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流多少眼泪,心才会干涸?要说过多少次不爱才能真的不爱?细细的两条腿彷佛有着千斤重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她穿越,她不敢卖弄才能,她像所有的大家千金那样,在人前,压抑性情、安静长大,她顺从这个时代的规则,唯一的“不古”,只有……遇见岳帆、嫁给岳帆吧。
十三岁的她,正在等待选秀,教养嬷嬷的课程让人喘不过气,她满脑子想着,要怎么逃过这场灾难,于是称病、躲到白马寺里休养。
她是在那时候遇见岳帆和……皇上的。
同样是十八岁青年,一个斯文儒雅、月兑尘若仙,一个英气逼人,精锐张扬。
后来她爱上谪仙,还以为是个文士,却不晓得他是征战沙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而意气风发、宛若天神的将军级人物,竟是少年天子陈羿。
她这才明白,自己相人的眼光差了些。
知道她是燕侍郎之女,岳帆问:“你不是该待在家里,好好跟着嬷嬷学习礼仪,等待选秀吗?”
她嘻嘻笑着,恣意回答,“选秀是给向往后宫的女子康庄大道,不是我想走的路。”
她的回话勾引出他们的兴趣,陈羿问:“天下女子都盼着那份尊荣,怎么,你不想要?”
她灵活大眼一转,说道:“天下女子千百种,有人想要锦绣华宅,有人喜欢简朴陋屋,有人喜欢竞争的快感,有人喜欢单纯的喜悦,那份尊荣于我而言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陈羿与岳帆异口同声。
“不过是在已经抹盐的肉上,再添酱料、摆盘,比起多层次的口感,我更爱食材本身的滋味。”
“意思是……后宫是酱料摆盘?”
“酱料只是让食物在咀嚼上多几分滋味,而摆盘的目的是令视觉惊艳,对于饮食,二者皆多余,于人体无益。”
“女子心心念念进入后宫那堵高墙,不过是想尝尝人间少有的新鲜,然图谋令人艳羡的荣华富贵,要付出的却是再多银钱也换不到的自由与专一,和酱料摆盘一样,于人生无益。”
在那时,岳帆便明白,她要的不多,唯有专一。
她装病、拒绝选秀,在最后一刻,陈羿派太医进燕家,戳破她的谎言,父亲进宫请罪。
回府后,父亲转述皇上的话。“没有亲自体验过,怎能武断后宫只是摆盘酱料?”
陈羿没有勉强她入宫,她却害怕皇家出尔反尔,于是她坏了规矩主动找上岳帆,那是无双穿越后,第一次违反古代女子的行为法则。
她表明心意,岳帆求旨赐婚,成亲那日,收到宫里的赐福,皇上予她的礼物中夹带锦囊,锦囊里的短笺写上几个字——你凭什么认定,岳帆能给得起你专一?
