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准从假山上下来,一脸沉思。
他沉静秀丽的小白莲花不是真的小白兔,他倒是不在意,本来人都是随着环境而改变的,小白兔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呢!
令他震惊的是,花荣月竟然和她继母是一路货色,笑面观音,毒妇手段,连自己陪嫁的媵妾也不放过。
寇准没有庶出的兄弟姊妹,固然是安庆王十分爱重妻子,但王妃若没几分手段也镇不住内宅。这些寇准全心里有数,但怎么可以对亲如姊妹的寒莲做这种事?若不想寒莲生儿育女,花荣月何须陪嫁媵妾?明知每次事后都喝了避子汤,花荣月还不放心?
幸好寒莲不是白痴的小白兔,还傻人有傻福,碰巧得知芙蓉香膏不利女子受孕,巧妙地避开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寒莲没向他告状,他也不便替她出头,诚如寒莲所担心的,他一个大男人不可能成天待在内宅里保护她,她要学会自保。
至于碧泉,他会派人暗中调查一下。
如果碧泉存心欺骗年幼心善的寒莲……寇准眸光微寒。
他转过假山,寻着寒莲的脚步而去,一刻钟后与他的小美人偶遇。
“世子爷!”寒莲一脸惊喜的表情,福身见礼。
寇准握住她一双软绵绵的小手,责怪道:“出来散步也不拿个手炉,手都冰了,云雀太粗疏大意,我给你添个丫鬟伺候。”
云雀惊惧地跪下,很怕被赶出府去。
“世子爷别吓云雀了,她可是我娘留给我的人,伺候我无微不至,是我自己嫌拿个手炉麻烦。”寒莲笑盈盈地道:“梅园景色幽美,揣个手炉太不诗意了。”
寇准哈哈一笑,对云雀道:“起来吧!”
他牵住美人的小手便不放了,与她一道在梅圔散步聊天。
他含笑道:“天气一冷你便不爱出门,今天怎么好兴致,与人有约?”
她婉转一笑,“安庆王府的梅园颇有名气,这般美景如今近在咫尺,不出来欣赏一番岂不可惜?”她不想之后还要圆谎,所以回避问题,但低垂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冷嘲,不知他在哪里偷听了一耳朵?也罢,他既然揣着明白装胡涂,不拆穿她,这样正好。
寇准不再追问,闲谈当年因为祖母特别喜爱梅花,祖父才辟了一座梅园和冷香亭,祖父母健在时常于冷香亭里煮酒赏梅,伉俪情深。
寒莲一脸欣羡,心中却月复诽,伉俪情深?那庶出二老爷是怎么来的?
她脸上的笑意加深,明眸默默含情地斜睨他一眼,柔声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相比那些门面光鲜、内里脏污的权贵世家,安庆王府的家风十分清正,原来是老王爷和老王妃做了表率,当真令人敬服!不过最庆幸的是,我有福气随着姊姊嫁到这么好的人家来,真要感激诸位神佛。”
这番恭维有一半是真心的。富贵人家,只要主母不狠毒的,膝下有五、六位庶子女喊母亲,这很寻常,风流些的甚至有二、三十个庶子女,认都认不清。如安庆王府这般家风的似凤毛麟爪,别说花荣月省得应付一群小姑娘、妯娌争宠,连寒莲都庆幸这日子过得还算清静。
寇准听了心里很舒服,眉宇间尽是得意,他当然知道自家有多好,笑道:“不过家里孩子少,不免冷清,所以爹娘将孀居的大姊接回娘家,你觉得怎样?”
“这是好事啊!”可以给花荣月添添堵,当然是好事。寒莲嘴上抹蜜般的道:“百善孝为先,王爷和王妃多个女儿日日承欢膝下,世子和姊姊都很开心吧!”
果然还是莲儿懂事贴心!寇准心中一甜。
寒莲巧妙地赞扬寇准的孝心,让寇准更坚信花荣月若对此事有微词就是无理取闹,丝毫不体贴母妃心疼女儿的心情。反正他对花荣月的不满不是一点两点。
寒莲眉眼沉静,“我小时见过郡主几次,很羡慕姊姊能与郡主玩在一起,喝茶、弹琴、玩双陆……两人一样的美丽,一样的聪慧,很合得来呢!”
寇准的脸色更柔和了。“我也是这么想的,相信大姊归家之后,世子妃能敬重大姊,照顾好大姊,令爹娘欣慰。”
寒莲失笑,“这是顺理成章的好事,何须多想呢?”
