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庄,荀非施展轻功,挟着墨成宁奔了一阵,才以唇哨唤回乌骓马。墨成宁冷汗直流,双腿瘫软,不敢相信两人终于带着药草安全月兑身。荀非心知她定是用了十成十的勇气,现下肯定精疲力竭,便扯着缰绳,要乌骓马慢行。她心神顿松,披着他覆在她身上的袍子,侧脸贴靠他背后,任神思驰远。
“师哥!墨姑娘!你们可回来了,我这两天吃不好睡不好很是担心哪。”
“是嘛?余平,你不挺会享受的?”荀非指指桌上冒烟的铁观音。
“不泡白不泡啊……呃,我是说,我先差小福去烧水,好让你们沐浴洗尘。”
“麻烦你了。晚些我有事情交代你,今晚先别出客栈。”
余平颔首,走到门口回身问道:“师哥,你们……有没有成功寻到李玦的落脚处?”他在酒楼承受诸多白眼,没道理白白牺牲吧?
“寻到了。说起来这次墨姑娘贡献不少心力,只赔掉一匹白马。”他回想起她使计让马三娘相信那是一匹拥有“神奇能力的马”,侧过头笑道:“宁妹什么时候也学会作戏啦?”
“哥哥,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墨成宁回以一笑。
见两人态度亲昵,还称兄道妹,余平月兑口道:“不是叫夫唱妇随吗?”
墨成宁闻言垂下双眸,荀非则眯眼瞪他。
“……当我没说。”他又哪说错了?
夜风挟着初更的余音,拂过寂然无声的长廊;月华自天边一隅流泻而下,透过梧桐窗棂,错落有致地在茶几上拓上一块块乳白方格。
房内踱步声不断,墨成宁不时推开木门,探头张望,下一刻,又踱回茶几前,拿起桌上玉镯把玩。
十五日,望月莹然。
她出神地望着高挂的明月,惦在心底的一段对话在脑中回荡。
“荀姑娘,你喜欢你那远房堂哥是吧?”
“我瞧你堂哥对你也有意,却不知有什么事搁在心上,跨不过那道槛。女孩儿家,既然有意,就主动一点,过于矜持,会后悔一生哪。”
当时在张辉家,张夫人见她羞涩,特地拉她到灶房提点一番。
娘亲说,这玉镯是定情之物,月圆之时,赠之以玉环,双圆,代表女子期盼能圆了这段姻缘。
玉镯在月光下散发着碧澄澄的光辉,她眯眼凝视许久,深深吸一口气。
忽地,她起身,双手插腰,用气音对空中大笑三声,觉得畅快了许多。
嗅了嗅刚换上的衣衫,取出木梳顺了顺墨发,整整发簪;她十岁以后便跟着袁长桑学医,从没有人教她女孩儿该怎么打扮自己,如今不禁有些懊恼自己不知如何使用胭脂水粉。也罢,即便没有胭脂水粉,她相信自己此刻定是双颊绯红了。
想到待会荀非可能会有的反应,她轻压胸口,感受那促快的心跳,久久无法自已。他对她,是有意的吧?这些天,他对她的好,总是在言行间不经意流露了出来。想着想着,她心头甜滋滋的,抑不住嘴边笑意,傻笑起来。
“……荀公子,成宁愿赠你玉镯,不知你意下如何?”但万一他听不出弦外之音怎么办?
“……荀公子,那天张夫人说要撮合咱们,我瞧也挺合适,不如……”好像太随便了些?
“……苟公子,你要我吗?”唉呀!光是想就羞死人了。
墨成宁喃喃自语,即使想破了脑袋瓜,仍不知要如何向心仪男子表明心意,心一横,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自欺欺人地想,这当儿词穷,待会再见机行事吧。
执起玉镯,紧紧握在掌心,她不安却也雀跃地移步荀非房门前。
月光洒满长廊,即使不持烛火也能看清眼周景物,她拍拍胀红的脸蛋,举起右手要敲门。
“师哥,你真想娶她?”房内传出余平惊恐的声音。
荀非?他要娶谁?举在半空中的手凝滞不动。
这几日伴他左右的女子只有她一人,莫非……他和她,竟是同一心思么?
白玉双颊再度被染得绯红,顾不得非礼勿听,急急贴近门板,想一听究竟。
“嗯。”
“……”一阵寂静。
不会吧?娶她会这么痛苦吗?她背过身靠着门板,指头转着玉镯,若有所思。
余平为何反对?明明之前他们相处得挺愉快不是吗?虽然交际并非她强项,不过为了他,她是否该试着讨好他师弟?
“师哥,你……不后悔?”
“当然,我心甘情愿。”他不会让她去冒任何风险,即使要复仇,他也要保她无虞。
墨成宁听他语气转柔,颊窝泛起甜甜的笑容。
“我去绝响谷的期间,你捎信给家里,告诉他们,我一回京城,就去石家提亲。”
“……知道了。”
等等!去石家提亲?!