她用龙凤烛火把短笺烧了,认为那是皇帝的小家子气,而今想想……那竟是预言成真。
她不会傻得迁怒皇帝,认为他为了扳回一城而刻意赐婚,因为她很清楚,把蒋孟霜推到皇帝跟前的不是旁人,而是岳帆。
她忘不了他面带罪恶地对她说“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必须为她负责”。
所有人都以为,她生气的是平妻身分,其实错了,她是从岳帆极力为蒋孟霜争取的行动中明白,他已经爱上新欢、舍弃旧爱。
天底下可以被勉强的事很多,唯有感情,越是勉强越会把对方推离,现在她和岳帆之间,只出现一道缝隙,缝太小、小到他还看不见危机,终有一天,这条缝会成为滔滔江河,让他们同床不同梦,让他恨起自己。
既然结局是不欢而散,早离或晚别的差异,不过是恨多恨少而已。
在乐曲中,该划下休止符的时候,就该标上,否则会令人无法喘息。
只是话说容易做来难,她在这陌生的时空里,谨慎收起穿越带来的优越感,小心翼翼地走过一段独行路,慢慢地,爹娘兄长、岳帆、园儿、公婆……令她牵挂的人越来越多。
当她发现自己不再孤单的时候,突然天摇地动、山崩地裂,待世界静止,她又成了独行侠,又一个人在无止境的黑夜里,举目无亲踽踽独行。
不知道走过多久,是从天黑走到天亮吧,无双终于来到城门口,在城门打开那刻第一个出城。
她并不知道,两刻钟后,她的画像出现在城墙上。
但她不知道也不关心,一步步地往前行,她感受不到饥饿、感受不到疲累,只是必须走着,不断地靠两条交叉前行的腿,一点一滴回忆过去、一分一寸试着放下过去。
放下,才能继续前行,放下,才能让沉重感减轻,她走着、再走,往茫然不知的未来前进。
很多年前,岳帆告诉过她,顺着京城大道往下,一直走不要转弯,走得累了,就会看到一大片草原,草原上开满金黄色小花,它有长长的梗,可以顺手摘下,编成美丽的花冠戴在头上。
她说:总有一天,你一定要带我去那个秘密花园。
他说:秘密花园?我喜欢这个名称。
在赐婚圣旨尚未下达、在她仍然处心积虑想把蒋孟霜赶出家门时,岳帆尽地主之谊,领着蒋家兄妹出游。
游罢归来,她看见蒋孟霜头上有个美丽的金色花冠。
金童玉女,笑得幸福洋溢。
她和岳帆的秘密花园,成为他和蒋孟霜的秘密花园,她幻想过千百次的幸福天堂,成了别人的约会殿堂,无双哭了一夜,那夜她第一次想到和离。
泪再次漫上,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憎恨爱情。
然而在泪眼模糊间,她竟然看见那片金色花毯了!
就像岳帆说得那样,金黄色的小花,有着长长的梗,美得让人屏息,只是……她不想折下,不想编织花冠,只想要再走、再走、继续走。
金色花毯后面是什么?是死路一条?还是万丈深渊?
她顶着烈日往前走,双脚踩在花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然后看见了,在花毯后面是一座湖,绿色的、没有污染的湖水,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见银白的鱼在游,优雅曼妙,四周美得像人间仙境似地……
她是怎么穿越来的?她在国中时期就是游泳校队,却没想到会在海边溺水,很有趣吧,如果她往下跳,会不会游着游着、再度溺水,于是回到熟悉的世界,她依旧是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意气风发的女强人?
是啊,能够回得去就好了。
吸一口甜得沁人心脾的空气,望着绿色湖水,冲动一节一节攀升。
回去吧,回到那个不必从一而终的世界,回到那个每个人都有几段情伤的时代,回到那个喧扰却也繁忙的空间,那么她会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她会忙得把这一世的恩恩怨怨悉数遗忘……
就这样做吧!她纵身一跳,跳进湖中,想要就此沉没,但当身体接触到冰凉的湖水,游泳健将的细胞瞬间复活,她想游泳!
心道一声完蛋,她死不成、回不去了……可是……对啊,哪有那么容易,千年穿越全凭己心?她又不是玉皇大帝的私生女。
呼,她在水里吐泡泡,伸展四肢,准备炫耀泳技时,突然,一个冲击力道出现,她的手臂被拉住,下一秒,她倚进一个宽阔的怀抱。
还来不及反应,她被硬圈在某人怀里,三两下滑到岸边,她一时心急呛了水,一上岸,她开始咳个不停,该死的,哪里来的冒失鬼?
无双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抱着,一飞、二飞,飞离岸边几百公尺远。
不是形容错误,她是真的被抱“飞”了,要不是心脏够强大,一定会误以为自己被外星人绑架。
无双猛地转头……视线对焦,是他?她没看错?用力揉几下眼睛,再确定一次,蒋孟晟?他在这里做什么?
一双深邃的眼睛瞪着她,天神般的威力,让她心脏狂跳,干么这样看人,欠他会钱吗?以为眼睛大就能震慑人?哼!她不是被吓大的。
“你离开钟府,就是为了寻死?”孟晟寒声问。
既然如此,直接在屋里拿根绳子上吊就行,何必费这番周折?