寇准颔首,“说的也是。”
本已拍板定案之事,在寒莲贴心的言语下,默默阴了花荣月一把,她若有一丝一毫不悦之色,将会在寇准心中放大了她的狭隘自私、不敬公婆的缺点。
甜蜜的言语,体贴的心意,寒莲将自己冶炼成一把温柔刀,刀刀见骨,不流血。
寇准却觉得她什么都好,可惜出身差了些,不能为嫡妻。
不过,正妻要管理家务、孝顺公婆,以后还须教养子女,楚楚动人的美妾正好安慰男人心,教男人放心宠爱,麻烦事都是由正妻处理的,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让寒莲做一个贴心的妾正好了。
寇准心情很好的和寒莲笑谈梅花的品种,拉起和他相握的小手,手腕上一串沉香木雕莲花的手串,他时常见她戴,不由笑道:“梅花傲骨凌霜,世人赞其气节,借得梅魂喻高骨,其实在我这俗人眼里,其花形不若莲花美丽,还是莲花较适合你。”
“因为我怕冷吧!”她打趣。
他哈哈大笑,喜欢两人私底下随口说笑的轻松自在。
“咦,是二哥!”
冷香亭里三抹丽影,出声的是三小姐寇洙。
寇准不动声色地放开寒莲的手,寒莲后退一步由云雀扶着。
三人走近冷香亭,才看清除了寇沅、寇洙,尚有一位面生的少女。
寇洙活泼话多,直接道:“二哥和寒姨娘难得一道赏梅,怎么不见二嫂呢?”
寇准简洁道:“母妃有事找她。”
那位面生的少女悄悄扯了一下寇沅的袖子。
寇沅笑着介绍道:“二哥,这是我表姊古翠眉,她曾随我舅母来祝贺你成亲。”
古翠眉上前屈膝行礼,娇唤,“见过表哥!早听闻安庆王府的梅花开得好,便求了两位妹妹带我来赏梅,还望表哥不嫌我唐突。”
谁是你表哥啊!况且男女不同席,他成亲时宾客如云,哪里见过她了?!寇准冷淡地点头,古翠眉那种遇见上等猎物却又故作含蓄的眼神,他最少在二十个女人身上见过。反正男女授受不亲,他十分规矩地不朝她多看一眼,只对寒莲道:“我还有事,不陪你了。天寒,你身子弱,也早些回去,别吹了风。”
“是。”寒莲福了福身,目送寇准大步离去。
古翠眉大失所望,但又不能追上去。她生来有一股野艳之美,每逢庙会总会引来爱好美色的登徒子想打听她是谁家的千金,一来二往便对自己的姿色十分自信,希望藉此攀上一门富贵的好亲事。
她的姑姑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的嫡女,嫁入安庆王府,却是嫁给庶出的二老爷,表面上锦衣玉食,其实靠着兄嫂吃饭,无权无势。但他们的女儿寇沅和寇洙是嫡女,是安庆王的亲侄女,有安庆王妃出面说媒,辅国将军府为嫡三子求娶寇沅,很快即将订亲。
寇沅嫁得好,寇洙也不会差,安庆王向来善待弟弟一家人。
而她呢,从五品员外郎的嫡孙女,父亲却是白身,别说嫁入勋贵之家,五品官员都不会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一位不能带来利益的儿媳。明白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古翠眉不免焦急。
她年方十六,再不订下亲事便晚了,也不是没有媒人上门,但说的都是些什么亲事?
六、七品芝麻官的儿子或孙子,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有啥出息?
去年初秋,安庆王世子成亲,嫁妆送进来的那天早上,古翠眉跟着母亲进王府,随姑姑在王府内院走动时,便为王府的富丽堂皇、花团锦簇而迷花了眼,如果她也能嫁进王府该有多好!
古翠眉没能进丰泽堂参观,但进了为媵妾准备的榴花院见识了一番,她看红了眼,她们堂姊妹五人挤在一个院子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哪里放得下博古架、多宝格?安庆王世子的一名小妾,竟能独自住着精致小巧的榴花院!
从那时起,古翠眉便动了心思,打听了寒莲的事情,心想自己的出身比寒莲好,虽说古板的祖父不允许孙女做妾,但她若能当个世子侧妃,岂不两全其美?
古翠眉不时进府讨好姑姑,二夫人只装作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心里却很明白自己的女儿最重要,以后女儿嫁了人还须有娘家当靠山,不想插手世子爷的房里事而得罪了王妃和世子妃,女儿的亲事还有赖王妃作主才能嫁得风光呢!
