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以为无双扭转心意,准备好好过日子了。
她努力吃饭吞药,努力扮好主母角色,即使双手裹着一圈圈厚厚的棉布条,依然遵照圣旨,倾全力为丈夫和蒋孟霜筹办婚事,聘礼、新房、宴席,无一不用心。
无双马不停蹄地忙着,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辛劳,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苦,尚书府的下人经常在背地里为少女乃女乃不值,几个贴身大丫头甚至暗地垂泪,唯有她却恍然不知似地。
公婆心知媳妇贤慧,此事太委屈她,可天下女人,谁能不熬过?
即便心如刀割,自始至终,无双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合宜笑容,像是真心为即将到来的喜事高兴似地。
她再不想让儿子看见她的哀愁,前世她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忘记儿子心思多么敏感细腻,她的妒嫉谋杀了儿子温柔的心,让他恨上父亲,以至于父子离心,以至于儿子自暴自弃。
此生她再不做相同的事。
一得空她便搂着园儿,不断说话唱歌,不断告诉他人生的道理,她要他坚强冷静,要他沉稳茁壮,因为相聚的时间不太多了,她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儿子终于睡着,无双揉揉发酸的肩膀,回到自己屋里,却意外发现岳帆坐在床边,翻着她给园儿写的童话故事——驴耳朵。
钟岳帆喜欢她写的每个故事,那些故事有趣、涵义又深,虽然是给孩子看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脚步声响,他放下书册,抬头笑道:“回来了?”
“是,园儿睡了。”
他走到桌边,从绣篮里取出一件半成品,那是男装,他明知故问道:“你给我做的衣服太小了。”
“是吗?那就不要了。”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想反驳。
“这真是要给我的?”他追着她的目光,企图逼出她的真心话。
“是啊。”她淡淡略过话题,来到梳妆台前,卸下钗环珠翠,成日戴着一堆增长气势的物件,真累。
钟岳帆不允许她略过,走到无双身后,两手落在她肩膀上。“说谎,这是你为自己缝的,对吧?你想走了,不管我给不给你和离书。”
多年夫妻,他终究是了解她。
无双选择不回答,问:“怎么还不回房歇下?别让蒋姑娘久等。”
她把他安排在蒋孟霜的院子里——人家初来乍到,是该多几分维护——岳帆这句话,她记住了。
“回答我。”钟岳帆扳过她的身子,坚持问。
她自顾自的说:“唉,怎么会忘记,再过几日你们便要成亲,确实不能再见面,你等等,我让人把宁园收拾出来。”
钟岳帆皱眉,事至此他怎会看不出无双在躲避自己,所有人都以为她恢复了、妥协了,以为她打算好好过日子,但是、并没有,她正在把他往外推,正在想尽办法离开,尚书府于她不再是家,而是牢笼了吗?
他慌了,一把拉回她。“双儿,不要把我推开。”
深吸一口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怎么办,她还是好喜欢这份温暖的感觉,彷佛在里头待着,天就不会塌下来。
可是多矛盾啊,恰是因为他,她的世界崩塌。
鼻中微酸,眼底有些发胀,伸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处,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
她知道的,应该剜除眷恋,应该用力推开他,脸上微微的挣扎后,她做了,他却不允许,硬是施加力气,将她牢牢按在自己怀里。
无双凄凉一笑。傻子,坚持什么?鸡肋无味,丢了便是,强留在身旁只会腐烂发臭。
她低声道:“弄错了,是你把我推开的。”
从他带回蒋孟霜那天开始,她已经被推开,是太傻、傻得以为倾力一搏,还有机会把爱情找回来,可惜……
前辈子,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痛苦无奈,她知道他的宽容、善待,来自他高洁的品格,而非他的爱。至于她,坚持己见、刚愎自负,她极力争取的,恰恰是他再也给不起的奢侈。
“我没有推开你,我要讲几百次你才相信,你和孟霜一样,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女人。”他气得大喊,不明白聪明如她,怎就听不懂。
她抚着他青髭微冒的下巴,微微的刺、微微的痒,她总喜欢用自己的额头在上面轻轻蹭着,蹭出亲密、蹭出感情,蹭出两人之间最甜美的回忆。
“岳帆,我是真的爱你,很爱、很爱,是你无法想象的情绪,推开你,比割肉更痛,我想要你的感情,和过去并无不同,只是你选择松开我的手,牵住蒋孟霜了。
“我不想坠崖却已经坠崖,粉身碎骨的我,再也付不起一份完整的爱,所以,就这样好吗?承认不爱我,承认我们已经没有未来,并不会让你太难堪。
“别再让道德责任牵制,好好爱蒋孟霜吧,虽然我嫉妒她、更想诅咒她,但我明白,再多的怨恨,都无法让我们回到从前,我常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所以,岳帆,我决定放过她,也放过自己了,所以你也放过我,好吗?”