他不会长篇大论,不擅长表达心情,但他真的快被她气死了,笨女人,蠢女人,这般折腾不累吗?死一次不够?非要多死几次才肯消停,什么京城第一才女,根本就是脑子灌水的笨蛋。
无双也冷眼瞧他,该怎么称呼他?“仇人”、“小三”、“占据鹊巢的恶鸠”……的兄长?他干么凭空出现?没事干么插手?是吃太饱,还是想确定她的“退一步海阔天空”是纯属嘴炮?
“你跟踪我?”她怒眉相向。
对,他跟踪她。
在婢女离开静心园时,他就发现不对劲,她们没有回到下人房,却躲着守夜的婆子,一路往后门方向走去,在后门打开,“语珍”离去同时,他确定储忠、储孝被骗了。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一个傻女人一面走、一面哭,泪水漫过脸颊、湿透衣襟,像个笨蛋似地,毫无目的地、四处乱闯,她能够在天明之际走出京城大门,而不是被人口贩子抓去,实属运气。
她离开京城,走到草原,岳帆曾带他们兄妹来过这里,他以为燕无双会因为美景而驻足,以为这里是她和岳帆的约定地,以为她会待在这里等待岳帆来寻,没想到她只是微微停顿后,继续前行,直到……落水?他无法理解她脑袋里在想什么?
他不回答,就是看着她,好像要用目光把她射穿似地。
他不说话?没关系,她很擅长分析,不管是人心或数据。
“你怕我死掉,蒋孟霜会得到一个逼死嫡妻的恶名?真是个好兄长,维护亲妹到这等程度。”她的口气很恶毒,但心底异常羡慕,羡慕蒋孟霜不但得到一个好丈夫,还有一个好哥哥处处维护,比起来,她的命差得多。
他还是不说话,光用两颗眼珠子瞪人。
无双冷笑,他真当自己是外星人?对不起,她无法使用心电感应,她比较习惯动用嘴皮——
“放心,如果我死在这里,方圆数里无人烟,等到被捞上来时,恐怕已经是面目全非的腐尸,和蒋孟霜扯不上关系,令妹的闺誉不会受到半分影响。所以,你可以走了!”
她重新站起身,抹掉脸上的水珠,又往湖边走去。
无双的话刺痛孟晟的良知,这个女人的下半辈子因孟霜而毁,而促成这一切的自己,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只是,他真的没料到燕无双会这般刚烈,不都说她温婉良善、贤德大方?
再度追上前,他不允许她死,不是为孟霜,而是……因为她!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停下脚步、转身,两手叉在腰间,像个泼妇似地盯住他。“试问,我解释得不够清楚?”
“够清楚。”她的表情、口气、态度,和岳帆形容的燕无双天差地别。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培养感情吗?对不起,她化敌为友的能力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强。
“我走,你又要寻死?”他忧心忡忡。
又要寻死?他以为……
哈哈!她仰头大笑,拨开脸上的散发,一双眼睛灿亮灿亮地望住他。
她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妇,已经不是最美丽的年纪,可浑身散发出的通透气质与秀丽,竟教他别不开眼睛。
“我没记错的话,蒋大将军是蒋孟霜的哥哥,和燕无双并无血缘关系,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孟晟与之对视,一双看透生死、带着杀伐气息的眼睛,对上她倔强固执的双眸,竟败下阵来,他别开眼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我的生死只控制在自己掌心中,其他人无权置喙,对不起,希望等会我上岸时,不会再看见你。”
话撂下,她不多看他半眼,转身奔跑并利落的跳进湖里。
这时孟晟才发现,她会泅水?错!不只是会,而是擅长,一个大家闺秀……擅于泅水?他再次因她而感到震撼。
无双很快自岸边游开,即使有累赘的衣服牵绊,动作依然利落流畅,她的泳技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当然,那不是瞎模来的,而是被昂贵的指导教练“操”过的。
呼……孟晟吐气,她刚说“上岸”,所以她并不想自杀?尴尬一笑,他弄错了。