“石家小姐的玉环,甭还回去,就收在我这。”
“既然师哥你已做了决定,我多说也无益……那个『定情物』,师哥就天天瞧着它吧。”最好瞧到他后悔莫及!没想到终究还是要叫那女人一声大嫂……她不配,她不配啊!
墨成宁脑袋“嗡”的一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双膝一软,顺着门板滑蹲下去。她赶紧伸出双手撑地,玉镯就这么掉下,落在曳地的裙摆上,没发出半点声响。
是啊!他已接受了那女孩的玉环,又怎会收下她的呢。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眼眶不觉泛湿,脑中浮现姑姑当年的神情;当时少不更事,不懂姑姑内心的苦涩,如今忆及,彷若姑姑当年的身影与此时的自己重迭。
她向来爱苦味儿,青苦瓜也好,苦菜也罢,甚至有时还会偷尝药草,可这打心底涌起的苦,却令她好讨厌好讨厌。
墨成宁勉力撑起身。爹爹说过,不论男女,有泪都不能轻弹,那是弱者、是不经事的深闺大小姐才会做的事。她用力咬着下唇,戴回玉镯,头也不回地回房。
是她的错觉吗?方才月光满盈的房间,此时好像黯淡了些……
修长手指轻敲木门,却未得到预期的反应。
与她同行的这些天来,总在寅末卯初的清晨便见着她的身影,大多时候是在研制药草,偶尔写写家书,静静坐在厅堂一角,笑盈盈等着他一块儿用早膳。原以为今日辰时三刻才起,已然太晚,一问店小二,才知她尚未下楼用早膳。
日上三竿,她仍未起,莫不是病了?
荀非眉头微拢,思考半晌后决定破门而入。
见到躺在床上的人儿,他赶紧上前查看,才接近床幔,便闻到淡淡酒气。
一回头,讶然见到床边案上摆着一壶山西杏花白,想起昨夜自己心情郁问,至楼下要向店小二买一壶山西汾酒,店小二却双手一摊,指着空空如也的酒瓮告诉他,最后一壶杏花白刚被一名姑娘买了去。当时他并未多想,只闷声至庭院练剑,至东方发白方罢休。
她不像是会碰酒之人,为何……他心念一动,掂掂桌上的杏花白,果然还有七、八分重,想是喝没几口就醉了。
至少不是病了。他目光落回床边,这才发现她和衣而眠,绣花被完好如初置于床内侧。他轻叹一口气,担心她着凉,于是俯过身替她拉过被子,待要往上拉时,见到那雪白细颈,口水一咽,目光不由自主随着敞开的衣领往下延,直至抹胸下若隐若现的浑圆……他俊容浮上一层热,慌忙别开脸,迅速将被子覆上她身子。
只这一瞬,他竟有呼吸不畅的感觉。
“来生……若有来生……你愿意再一次相救吗?”
他倾向她,执起一段鬂黑秀发,凑在唇边轻吻,良久,收起眷恋的目光,轻掩房门,悄然离去。
墨成宁这一睡即睡到近午,按着微疼的头,挣扎着爬起身。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半睡半醒间,她竟感觉到荀非的气息,甚至,似乎还吻了她的发?
墨成宁托着腮,小嘴一扁,有些不甘心地倒回床褥之间,连着被子滚向床内侧,将自己卷成卷。
“我真是窝囊啊……连作个美梦,梦里的他竟没有对她……”
她不经意向窗外一瞥,待瞧见庭院艳阳高照,不禁惊惶地蹦下床。她没料到自己会睡到这样晚,看来飮酒误事真有其道理,连忙梳洗后匆匆下楼。
“墨姑娘,早啊!”余平甚有精神地嘻笑。
“荀公子、余公子,早……午安。”她怀着歉意,瞥向荀非。
荀非不太自然地别开头,淡声道:“早。”
她双眸微眯,对他若有似无的窘态甚是疑惑。
“今日先休息一天吧,我交代余平一些事,明早咱俩再去绝响谷。”
正想应声,低头瞧见腕上玉镯,不由得想起赠他玉环的石小姐。
“我想荀公子应有公务在身,就不劳烦你陪我去了。”想到自己武艺平平,因而觑向余平,“不然……余公子陪我去也是一样的。”
他眼中闪过一抹不解。“一样吗……”
“不成不成!师哥,你不是说一定要在三日内通过那个什么森林?”
“噬魂森林。”
“是,噬魂森林。那就非得靠乌骓马不可。可是你那乌骓马谁的话都不听,只听你的。”他转向墨成宁,心想孤男寡女同行虽不太好,但也没别的办法了。
“墨姑娘,你别无选择。”
墨成宁垂首盯着左腕,在心底幽幽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