嘴巴叨叨絮絮说着理智的言论,心已压成齑粉,但她必须笑着,才能说服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痛。
那年她以为穿越时空,是为了遇见这个正确的男人,殊不知……男人没有正确的,要不要赏你一个完美结局,端看上苍的决定。
“你是在宣告,你不要我了。”
“不对,我决定成全你。”
“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事实上你就是心狭,你就是容不下孟霜,你非要我从你们之间选出一个,双儿,我与孟霜已有夫妻之实,我不能抛下她,你懂吗?是你说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是?”
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在他的认定中都是在为难蒋孟霜吗?
无双笑不出来了,一碗水端平?这种事只能在嘴上说说吧,主观意识总是决定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好吧……她不再说“冠冕堂皇的话”,无双歪着头,静望他。“爱情本来就很狭隘,容不下第三个人,在蒋孟霜出现的那一刻,我们的爱情已经崩坏,我从来只要最好,不愿将就其次,你听清楚了,你已经是我心中的‘其次’,不再是我想要的男人。”
钟岳帆眼底冒出怒火,说得这样残忍,是因为一心求去,已经不介意会不会伤害他?
自尊受创,钟岳帆恨道:“不管是主要或其次,我不允许你走,你就不能离开。”他扬声大喊。“储忠、储孝。”
两个高大的男子从暗处走出来。“属下在。”
“给我寸步不离的守着夫人,不许她出府一步。”
“遵命!”两人拱手应声,站到门外。
钟岳帆推开门,只听得无双自背后幽幽说道——
“别做徒劳之事,你只能禁锢我的人,无法禁锢我的心。”
“信不信,我可以!”他猛地转身,怒眼相望。
他要求自己自信、逼自己笃定,他说服自己,他有足够的把握,一旦尘埃落定,现况再也无法改变,她就会认命。
日子要继续过下去的不是,他们之间有园儿、有钟家,早就不能被分割!
“承认自己不爱了,很困难吗?”奔到他身后,抓住他的衣袖,她试着做最后努力。
“你无权作主我的心,爱不爱我比你更清楚。”
“那么,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点的喜欢,放我自由,好吗?”
“不好,你一辈子是我的女人,谁也无法改变。”
他斩钉截铁的口气让她明白,说服他希望渺茫。
松开手,淡淡的失望在眼底凝聚,她说:“钟岳帆,你很贪心。”
两人对视,一轮明月斜照,皎洁的月光在两人中间泼下一地的细碎银白。
这轮明月……无双心下陡然一酸,数年前的中秋,也是这样的相对,可那时唯有重逢的欣跃,何曾有明月照不透的凄凉?