古翠眉不灰心,常来陪伴寇沅和寇洙,多在王府花园里散心,姻缘天注定,若能偶遇世子爷,世子爷见了她惊为天人,就水到渠成了。
今日终于偶遇了,可世子爷的冷淡疏离令古翠眉有点受伤,那么多男子轻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都不予理会,因何世子爷见了她却不惊艳?是因为有寒莲在场?
古翠眉面色不善地打量寒莲,寒莲只当不知,依然沉静如水、优雅淡然的和寇沅、寇洙说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之类的闲话,随后便转身要走。
“喂,你站住!”古翠眉气不顺,月兑口喝道。
真当自个儿是王府的正经亲戚了?寒莲心里冷哼,本可以不予理会,又颇好奇古翠眉唱的是哪一出,便回身娇笑道:“古小姐有何指教?”
古翠眉见她穿着粉色如意云纹交领长袄,翠绿色锦襕裙,外罩云锦斗蓬,穿金戴玉,配上她盈盈如水的气质,比自诩官家千金的古翠眉更像名门闺秀。
古翠眉嫉妒在心,凭什么姑姑口中的可怜小白兔穿戴得比她贵气多了?她不敢与世子妃比家世比身分,但还不如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吗?她可不信!便端出王府表小姐的身分指责道:“你一名小妾,见了本小姐为何不行礼请安?”
此言一出,寇沅瞪着眼睛看她,寇洙则眼珠子滴溜溜地瞄向寒莲。
寒莲似墨玉般的眼睛凝视着古翠眉,心里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清秀雅致的脸庞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摇摇头,“二小姐、三小姐是王府里的正经主子,尚且不斥责我失礼,古小姐狐假虎威,是仗了谁的势?”
“我姑姑是府里的二夫人,你敢不敬我是表小姐?”古翠眉尖锐地道。
寒莲一样笑得天真可人,“我没有不敬表小姐,我只是奇怪,二小姐、三小姐都没说我不对,你一个外人……凭什么?”
“外人?我是外人?”被点出实情,古翠眉一时间难以接受,不免激动道:“你不过是身分低微的小妾,有一天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拜见我!”
“我等着啊!”贪慕虚荣,头脑简单,冲动易怒,却非世家贵女,想让她下跪拜见,下辈子吧!寒莲始终笑盈盈的,看了看天色,淡然道:“快午时了,我该回去用膳,免得尤嬷嬷叨念我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告辞。”
不等她们反应,寒莲便带着云雀走了。她们是花荣月的小姑,可不是她的小姑。
古翠眉跺着脚道:“你们看她……她在挑衅我吧?!”
寇洙老实道:“是表姊你在挑衅寒姨娘吧!”
寇沅凝眉道:“表姊,你究竟想做什么?”
寇洙也奇怪,“寒姨娘与人无争,你干么针对她,对她大呼小叫?即使她是一名小妾,那也是王府世子的小妾,我娘见了都客客气气的,你居然对她叫嚣着要她下跪拜见你,表姊,你受寒发烧了吗?”
寇沅是家中长女,处事圆滑些,也明白自家在王府的处境,为人处事从不张扬,连王妃都赞她懂事乖巧。
寇洙较为活泼天真,但有寇沅作榜样,二夫人又约束着,不至于做了出格之事,相对的,比较直性子的她就不太喜欢常来串门的古翠眉,其他表姊妹们都乖乖地深居闺中,只有古翠眉不一样,她到底想干么?二舅母也不管一管?
古翠眉的小心思或许有人看出一二,但只要古翠眉自己不说破,便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可如今她急了,看出一二的人装没看见,她自己再不透露些口风,哪儿有进展的机会?娘已发话,祖母和大伯母暗示她挡了其他妹妹的姻缘,今年定会挑一户人家让她出阁,难道她要嫁入小官吏之家平淡的过一生,再没有风光的一天?
她是姊妹中最美的,不差寒莲一丝半点,她不想象母亲和伯母婶娘一样,每天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为了谁家多分了一匹布也可以记恨良久,她不要过那种日子!
古翠眉面对寇沅、寇洙的质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笑道:“两位妹妹有没有想过,这两年你们会先后出阁,姑姑和姑父老了之后由谁照顾?”
寇沅和寇洙面面相觑。在王府生活自然衣食无忧,奴仆成群,但没有儿孙承欢膝下,老来孤寂是免不了的。
古翠眉爽快地道:“如果我能嫁给世子爷,一定把姑姑当婆婆一样孝顺!”
