极好面子的,前次的对战被我抢下一城,心有不甘,不久再度领军前来邀战,汪泉溪命我带兵应战,我走了,留下还在养伤的岳帆,没想到汪泉溪狼子野心,竟命亲信将岳帆迷昏、关押起来,一边假造证据,企图栽赃岳帆叛国,一边往京里递出假军情,说我与数名小将,因为岳帆的通敌泄密而葬身沙场。

“布置好这些,他命弓箭手布阵,待战事结束,若我们全军覆没便罢,万一侥幸回到城里,自有弓箭伺候。

孟霜窥得汪泉溪的野心,冒险从地牢中救出岳帆,连夜带他奔赴战场,将消息传给我。

“几天后,我与扎卡达西的对战再获大捷,而孟霜带来的消息,让我迅速做出决定——我领着出战的小将们从另一条路绕到城后,杀得汪泉溪措手不及。那是一场激战,直到战事结束,才赫然发现军中竟有那么多人与汪泉溪站在一起。孟霜救了岳帆的命,也救下我们近五千个士兵的性命,于是巾帼英雄的事迹传遍军中、甚至京城。”

他叹口气后,续道:“岳帆是个负责任的男子,他和孟霜已有夫妻之实,无法弃她于不顾,、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所以……倘若你心有覆,看清楚,我才是那个祸源。岳帆敬你、爱你,从未有声他心思,否则以他的条件,边关多的是想得到他青睐的女子。”

无双迎上他的视线。“我从不否认蒋孟霜的英勇果敢,也相信岳帆是个负责任的男人,英雄佳人的故事传扁京城,人人欣羡,我也不例外,只要故事里的钟夫人不是我,我可以无所谓的。”

“错误不在岳帆身上。”他重申。

“所以呢?他无错、他认错,我便该与别的女人共享夫婿?试问,倘若你的妻子在无能为力、无过错的情况下,与其他的男子有了关系,你是不是也肯与那男子同处一室、共享妻子的温柔,并且甘之如饴?”

她问得他说不出话,片刻,方才回答,“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是女子。”

“明白了,原来错在我身为女子,原来同样的事,男人犯的叫做错误,女人犯的叫做死罪?”她咄咄逼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男人犯下错误,只要可以做出合理解释,女子就该宽大包容,但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女子身上,再多的解释都是枉然。谁让我们是女子,天生弱势,谁让主导这个世界的是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子,所以规矩、道理只能由男人来订。”

“你非要曲解我!”

“我曲解了吗?不,你只是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事实上你想的就是这样。蒋大将军,请你听清楚,不管这个世界的制度是谁订的,从现在起,我不会再依附任何男子,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主导。至于你为我做的,我铭感五内,一旦有能力,我便会悉数还清!”

“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女人。”

“谢谢夸奖。”

“值得吗?为了固执,舍弃家庭丈夫儿子。”他苦口婆心。

“你又弄错,不是我舍弃家庭丈夫儿子,而是钟岳帆舍弃我。”

“我已经讲过无数次,错不在他。”

“所以错在我?”她怒声反问。

“对,错在你的固执、你的不知变通、不愿妥协,只要你愿意退让一点点,整个家庭就会圆满,你不会失去儿子、失去岳帆,不会灰溜溜地当个弃妇。”他被激了,不多话的他变得多话。

“首先,这个家庭自从蒋孟霜加入后,就已经破碎,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物色另一名女子摆在岳帆身边,看看蒋孟霜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温柔体贴善良,还是会因为妒嫉变得面目可憎?

“第二,成为弃妇不叫灰溜溜,留在尚书府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女人,才是灰溜溜。第三,如果你还存着劝我回尚书府的心思,可以停止了,就算你从劫匪手中把我救出来,我也不会感激到想回钟府。”

“其实解决的方案很简单,你大可向岳帆建议,让他放出我病重的风声,过两个月,燕无双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因病身亡。放心,此事没有人会牵扯到令妹身上,要承担恶名的会是皇太后,是她的戒尺把我打得伤重不治,你说怎样?”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

“我把你当成……蒋孟霜的亲哥哥。”

所以在她心里,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有目的、有阴谋?所以他是敌人的哥哥,她认定他所有举动都是作戏?

气炸了、气疯了,孟晟气到说不出话,纵身跳下屋顶,奔回房里。

固执的女人让他也变得固执起来,对,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把她留在屋顶,故意等她开口求助!

他就不信,固执真的有这么重要。

无双望着孟晟的背影,苦笑不歇。

是气到忘记,还是刻意把她留下?不管是哪个,她都不会喊他回来,因为这关系着她的骄傲与自尊。

拢了拢棉被,真奇怪,为什么他在的时候,一床棉被便觉得温暖,现在,还是同样的棉被,却让她感到寒冷?

是心境?还是因为争执让肾上腺素攀升?

蜷缩成团,看着天上明月,她不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她没有把握自己会不会过得更好,但她确定,她可以保有自己的良善之心,可以用一辈子去做正确的事情。

这样就够了。无双缓缓闭上双眼,今天是很辛苦的一天,从明天开始,她要试着当回女强人,但愿……但愿这辈子的自己,事业线和上辈子一样平稳顺利。

她没有呼救!

蒋孟晟根本躺不住,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标准越修越低——

一开始,他打定主意,只要她喊“快把我放下来”,他立刻推门出去把她救下。

后来他想,没关系,她只要叫他的名字,他就不计较,把她抱回屋里。

可是她没有,连讽刺地喊一句“蒋大将军”都没有,于是他说服自己,她肯定是冻僵了,好吧,她只要哼一声,小小一声,他立刻跳上屋顶……

她没有哼,而他的脑袋在“冻僵”两个字上面盘旋,然后等不了了,像在对谁生气似地,他用力推开门、用力飞上屋顶,用力……

她居然睡着了?

怎么睡得着?这么冷,她又没有内力?她故意和他对着干吗?她的固执比小命更重要?

气疯了,没见过这么能招人怒气的女人,他气得想把她乱摇一通摇醒,但是手触到她肌肤那刻……

该死,她发烧了!

气死、气死、气死,她不知道自己才撞了梁、挨了打,药汤才刚刚断,就这样不在乎身子,如果逃家的目的是找死,何必辛辛苦苦跑出来。

气炸!不管了,他现在就要把她带回尚书府,谁要管她的心情或固执。

说到做到!孟晟打横将她抱起,狂奔到村子口,他的速度飞快。

穿过密林,他慢下几分,不是因为体力不济,而是因为……

双奔大道,脚程又更慢了,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他像战败的公鸡似地,垂头、服输……他被她的固执所屈服。

回到林子口、穿过密林、走往村子、回到蒋家老宅、回到她的房间……他的动作没有这般轻柔过。

她被折腾得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子,禁不起他的粗鲁,所以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上,轻轻地打来一盆水,打湿布巾覆在她的额头,再轻轻地把她扶到自己怀中。

右手抱住她,不让她往下滑,左手掌心贴在她的背后,用内力为她驱逐寒气。

她熟睡着,苍白的脸庞渐渐浮上一抹红晕,慢慢地,嘴角拉出弧线,淡淡的笑意成形。

他并不知道梦里的她正幸福着,返家的丈夫、亲爱的儿子、共享天伦的公婆,幸福一点一点包围……

她的笑容让他跟着放松,轻叹了口气,他真的拿这个女人没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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