原来命运这般残暴,容不得她挣扎反抗,迫得她只能孤军奋战,在情字这条路上,力竭而亡。
她的绝望目光让他害怕,拉回她松开的手,紧攥在掌心。“不要这样看我。”
“岳帆,拜拜。”她轻声说道,从此刻起,她的心对钟岳帆关闭。
他知道什么叫做“拜拜”,她说过,拜拜不是再见,“再见”是带着期待重逢的心情而说,而“拜拜”是永别、是决裂。
他望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关上心门,断绝沟通之路,她眼底寻不着温柔婉顺,也找不到忿忿不平,他的留去已经影响不了她的情绪。
她淡漠的双眼带着淡淡的怜悯,她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知道,她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储忠、储孝笔直地矗立在门外,像两根大柱子似地,无双静静望向夜空,她维持着同样的动作,沉默许久。
不晓得站了多久,一声轻叹后,她往园儿房里走,她走动,储忠、储孝随即跟上。
数息后,蒋孟霜、蒋孟晟自树后现身,孟晟觑了妹妹一眼,背着手快步离开静心园。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无双的院子,蒋孟霜眼眶微红,跟在哥哥身后,回到柳院。
关上门,孟晟凝视妹妹,问:“现在,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心中虽有愧,但蒋孟霜不肯低头,她恨恨反驳,“我没错,我就是喜欢岳帆。”
“你的喜欢必须用燕无双的一生来换,良心能安?”
“我又没有叫她怎样,是她心胸狭窄,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才会把自己逼到这等地步,天底下哪个有才有志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
“她心胸狭窄,所以让岳帆好好爱你?她心胸狭窄,所以说女人不为难女人?她心胸狭窄,所以选择成全?
蒋孟霜,如果你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不会多看你一眼。”
“哥被蒙蔽了,才不是成全,这叫欲擒故纵,你以为她真的想走,错!这只是她的手段之一。”
“如果她真的离开钟家,你要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是皇帝下旨赐婚,玉成我和岳帆的佳话,难不成要叫我逃婚?我早就说过,会善尽本分,尊她为姊姊,会让岳帆善待她……”
让岳帆善待她?孟晟苦笑。在没有孟霜之前,燕无双何尝不被善待?怎么她出现了,燕无双能不能被善待,要由她来“让”。
摇头,他看着妹妹,满眼失望。“你说谎!”
“我没有。”
“这些日子,岳帆都在你屋里过夜,他不过回燕无双身边一个晚上,你就忍不住想偷窥,你没有妒嫉?没有忿怒?没有难受心酸?也没有想尽办法把岳帆绑住?承认吧,燕无双才是对的,没有女人能容忍分享丈夫,她们只是迫于现实,在我眼里,她不是嫉妒狭隘,而是真实勇敢,她不屑使手段,不愿意堕落,比起你,她才是品性高洁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帮她说话?你是我哥哥、不是她的。”
“我帮的是道理,醒醒吧,燕无双不是傻子,她只是看得比你更透彻。”
“不公平!哥指责我,就因为我和燕无双一样喜欢岳帆?”蒋孟霜气得跺脚。
孟晟摇头,是他的错,他没把妹妹教好。“算了,你听不进我的话。”
“哥就是要我退让?不可能的,圣旨已下,谁都不能改变。”这是她最后一道王牌。
是,这一点他无从辩驳,叹气摇头,他飞身上屋顶,施展轻功掠过钟家园林。
蒋孟霜看着哥哥的影子,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她没错啊,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是错的?
几个蹿跃,孟晟落脚在静心园的凉亭上方。
听力极好的他,听见无双对着儿子说说笑笑。
心那么苦还笑得出来?傻子!
