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钟头悄然走过。
路清一进到玄关,闻见古怪的焦香味,他一凛,快步走进厨房,拿起角落的灭火器,正欲瞄准失火处,却见炉台前有道熟悉的身影。
“啊啊啊,烫烫烫!”不慎被铸铁把手烫着的桑如夏,将平底锅随手一扔,刚煮至浓缩的女乃油汤汁,飞溅得整个都是。
中岛上,一盘失败的焦黑泡芙,一盘煮至破烂的鱼排,一锅拌得乱七八糟的薯泥,还有一锅过稠的女乃油浓汤。
抓着灭火器的路清楞住。“你在做什么?”
桑如夏吓了一跳,转过身,看见他手中的灭火器,傻了傻。“你、你怎么拿着灭火器?”
路清微微皱一下眉。“我闻到厨房有烧焦味。”
唔,好糗。桑如夏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刚才煎鱼排的时候,火好像开太大了,所以有点焦……”
“陈阿姨呢?”路清问起每天固定过来打扫煮饭的帮佣。
“……我让阿姨休假了。”她不好意思的笑笑。
“为什么?”路清放下灭火器,瞥了一眼中岛上那团混乱。
“我只是想说……偶尔可以自己下厨。”她也想过当一个好太太呀。
路清的目光转回她脸上,见她一脸困窘,多少猜得出她的心思。
“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忙,煮饭这种事,用不着自己来。”他淡淡说道。
没有感动,没有喜悦,尽管她煮了一顿失败的晚餐,可路清太过平静的反应,着实令桑如夏深感错愕。
“可是,再怎么说,我也应该学习下厨,毕竟我们……”
“我说过,就算结了婚,除了一起生活,共同分享居住空间,此外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路清说。
桑如夏听着,只觉迷惘。
一般结了婚的男人,也像他一样吗?对于老婆婚后的表现,没有任何期待,只求她跟婚前一样,毫无表现,不作任何改变。
“你没必要勉强自己做这些,不过是一顿饭,谁来煮都一样。”
听见路清这席话,桑如夏的心莫名一紧。
谁来煮都一样?虽然知道他话的用意,可当他说出口,总觉得好……好伤人。
难道小说跟电影描写的那些甜蜜桥段都是骗人的?
没察觉她的异状,路清检视中岛上的那些菜,眉心又皱了一下。
“这些菜应该不能吃吧,别忙了,我打电话叫外送。”路清转身走出厨房。
桑如夏的心情,如同挨了一记闷拳。她垂下眼,看着方才被烫着的大拇指,细女敕的肌肤浮现一个红印子。
“……好痛。”她迟钝的低喊。
路清握着手机返回厨房,见她杵在炉台前,低着头,竖着大拇指,不由得上前查看。
“烫伤了?”路清瞄见她大拇指上的红印子。
“嗯。”她尴尬的点下头。
路清二话不说就拉住她的手,来到水龙头下方冲起冷水。“下次别再搞这些了,没必要。”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她沮丧地说。
“没有人会因为谁煮了一顿饭而高兴。”他淡淡睐她一眼。
所以她真的被小说跟电影骗了?桑如夏闷闷不乐地想。
她……她只是……因为前天的事,觉得很感动,很想为他做点什么,感谢他的包容。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稀罕。唉……
看着对座用着左手、笨拙地夹菜的桑如夏,路清的心情复杂起来。
他看得出来,她有意扮好妻子的角色,但,这恰恰是他最不需要的。
于他而言,结婚是人生必经之路,只不过是一个过程,不需要耗费太多心神与时间。
而他希望她也能有这样的共识。
“如夏。”路清停下进食的动作,喊住对座正在与一颗红烧狮子头奋战的妻子。
“啊?”桑如夏顿住。
看着她一脸迷惘的单纯,路清到口的话,不知怎地,竟然出不来。
看着她包扎的右手大拇指,脑中闪过方才她失落的表情,他胸口蓦然一窒。
“怎么了?”她纳闷地问。
路清回神,动筷帮她夹起那颗狮子头,再对上她受宠若惊的眼时,嘴里的说词已改:“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帮你夹吧。”
“谢谢。”她赧然笑笑。
看着那抹笑,路清垂下眼。这不像他,他应该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别把好妻子好老公那一套,搬来这个屋檐下,这里用不上。
但,看着无辜的她,残忍的话就这么咽回去,消失得无声无息。
……杜彦希对她也是这样吧?