确定她不会自杀后,他就该回京,把燕无双的行踪透露给岳帆。
他很忙的,兵部的行文已经下来,这几天得到兵部报到,走马上任之前,该拜访的上司不少,他不能在这里延宕。
还有,将军府布置得差不多了,这几天,他该带孟瑀搬出钟家,所以应该离开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但眼睛却离不开水里那抹纤细身影,心,也不允许。
他不确定不允许的理由是什么,是罪恶?歉意?或者……其他,但他确实不想、也不乐意离开。
他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等意识回笼时,手边已经多了火堆,而几条被石头打穿、浮在水边的银鱼,在黄昏的余晖下闪闪发亮。
拿出匕首,简单地处理了银鱼,他细心地用皮囊舀水,在草丛边清洗,没让鱼血染红湖面。
已经半个时辰,她还泡在水里,不过她现在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泅水,面朝上,轻踢双脚,偶尔用两手划拨水面,看起来很轻松。
他站在岸上,定眼望她,还是一句话不说。
无双在湖里翻白眼,她早就游累了,但因为他迟迟不走,她只能继续硬撑着。
湖不大,四面都有岸,只不过其中三面临谷,可以栖身的地方太小,怎么看,都只有下水的地方——那一大片花毯最适合当露营区。
可是他不走,难道要她和敌人之兄为伍?
翻身,她游得更远。临谷就临谷吧,说不定运气够好,会找到某个山洞当临时帐篷,只希望不要从里头跑出一头大黑熊。
没想到她才游离开两尺,就听见他的声音——
“那里没有山洞。”
他猜透她的想法?气闷!不过她还在倔强中,试图寻找方案二……
“太阳下山,湖水温度下降,到时你就算不想自杀、也得自杀!”
他太会“劝说”人,一句话正中靶心!她气急败坏、不甘不愿,却……双脚用力一蹬,朝他的方向游去。
见她返回,孟晟的心情大好,分明没有打仗,却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地,笑容从眼角漫到嘴边,整张脸都写满两个字——得意。
她上岸,斜眼瞪他。
看着无双的臭脸,他非但不生气,相反的还高兴得紧,即使他冷冷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表情。
等等……高兴?不对,都说朋友妻、不可戏……
对于燕无双,刚开始他根本不敢多看她两眼,直到她一头撞上梁柱,直到她说要退一步海阔天空,直到她勇敢迎上孙公公的戒尺……
每一幕、每个场景,都在他心底烙下印记,他从没见过这种女子,那样的顽固,却又那样的让人心疼。
回望她,她的目光中有不屑、有忿怒,可他却……觉得彷佛天地间再没有一双比她更漂亮、更有滋味的眼睛……
天!他在想什么?孟晟迅速转身,试图驱离这种怪异感受。
他硬着声调说:“鱼烤好了。”
鱼有没有烤好关她什么事?要她承情吗?
哼!蒋孟霜会不会太伟大,岳帆为她,到自己跟前说项,蒋孟晟为她,到自己跟前讨好?
谢了,真的不需要,不管是说项或讨好,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无双别开骄傲的下巴,然而下巴合作,肚皮却背叛她,鱼香刺激嗅觉、刺激口水大量分泌,以至于月复间一阵响亮的咕噜声传出。
听见声音,孟晟眉心皱起,她两天没吃东西了。
昨天钟府办喜事,席开无数,厨房里好东西到处都是,钟家没委屈她,只是在那样的心情下,没有任何一个当妻子的能咽得下,他知道的……
走到火堆边拿起一条鱼,递到她手边。
她可以选择硬撑下去,也可以选择不委屈自己。但是……委屈?走出钟家那一刻,委屈就不再是她的选项之一。
坐到火堆边,暖暖的火烤热了她凉凉的身子,他没唬人,太阳刚走进地平线那端,天气开始变冷。
她接过烤鱼,自顾自吃起来。
虽然湿衣服黏在身上不太舒服,但烤得恰恰好的鱼,弥补了这点。
饿极了,她撕开没刺的部分塞进嘴里,其他有刺的……当那么多年的千金小姐,浪费早就成了她的生活习惯之一,她直觉把剩下的鱼往旁边丢去,不料鱼还没有落地,他抢先一步接起。
他把另一条完整的鱼塞到她手里,开始吃她剩下的部分。
看他吃得那么豪迈自然,他不介意那是她不要的“厨余”?