盘膝而坐,缓缓吐气,燕无双总是让他感到震撼。
接下赐婚圣旨时,她毅然决然撞上梁柱,宁为玉碎、不愿瓦全。清醒后她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嘴角释然的笑意,教人心疼。受刑时,她坚持且理智,她熬着苦痛,暗示公婆那十戒尺不仅仅是为着妇德……
那一刻,他觉得,岳帆配不上她。
这样的女子不该养在后院,她本是展翅鸿鹄而非燕雀,没有人可以勉强她委屈自己。
皇上嫁公主,热闹非凡,威武将军和明月公主的佳话在京城里四处流传,同时间,嫡妻燕氏,犯下七出之罪、遭皇太后责刑之事也广为传播。
京城百姓议论纷纷,渐渐地,燕无双成为妒妇的代名词。
无双没有为自己争辩,即使许多话传到跟前,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揭过。
婆婆不舍,没让她出席婚宴,免得遭外人指指点点、恶意批评。她理解婆婆的善意,称病躲在屋里,即使从早到晚,心抽着、疼着、压抑着,却始终没有让笑容暂离。
因为,她面对的是儿子。
侧躺在床边,无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园儿,她在他耳畔哼着催眠曲。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我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寻找传说已久的雪人,还要用尽我一切办法,让他学会念你的名字……最后还要平安回来,回来告诉你那一切,亲亲我的宝贝……
这是无双很喜欢的歌,从小到大,长在亚热带国家的她,向往着在院子里堆雪人,让雪人静静地守在窗边,守护自己一整个冬季。
“娘。”园儿轻唤。
无双看着儿子,园儿长得多好啊,眉毛很浓、目光很清澈,漂亮的五官,漂亮得像个女孩儿似地,他微扬的嘴角,像是永远都在笑。
长大后定也会像迷倒众生吧。
“娘唱好多遍了呢,怎还不睡?”亲亲儿子的额头,她把儿子搂进怀里。
“园儿害怕。”
四个字,拧了她的心。
害怕?是啊,她也好怕,一场世人称颂的婚礼,却带给她无穷恐惧,她看不见明天、不知道未来,她不晓得会不会有一天,她为自己的坚持,深深后悔。
但是在儿子面前,她没有害怕的权利。
顺顺园儿的碎发,无双柔声问:“怕什么?”
“怕爹娶霜姨后,不要我们了。”
凝视园儿,酸了眼、酸了口鼻,这么敏感的孩子,她怎舍得下?
可是……不舍?毁灭的将会是他们两个,她经历过的,不是空言幻想。
再亲亲他的额头、亲亲他的脸,无双深吸气。“别怕,爹不要咱们没关系,重要的是,咱们得要紧着自己。”
“园儿不懂。”
“娘告诉你,不被爱的人并不可怜,可怜的是,不爱自己的人。霜姨进门后,爹自然得为她费心,园儿千万别为这种事生气,因为这叫人之常情,终究要陪伴爹一辈子的是霜姨,不是园儿。你能做的是加倍疼爱自己,别让自己受委屈。”
“疼爱自己?”
“定下目标、追逐梦想,增长见识、争取自由,这是爱自己最重要的步骤。”
“为什么这是爱自己?”
“因为有能力,才能面对外界的所有挑战,因为有能力,才不害怕走出尚书府这道栅栏。栅栏是种保护却也是限制,等园儿有足够能耐摆月兑这一切,那便能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再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限制你,‘从心所欲’是送给自己最美好的礼物。”
园儿似懂非懂地点了头,迟疑片刻后,又问:“那……娘呢?娘也要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离开尚书府这道栅栏吗?是不是爹不要娘,娘便不要园儿了?”
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已经在下人当中传播开了吗?
胆敢把这些话传到园儿耳里,是不是意谓他们母子在府里的地位已经松动?