寇沅秀眉微蹙。
寇洙瞪圆了眼珠子,失声道:“你想给二哥做妾?我娘说好女子不做妾,外祖父也说了,宁做穷人妻,不做富家妾,他老人家会第一个打死你!”
古翠眉在心里呸道,姑姑自己怎么不去做穷人妻?祖父心疼自己的女儿,轮到孙女们,就一味讲求家声清誉,压根不在乎孙女吃苦受罪。
她忙道:“我好歹是官家小姐,做侍妾是不行的,但若求娶我为世子侧妃,想必祖父也不会阻止。”
求娶你?真是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寇沅心中月复诽,似笑非笑地道:“原来表姊有青云之志,难怪常来串门,方才又对寒姨娘那般不客气,不过也别拿我们架梯子才是。”
古翠眉需要她们的协助,忙放软了身段,求道:“妹妹何出此言?这世上的事无非是你帮我,我帮你,我若成了世子侧妃,姑姑在王府不也多一个依靠?等你们姊妹出了门子,我这个嫂嫂也是你们在娘家的靠山啊!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源,你们帮我,就是在帮你们自己……”
古翠眉巧舌如簧,寇沅和寇洙完全呆怔住。
寇准在左军都督府衙门里听派出去的随从回报道:“王妃恩典碧珠除了奴籍,放她归家,又赏了两百两银子的嫁妆,碧珠的爹娘给她找了一户布商作续弦,布商的妻子因急症去世,留下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刚开始一年过得还不错,只是那布商游走四方作买卖,一对儿女交由碧珠照顾,不知为何常起争执。
“一年前碧珠开始进出赌坊,又爱喝酒,不但耗尽了自己的嫁妆,还趁着布商不在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拿去典当,那布商气得扬言要休妻!碧珠的爹娘拿出体己银子把典当的东西赎回来,碧珠又下跪苦苦哀求,哭得布商于心不忍才没写休书。”
寇准神色微愠,“赌钱的是碧珠,不是她的丈夫?”
“是。”随从恭敬应道。
“所以并没有碧珠险些被卖入窑子之事?”
“回世子爷,实际上是碧珠又欠下五十两银子赌债,她爹娘已没钱替她还,赌场的人要抓她去卖身抵债,她抵死不从,布商恰好出门贩货不在家,结果碧珠便拿了布商十二岁的女儿抵债,赌场的人自然爱新鲜女敕货,便抓了布商的女儿去,幸好布商的儿子机灵,跑去舅舅家讨救兵,这才把小姑娘救回来,这件事情闹大了,左邻右舍都指责碧珠自己不下蛋,却来祸害别人的儿女……赌场的人也不肯罢休,利上滚利,要碧珠拿出一百两银子还债,否则天天到家里砸门闹事。”
寇准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碧泉好大的狗胆,自己的姊姊好赌,意图卖了原配留下的继女还债,她竟颠倒黑白,虚言欺骗天真的寒莲,讹诈寒莲的银子。
“世子爷,”随从不明白寇准为何突然命他调查碧珠,但明白这位世子最恨不忠欺骗之事,忙往下说:“碧珠怕布商回来会休妻,最近常宣扬自己是安庆王府出来的,她妹妹是世子爷的宠妾,马上会将一百两银子还清……”
“啪”的一声,寇准砸了一只茶杯。“自己丢人现眼,祸害他人子嗣,还敢将脏水往王府门上泼,找死!”
那随从不敢吱声。
寇准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绿玉扳指,眸底似有冰霜凝结,“去,给我盯着,看碧泉有没有送银子给她爹娘?至于碧珠……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爱赌又爱喝酒,尽折腾出祸事,等布商回来定不饶她,她羞愧之下,喝了酒不小心跌入河里,淹死了!”
随从眉眼不动,抱拳道:“属下明白。”
寇准挥挥手,他立即出了衙门。
等碧泉得知姊姊意外落水而亡,已是五天后的事,她心里有物伤其类的悲哀,又莫名地松了一口气,痛哭了一场。
她恳求寇准让她回去祭拜姊姊,寇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准了。
她如今还不明白这是一个警讯——以寇准的慷慨,少说会给她十两银子买祭品纸钱,却一个铜子儿都没给。
寇准事后以闲聊的口吻告诉寒莲,“碧泉回去祭拜她姊姊,我问是怎么一回事,说是从赌坊出来时心情烦闷,喝了酒不慎跌落桥下,淹死了。”
寒莲一脸震惊,但不该说的一句也没说。
寇准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寒莲虽是小女子,却是守信之人,果然是施恩不望报,他“随口”告诉她这事,只是希望她以后别再轻易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