发现她没吃,孟晟抬头看一眼,像解释什么似地说:“在战场上经常饿肚子,我省惯了。”
淡淡一笑,是这样吗?岳帆也在边关多年,可是,鱼刺非得让人挑得干干净净方肯入口,肉要切得方方正正才能下饭。
那时是她为岳帆服务,现在有个更尊贵的公主伺候,很幸福吧!
无双皱眉,想他做什么,从踏出那扇门后,钟岳帆就不再是她应该想的人物。
不过蒋孟晟倒是提醒她,接下来的日子,是该学着省吃俭用。
吃掉没骨头的,无双试着往刺多的部分进食,但孟晟动作更快,抢过她手上那只,递给她另一只完整鲜鱼,继续他的厨余之旅。
见她错愕,他瞄她一眼,像需要解释似地,他说:“你不是不吃有骨头的东西?”
对,不只鱼,任何肉类都一样。但他怎么知道?
这次孟晟没解释,但他确实知道。
因为她的家书,因为岳帆总是骄傲地说:“我那媳妇儿,吃东西再挑剔不过,味道不对,不行,肉里有骨头,不行,样子长得不好,还是不行。府里厨娘换过好几个,她都不满意,只好自己动手,到最后,练就一身好厨艺,我的刁嘴是她养出来的。”
一个嘴刁的大将军,在营里会被垢病的,可是营里的兄弟都羡慕他,有个把他养刁的好媳妇。
无双好奇,但基于不与陌生人建立感情原则,她选择闭嘴,既然有人对厨余感兴趣,她乐得各取所需。
她连吃七条,鱼不算小,但她歇不下口,确实是饿极了。
吃完鱼,她走到湖边洗净双手,衣服还有些湿,但不滴水了,若她少一点骄傲,大可回到火堆边,继续烤火,但她既倔强又骄傲,所以在离火堆二十步处站定。
她仰起下巴,很没家教地斜眼看对方。“如果你留下,是为蒋孟霜名声着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不管我是生是死,都不会影响到她。如果是因为心怀歉意,那么我吃你的鱼、承你的情,就当两清了。”
他听完,点头。
这表示……同意她?那么他该走了吧?然后把火堆让给她。
无双等两分钟,只见他慢条斯理在地上挖洞,把鱼骨埋起来,场地整理干净,却始终没有回话。
又等两分钟,他终于站起来。
无双松口气,还以为他打定主意和自己杠上,他肯离开?相当好。
没想到,一口气还没有松透,只见他转身走到湖边洗手,然后又转回火堆旁。
这是什么意思?不想走?不肯走?不能走?他与岳帆达成某项协议?岳帆去洞房花烛夜,他替好友兼妹婿盯住他的逃跑前妻?
她把肺里面的气体清空,口气不善的问:“是你走还是我走?”
一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如果他回答要她走呢?
不要,她累惨了,急需要一堆火、一块可以躺平的大草原,于是她识时务地补上一句,“如果你肯把这堆火留给我,我会对你表现出更多的感激之情。”
好死不死,一阵风吹来,身子发冷,她强忍颤栗,等待他的答案。
耶!他终于开口,只不过回答和她预期中的相去甚远——
他说:“你很冷?”
这话是什么意思?愿意把火让给她、不愿意把火……
尚未分析出结果,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他……一把抱住她?
天!怎么……会这样?脑袋蒙了!
他居然抱好友的未卸任老婆?莫非他们一不小心回到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二十一世纪?还是蒋孟晟生性大方,把那些教条规范当成屁,比起道德约束,更喜欢随心所欲?