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掉泪的,但想起儿子处境,眼皮一眨,泪水顺势翻落。
泪水坠在园儿脸上,热热的、酸酸的。
园儿心慌,连忙从床上坐起,用小小的掌心拭去母亲泪水,但擦去一颗、又落下一串,怎么都擦不干。
他像小大人似地,怕激得母亲伤心,强忍不哭,小小的鼻头却渐渐泛红。
看着他,无双一颗心酸透……怎么办,这么可爱体贴、美好温顺的儿子,她怎舍得下?但不舍下……她的人生将再度毁灭啊……
“娘,勇敢,不哭。”他哽咽出声。
她摇头又点头,深吸气,用手背抹去泪珠子,捧起儿子的脸,郑重说:“园儿,你要记住,不管在不在身边,娘都好爱你,娘不会不要你,你是娘最珍贵的宝贝。”
所以……他猜对了,垂首,脸色黯然,片刻,园儿又问:“娘要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你爹的地方……她没说,只是心疼地把儿子搂进怀里,亲亲他的额、亲亲他的发,在上头不断落下自己的爱。
“娘要去世界的尽头寻找雪人,还要教会他念你的名字。”
“园儿可以跟娘一起去吗?”
“不行,园儿太小。不过娘会给你写信,告诉你,娘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娘也会平安回来吗?”
回来……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回不来了。
可是,她笑着、公然说谎。“当然会,如果园儿等得不耐烦,就努力吃饭,快快长大,把书读好,等脑子够聪明、不会被坏人骗,等武功练成,身子够强壮、不会被匪徒欺负,就去寻找娘,好不好?”
“到时,我们一起寻找雪人,是吗?”
“嗯,娘找不到,园儿帮着找,娘走不动了,园儿背着娘,好不好?”
“园儿会好好念书、好好练武。”他用力承诺。
“好孩子,娘何其有幸。”无双把他搂进怀里,泪水淌得一塌糊涂,她重复说着同样的话。“娘最爱园儿,娘永远都要园儿,园儿是娘的心头肉,割舍你、比刨心更痛……”
如果不是被逼到底,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不愿意再次被毁灭,她不会选择这条路,真的……
她说着、痛着、哭着,骨肉分离是人世间最悲惨的事啊!
此刻,鞭炮声响起,新人进洞房,她的心被撕裂、被剁成肉酱……
那年,青春正好,她穿着一袭大红嫁裳,走进岳帆的世界,他允了她一世,允了她忠诚,只是,事与愿违……
她的爱还没有死、他的情已灭,她的世界容不下两个男人,他的人生却出现更爱的女人。
她怎么能够留?怎么能够不走?
她会痛的呀,很痛、很痛的呀,痛得她求死不愿生,痛得她非得把自己变成残忍的女人,才能止疼。
可一世经历,她怕了,她不肯再来一回,不肯再度凌迟自己……
娘的泪哭酸了钟宇园的心,他圈住娘的脖子,急道:“娘别哭,园儿明白,娘很想找雪人对不?园儿不阻挡娘,娘去吧,等园儿长大,就去找娘,我们约定,我们说好,我们……”
园儿语无伦次了,他既害怕又恐慌,但这些都不及心疼娘的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无双只能重复同样的三个字。
听着母子的对话,孟晟感触无限,他们的泪水迫得他胸口闷痛。
真的要走了吗?他能劝得动她吗?如果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失败绝望,她肯不肯重新选择?
夜深、人静,喜宴散场,喜房里,大红蜡烛烧出一室旖旎。
而静心园里,唯有一片死寂,无双坐在园儿房里的镜子前回想,前世的自己,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想起来了,她摔烂几个杯盏,刻意让喜房里的新人心生不安。
傻,她这是在帮着蒋孟霜,把岳帆推到她身边去。
失去爱情,她用决裂手段磨去两人情分,以至于二十一世纪的女强人在古代当了一辈子的怨妇,蠢到无话可说呵。
“小姐,求求您,让我陪着您吧。”语珊跪在地上,向她磕头。
无双蹲,将她扶起。“说好的,怎么又后悔?你们得留下来帮我看顾园儿,要不断告诉他,我爱他、想他、念他,要一字一字把我写的故事念给他听的呀。”
“您一个人……”她不放心……
几个语字辈、全是小姐的陪嫁丫头,进尚书府多年,比谁都清楚,这六年来,小姐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夫妻聚少离多,相思离愁全凭藉着对爱情的信念撑下来,可是姑爷他……他毁去小姐的爱情,还能要求小姐怎么撑、怎么熬?