路清眸光微变,又看了一眼对座小脸重新绽笑的桑如夏,平静的心情,因她而起风浪。
入夜,睡前。
冲完澡的路清一身氤氲雾气,套上黑色浴袍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着。
他习惯在睡前读资料,一些海外合作的骨董商,定期传来给他的骨董钟表资料,从中挑选值得投资或转介给金字塔顶端客户的商品,或是他请国外鉴定师鉴定的钟表资料。
但今晚他手中的资料已来回浏览数遍,却没真的读透。
他想着桑如夏,想着杜彦希,想着自己,想着这桩婚姻……是否同意得太草率。
“小路,我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一阵柔软香氛落下,他胸口微震,别过脸,望向凑过来的那张甜甜笑颜。
她双手藏在身后,笑容神秘,说:“我跟你说喔,我找到了“永恒之钥”。”
路清震愣。
“搭啦!”她将身后的图稿献宝似地拿出来。
图里绘着边座雕满玫瑰的骨董钟,两侧分立着一对男女,中央的时钟像是马车车座,充满浓浓中世纪风情,虽然只是草图,不过她还详细地标列出各部位相对应的材质。
“上回在你公司看到师傅在画仿古时钟的设计图,我小小研究了一下。”
桑如夏笑得很腼眺,很不好意思,眼神却泄漏了渴望得到赞美的期待。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在绘画方面颇有天分,不过才看过一次设计图,就能仿照着画出她自己心目中的另一座骨董钟。
路清总算明白,为何杜彦希会为她的事业投注这么多心力,却又有所忌惮,故意不干涉,任由她随心所欲的创作。
说到底,杜彦希太自私……但这些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察觉自己居然在替桑如夏抱不平,路清猛然拉回神。
“怎么了?是不是画得很糟?”迟迟没得到回应,桑如夏焦虑了。
“画得很好。”路清将图交还给她,语气却听不出情绪。
就这样?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桑如夏硬撑着笑容,捏紧了图稿。
“但这只是你的想象,“永恒之钥”不可能是这模样。”路清向来是务实派,他不谈幻想,不信任想象力。
他只相信现实存在的一切。
所以,他从来没看过桑如夏画的图,没上过她经营的粉丝页,对她的工作丝毫不感兴趣,更不曾过问。
因为那不重要。
向来活在想象世界中的桑如夏,面对丈夫如此冷淡又实际的反应,当下既难堪又无措。
“抱歉……我只是想把我想象中的“永恒之钥”画出来,跟你一起分享。”她喜欢作梦,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从幻想进而萌生创作动力。
但显然路清并不欣赏这些。桑如夏再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我不懂什么文创,也不懂插画,但就旁观角度来看,你的画技不错。”路清就事论事地给予认同。
“噢……谢谢。”桑如夏勉强一笑,起身想走。
看着她失望的背影,路清的心神跟着倾斜,在理智回稳之前,已月兑口喊住她。
“如夏。”
她停步,并未折返,只是不解地回头看他。
“你为什么会想画“永恒之钥”?”他随口找了个话题留下她。
桑如夏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原本黯淡的小脸一亮,她兴奋地比手画脚:“前两天我作了个梦,梦里我们一起去了英国,在一个很阴森的地方……嗯,好像是墓穴之类的地方,然后你拿着铁铲一直挖,我们好像在盗墓一样,好可怕也好刺激,最后我们挖出了“永恒之钥”,然后啊……”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谈论一场梦,仿佛他们两人当真身历其境,路清正努力拉拢理智,拴住思绪别随她的话起舞。
那太不容易了。当她谈论起那些天方夜谭的梦境,描述一个个不真实的幻想,仿佛有一种奥秘难解的魔力,会把人拉进她的世界。
即使明知道那太荒谬,太可笑,那不过是幼稚不真实的想象,可他不受控制地被吸进去,在她那座不存在的幻境国度中,随她一起上山下海冒险去。
特别是当她神采飞扬的谈论这些时,那柔亮的表情,闪着星芒的大眼,使她周身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氛围;神秘,魔幻,甜美的氛围,将听众的所有心神吸卷而入。
亲身领教过她“作梦”的魅力,他才明白何以杜彦希总是放任她随心所欲。
因为作梦——不对,应该说是创造美梦,正是桑如夏最迷人的特质。
“……最后我们就找到了“永恒之钥”。很特别的梦吧?因为这个梦,所以我才会把它画下来。”
分神间,桑如夏已分享完梦境。
路清收神,微笑地望着她。“看来先前我对你说的那些故事,你全听进去了,才会梦到这些古怪的梦。”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她一脸渴望得到认同的期盼。
“那很重要吗?”他反问。
当然重要啊!她喜欢与自己分享这些梦境或幻想的人,也能与她有一样的感受,那种精神上的认同,比起千百万句赞美都来得重要。
她热爱创作,透过插画分享她的梦,因此每一个梦,每一个或具体或抽象的想象,都是她的创作食粮。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是这些梦,这些幻想,组合成她这个人,因此她格外希望在分享想象力的同时,对方亦能感同身受的给予赞同。
譬如杜彦希,譬如小潘,或是她最好的闺密方珈琪,他们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希望路清也能和他们一样。毕竟,他们是夫妻啊……
桑如夏抿着下唇,迟迟说不出口。
路清不懂她那些思维,也不把这种问题当回事,只是淡淡笑道:“我对你们这种创作者的思考逻辑,不是很清楚,你觉得有趣就有趣吧。”
……不该是这样的。她期待的答案不是这个。
“不早了,睡吧。”路清起身,关掉小客厅的灯,走向大床。
桑如夏呆立在原地,落寞地瞅着那抹高大背影,手中捏紧的图稿微微发皱。
一如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