接下来呢?他打算在这片花毯上强暴她?免得她改变主意,回尚书府和他的妹妹抢男人?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胸口一窒,心如擂鼓,她企图推开蒋孟晟,但他的手臂粗壮、他的胸膛像堵墙,她根本离不开他的控制。
她的手被他箝制在身后,她的头被压在他怀里,她的腿被他强而有力的脚夹住,全身上下只剩下嘴巴是自由的,所以……想也不想,她张开咬上他的胸。
不是*片的调情手法,而是货真价实的咬!
孟晟皱眉,疼……更正,是微疼!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力气这么小,是身体还没有恢复吗?该死,连命都不顾了,这副样子就敢逃家?
他不高兴!
同时间,无双觉得一阵暖意袭上,像进了三温暖似的,全身暖烘烘的,她甚至可以感觉身上的衣服正在冒轻烟。
不知不觉间,她松开咬牙切齿的嘴,不知不觉间,她的身子不再挣扎,不知不觉间,她有昏昏欲睡的舒畅感,就在她剩下的两分理智正尝试分辨自己是不是吸食了安非他命才会有置身天堂的感觉时,他松开手。
温暖不见、天堂失踪,二十一世纪消失,眼前的男人又是一脸刻板,他酷酷地丢下一句——
“衣服干了。”
衣服干了?他是……人肉烘衣机?
无双低下头,拉拉自己的衣襟,发现……“那、那是传说中的内功?”她结巴了。
不爱笑的孟晟笑开。“传说中……”有这种说法的吗?
惜字如金的他回答,“对,是传说中的内功,岳帆也有。”
但岳帆远远不如自己,不怪岳帆习武不努力,而是因为师傅不同。
他的师傅是隐世高人,岳帆的师傅只是高人的徒子徒孙,他们为功名入尘世,成为军中将官,这种人手脚功夫不差,但内力一代比一代逊色。
“那你会点穴?”
“我会!”
死定,如果他伸手随便往她身上点两下,就能把她原物打包寄回尚书府。
那她还翘家翘个鬼,想也不想,她拔腿就逃。
看着她逃命的模样,孟晟忍不住笑意地咯咯轻笑。他知道她想到什么,是啊,那确实是最轻松简单的方法,那样做,他可以赢得岳帆和尚书府上下的感激,也让孟霜的处境直上青云。
直到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一纵一跃,来到她面前,手一点,她定住不动,只剩下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他打横抱起她,重新返回火堆旁,动作很轻,他对温柔这种东西不熟悉,但他极其温柔地把她放下。
他越温柔、她越害怕,他就要带她回去了,这次回去,依岳帆那副执拗脾气,肯定不会给她第二次逃走的机会。
她困过一辈子,又要再困上一辈子,想起那个狰狞却悲哀的燕无双,她害怕无措了。
不行,她不能这样被抓回去。
她深吸气、深吐气,深深地鼓励自己,从老虎利牙下月兑身,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要……把老虎喂饱。
换上温顺口气,她问:“你是武林高手?”