连她们当奴婢的,都不甘心呐。
她搂住语珊,轻声道:“傻丫头,你不是老说你家小姐聪慧睿智?不过是离家出走,这点小事怎么为难得了我。”
“外面坏人很多。”
“不,天下坏人最多的地方是复杂的后宅,我不走,早晚会成为坏人。”
“不会的,小姐再好不过。”
她摇头,把语珊的手裹在掌心中,恳求道:“帮我看护园儿,他是个好孩子,值得最好的对待。”
她的话酸了语珊的心,她双膝落地,高举右手。“语珊用性命发誓,会看顾少爷一辈子。”
微笑点头,她拉起语珊走到床边,园儿已经熟睡,她握起他的手交到语珊手中,再度郑重道:“我把园儿交给你了。”
回到自己屋子里,语珍、语瑄已经在屋里等候,储忠、储孝尽职地守在门口。
屋里,灯亮着,众人的身影,透过昏黄烛光,映在窗纸上。
她扬声道:“更衣吧!”
语珍应声,随着夫人走到屏风后头,片刻,换过衣服,无双坐到桌边,一一拆下珠环玉钗,梳好丫头髻后,站到语瑄身边。
“语珍,把灯挪过来些,我要再读会儿书。”
“小姐,夜已深,明儿个您还要领霜夫人进宫,早些安歇吧。”语瑄劝道。
“这个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小姐,日子还长得很,您不能这样苦熬。”
“哪个女人的一辈子不是在熬,差别在于熬得过或熬不过罢了。”她长叹,“为母则强,熬不过、也得熬,对不?”
“小姐,您别这样……”语珍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语瑄也低声啜泣。
“既不回头,何不相忘?既是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再次长叹,无双道:“都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语珍、语瑄齐声应喏,低头、开了门,转身离开房间。
两人都在哭,揉着眼、垂着头,间或听见几句抽泣。
储忠、储孝皱眉,转头望一眼映在窗纸上的身影,夫人斜倚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书,今夜……怕是彻夜难眠?
他们互视一眼,扳正身子,继续守着。
接近天亮,屋里蜡烛方灭,夫人想通了吗?储忠、储孝松口气,但愿夫人真的想通,别再为难自己。
蒋孟霜拥着钟岳帆,这一夜,她睡得很好,但她知道岳帆没睡着,他挂心着、挂着静心园那一位。
蒋孟霜心底冷笑,真是好手段,以退为进,让所有人都忘记她是怎样激烈反弹、不愿让自己嫁入钟家。
不过,再多的手段,也阻止不了她和岳帆的命运,他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醒了?”钟岳帆低头望她,嘴角带着笑意,眼底却添入几分愁绪。
整个晚上,他都在等无双闹起来,如果她肯闹,他便明白她尚未死心,她还想为自己争取,但是……一夜平静。
他让储忠、储孝守着静心园,但她说守得住她的人,守不住她的心。
她真真切切地不要他了,是吗?
六年夫妻,聚少离多,但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传递了她的爱情。
她愿意为他受苦,因为爱;愿意为他忍受寂寞,因为爱。
她曾说:“爱情能让聪明的女人做无尽傻事,能让精明的女人遗忘算计,只是一心一意地专注心爱的男子。”
他辜负她,所以她把爱情全收回去了,是吗?
他与她之间,是谁应了谁的劫?又是谁成了谁的执念?
“你一夜没睡?是不是心里挂着姊姊?”蒋孟霜问。
看着善解人意的孟霜,他轻握她的小手,道:“无双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要敬她、爱她,好吗?”
“我再傻也明白,我爱你,便要爱全部的你,我很清楚姊姊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无须交代,我当然会敬她爱她。”
他亲亲她的脸颊,说:“起吧,我们去静心园,接无双去向爹娘敬茶。”
“嗯,我很快的,不会让姊姊久等。”她飞快下床,充分表现自己的听话。
看着乖巧可爱的孟霜,钟岳帆心感安慰,但愿孟霜的懂事,够化解无双心头的结。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静心园,储忠、储孝依旧站在无双的屋门边。
“昨夜夫人她……”钟岳帆问。
“夫人看了一夜的书,方才歇下。”
钟岳帆点点头推开屋门,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是不想让奴婢起床再添新烛,才上床睡的吗?她总是替人设想周到。
走进内室,掀开帷帘,但……
钟岳帆抢身上前,拉开棉被,一把拽下床上的语珍。
语珍被扯下床,撞得全身疼痛不已,却仰起下巴、满脸的骄傲,过去在燕家,大家都说小姐的丫头一个个像小姐,傲气无比。
是啊,她们就是!
语珍一夜无眠,张着布满红丝的大眼,仰头凝睇姑爷,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她并没有被吓到。
她的笑容带着讽刺,极其碍眼,但钟岳帆顾不得这些,怒问:“为什么是你?无双呢?”
“小姐昨夜已经离开尚书府。”
“离开?储忠、储孝!”他怒吼一声。
储忠、储孝飞身进屋,却发现……他们被骗了?该死,两人双膝落地,懊悔不已,他们怎么会相信昨晚那番对话?
语珍慢条斯理地穿上鞋,走到柜边,态度雍容、无半分惧意,像个大家千金似地,哪有丫头的影儿?
储孝偷看一眼,人人都说夫人宽待奴才,原来是真的。
语珍拿出一封信呈上。“小姐说,请姑爷别责怪两位储大哥,任凭他们再精明,只要小姐下定决心,就有本事走。”
钟岳帆心太急,用力扯开信封,谁知跟着信笺滑出来的是一柄玉簪,他来不及接住,玉簪落在地上。
铿地一声!断成两截,那是他亲手挑选的定情簪。
断了!断在他眼前也断在他心里……这在预示着什么?预示他和无双之间真的断了?
信笺里只有潦草几句话,他却看见千言万语,看见她的怨、她的恨、她的茫然无助与悔恨……
钟岳帆失魂落魄地不断重复看那几行字句——
也许是前世的姻,也许是来世的缘,错在今世相会,徒增一段无果的恩怨。
恩怨已了,情爱已绝,断章处空留余声,愿君怜妾意,善待小子,莫教他失怙无依。
她悔了吗?悔将情爱留在他身上?
他失去她了,对吗?失去那个对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是我想要的那一瓢,谁都无法取代”的女子。
她表现得那样斩钉截铁,为什么他还能认为,她像其他女子那样,终会向命运低头?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她不是普通女子,没有任何的人事可以逼迫她的爱情低头。
她非要他承认,他已经不爱她。错!他爱她,一如当年,他只是、只是……
垂下眉睫,他找不到说词为自己月兑罪。
糖儿醋儿酱儿在胸口翻洒,各种滋味四处漫流,他不想失去她,却永远失去她了……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语珍屈膝道:“小姐吩咐,往后奴婢与语瑄、语珊一起贴身服侍小少爷,还望姑爷成全。”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他还有园儿,园儿是无双的牵绊,他会拉得她无法远走高飞,他会把她的心留在钟家。对,他还有园儿……
他扬声喊,“语珊呢?叫她把园儿带过来。”
他要把园儿养在膝下,他要严密地监视他十二时辰,无双会回来探望的,她会……
语珍冷笑,这会儿才想到儿子?在少爷惶惶不安、担心亲爹有了新人不要旧人时,他在哪里?在少爷生病、哭闹时,他在哪里?他可知道,小姐替他兼了多少父职?
“姑爷放心,小姐没带走少爷,也没带走嫁妆,她一向说到做到。”
语珍屈膝向姑爷一福身,走出屋子,从现在起,她们要替小姐在尚书府建立一座宝塔,不让有心人谋害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