他又想笑了,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温柔,更因为她并不知道,她的眼睛已透露出“我想使坏”的讯息,这样的她看起来很鲜活。
“我是武林高手。”他回答。
“听说武林高手不会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我没做过这种事。”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讲。
“身为大侠,绝不能违反小女子意愿,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她试图用道德感绑架他。
“不愿意的事是指,把你送回钟家?”他揶揄问。
“对!”勾起嘴角,还没得到答案,她已然胜券在握,因为他脸上满满的罪恶感。
孟晟苦笑,他若想这么做,早在她离京之前就可以动手,不做,是因为明白再把她送回去,等于逼她再度寻死。岳帆不愿意正视她离开的心志有多坚定,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还爱不爱岳帆,她都打定主意,从钟家后宅之争退出。
见他沉默不语,她的“胜券在握”略微松动。
“如果你敢,我发誓,回去后我会下毒、会挑拨离间、会权谋算计,会用尽一切后宅的阴私手段,让岳帆跟蒋孟霜离心。”
她像只防卫过度的小猫,对着他说着恐吓的言语,明明没有利爪,还要假装自己很强,看得孟晟哭笑不已。
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会乱叫一通,她啊……就是个虚张声势的料,难听话说满十斗,坏事却连一桩都不敢碰,她心里那条线,根本不允许自己害人。
比起燕无双,他更相信在困苦中长大的妹妹,才是会咬人的那个。
“放心,在你点头之前,我不会强迫你回钟家。”
他的承诺让她吃下一剂定心丸,而在他解除点穴之后,又吞下另一丸,两颗定心丸下肚,心脏跟着落回原处。
无双深吸气,连口气都变得轻松不已。“算你聪明,其实我们的立场应该是一致的,我离得越远,少了第三者涉足,蒋孟霜的婚姻会更顺利。”
“你、第三者?这么快就认输?”他月兑口而出。
是啊,早就认输了。她缓缓叹气,说了句二十一世纪人人都知道的话。“在爱情的世界里,不被爱的那个才是第三者。”
“岳帆没有不爱你。”他和孟霜之间,更多的是道德责任。
无双微哂,盘腿坐下,没有“大家闺秀”四个字的牵绊,她决定放纵自在。
抓起树枝,撩拨火堆,她看着跳跃的火苗说:“在决定接受蒋孟霜时,他就不爱我了,在他口口声声说着无奈时,他就不爱我了,在他把人领到皇帝跟前请旨赐婚时,他就不爱我了。”
他的不爱,有许许多多的事例可以证明。
“这么说,对岳帆并不公平。我在战场上救了他三次,他必须给孟霜、给我一个交代,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圆满的作法。”
报恩呐?如果连报恩都排在前面,那也可以证明,他已经不爱她了。
火光映在无双略显苍白的脸上,她侧过头,朝他嫣然一笑,明明是美丽诱人的笑靥,他却在当中看见凄凉。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但我要我的男人确定,除了我,其他人、其他事都是将就,除了我,其他人、其他事都可以舍弃。
“但在岳帆心里,朋友之义不能舍,责任不能舍,只好让我将就,而我,不愿意当别人的将就,更不愿意让我的爱情、婚姻成了将就。”
“你对男人的要求太高。”哪个男人不以仕途大业为重,不以朋友道义为先,能对女人有心有情,已是难能可贵,值得珍惜。
“我同意,所以公公婆婆认为我做错,爹娘骂我固执,所以百姓责我善妒、皇太后赐下刑罚,但即便全世界都认为是我之过,我也不愿意成为男人的第二个选择。”
她要在岳帆心里独一无二,对于感情,她不容许瑕疵污点,这样的坚持……得背负多少骂名、多少苦,都无所谓吗?
他定眼看她,视线再也转移不开。不明所以地,心头某根弦勾动……
“谢谢你做的一切,你真的可以离开了,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寻死的心思,我会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
“你想得太简单。”他也拿起一根枯枝,撩拨火堆。
“生活本来就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复杂。”
“一个单身女子想独立生活,并不容易。”
“确实,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
她是二十一世纪的女强人,可以在职场上和男人竞争的她,从来不是软脚虾,她知道不容易,却也相信自己能够游刃有余。
那些年,她仰赖的就是乐观积极,否则毫无背景的自己,凭什么在大公司里月兑颖而出?
而今她打算再次发挥本领,再度创造奇迹,会成功的,她相信!
“你打算怎么做?”孟晟好奇。
“我不认为,我们熟悉到可以分享彼此的人生规划。”
“你身上没有银子,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他想了想,为着让她安心,又补上一句,“诚如你所言,我们立场一致,并非你接受我的帮助,而是我们彼此互助。”
她静静回望他,认真的思索他的话,理智且现实地分析过后,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确定你能独立生活。”
“不会向任何人泄漏我的行踪?”
“不会。”
“我可以相信你吗?”
“你只能相信我。”
他清澈诚挚的目光说服了她,她并没有矫情到拒绝对自己有利之事,只是淡淡说了句,“希望我不会二度被男人背叛。”
这话够酸也够狠,狠狠地刨了他的罪恶感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