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楚天一醒来时,又已是深夜。
营帐里静悄悄的,小巧的案几上亮着一根蜡烛,烛光昏黄,空气中还有艾草的味道,想必是点燃用来驱赶蚊虫的。
萧韶坐在案子后面,手里拿着!叠厚厚的卷宗,正专心低头看着。
他仅穿了一身月白的中衣,大概是嫌热,上衣的领口处微微敞开,他的头发高高盘起,只插了一支玉簪。
他的右手还拿着把芭蕉扇,却不是为自己握风,而是不时地为躺在他身边的楚天一搧着。
楚天一睁开眼睛时,最先看到的就是眼前那不时搧过来的扇子,感受到了那略带黏腻的热风。
后世里,在炎热夏季时,她享受过空调,享受过电风扇,可是只有这一刻,她最觉得舒服和感动,哪怕这风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清凉。
她的嘴巴有点干,受伤的左臂也隐隐作痛。
她忍不住想坐起身,身子一动,萧韶立即就转过头来。
“你醒了?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吗?饿不饿?我要人煮了粥给你,紫柳说你们许多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先吃点简单好消化的东西吧?”
楚天一自己还没吭声,就听他说了一大串,不由笑出声来。
她看着他因为消瘦而显得越发英俊的脸庞,忍不住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模了模他的脸,声音略带干哑地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萧韶轻轻拥抱住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也是,能再见到你,真好。”
别的女孩儿在父母跟前撒桥,或是玩花弄草时,他怀里这个姑娘却担起了护国安民、平叛剿匪的重任,她受伤的左臂再晚一天治疗就会废掉,而她的肌肤也在这些日子里晒破了皮,原本还算俊俏的丫头,现在几乎变成了蓬头垢面的“粗汉子”,真有些惨不忍睹。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时,萧韶明明白白地懂了自己的心在他的眼里,她才是最美的。
这个女人,他绝对不能再失去。
他不要让她再受伤!
“萧韶……”楚天一的眼睛湿润了,声音越发沙哑。“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原本她只是一名大使馆的小职员,生长在和平年代,见惯的多是各种谈判,人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真正的战争离她的世界很远。就算有战争,高科技时代的武器轰炸,与真刀真枪的血腥战场,也是截然不同的。
最初杀人时她根本下不了手,但是因为她一时心软,害死了她的一个护卫,之后她才奋起反抗,一刀刀砍下去,她不停地催眠自己:面前的敌人不是人,而是凶残的野兽。
第一场仗打赢了,她却吐了好久。
而第二场仗,至今她依然感觉自己败得莫名其妙,她明明感觉前方凶险,可是身边的人却带着她走向了死亡陷阱,直到乌天雅和乌代前来救她,她才知道自己的手下里有奸细。
不仅是她,就连安王爷身边都有奸细。
比起自己,楚天一更担心楚玉的安危。
“我爹怎么样?他还好吗?”她焦急地问。
“没事,没事。安王爷正率领着平叛大军,痛揍那些乱臣贼子呢。王爷真不愧是一代名将,兵法运用神乎其神,他已经将叛军主力逼退山区,安平城确保无虞。”萧韶安抚着楚天一,伸手从旁边取过来一只军用水囊。“先喝点水润润喉咙,你的嗓子都哑了。”
楚天一接过水囊,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干灼的嗓子和胸口好受了许多,再加上听到父亲暂时无事的消息,她的身心都舒缓下来。
她放下水囊,对着萧韶疲惫地一笑,“现在感觉更累了,浑身骨头都在疼。”
“那就再休息一会儿。放心,一切有我。”萧韶要扶她躺下。
楚天一却摇了摇头。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没那么娇贵。对了,乌天雅和紫柳他们也都没事吧?”
“没事,他们没受伤,所以体力都比你好,吃饱喝足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
“嗯。”楚天一点点头。“对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带兵过来了?你不是在回京城的路上吗?”
萧韶用手拨了拨她额角的乱发,淡淡地说:“我回程到中途,就听到了叛乱的消息,更听说是你领兵先行,我便飞鸽传书给摄政王,中途借了两湖的驻军前来协助平叛,我们是日夜赶路、马不停蹄才及时赶到这里;救了你一命。”
楚天一掩面,有些惭愧地说:“真是太丢人了,我本来想一战成名呢,谁想第二仗就惨败。”
“好了好了,别想了,自古以来,沙场胜负皆是常事,而无论胜负都有兵士牺牲,与其这样悲伤,不如振作精神,快点结束战乱。”萧韶安慰她。
楚天一离开他的怀抱,坐直身体,表情已经平静下来。
“你说得对,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兵戈已起,快点结束才是现下该面对的问题。”
楚天一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半个饭团,又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叫来了乌天雅和乌代,加上萧韶,组成临时四人作战小组。
楚天一率先说:“从古至今,所有的战争都是受利益驱使,我们只要分析清楚各方的利害关系,应该就能够尽快结束这场混战。”
萧韶坐在楚天一的身旁,默默看着她,专心听着她的讲解,看她在牛皮上迅速而准确地画出各方群体的利益关系图,他只觉得自己完全被她吸引住了。
“我们先说叛军。”说到这里,楚天一对乌天雅和乌代小声说:“我没有指责你们部落的意思,乌萨首领和乌奈首领明显都是被动和被胁迫的。”
乌天雅和乌代无奈摇头,异口同声道:“没关系,你继续说。”
楚天一点了点头,继续分析,“叛军的首领是苗族首领符化龙,这个人一向狡猾阴森,他这些年一直在扩张地盘,吞并了周围许多的小部落,显然他并不只满足做一个部落首领,他想做个土皇帝。乌代,你不是说,那些绑架天雅的人,说的是苗语吗?而且他们还准备用天雅来胁迫她的父亲,所以绑架天雅的人,八九不离十就是符化龙的手下。他绑架了天雅,再嫁祸给安王府,借此挑起黎族与朝廷的矛盾。如果不是乌代及时救人,我怀疑符化龙甚至会杀了天雅,他只要对外放话,说天雅是被安王世子玩弄而死,就能在黎族与安王府之间埋下无解的血海深仇,而他就可以趁乱获利了。”
乌天雅张大了嘴巴,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曾遭遇了如此凶险之事,如果真如楚天一所料,那么还真多亏了乌代的救命之恩,否则她就算暂时能苟活,恐怕也会遭受许多屈辱。
乌天雅转头看了看乌代,仔细看的话,乌代虽然皮肤黝黑,但是浓眉大眼,个头也不矮,也算长得不错啦。
而且乌天雅只要一看他,他就会害羞,只可惜皮肤黑,害羞脸红也看不出来,只是他那种羞眉羞眼的模样,以前乌天雅觉得是小家子气,没有萧韶和楚天一这种汉人贵族子弟的雍容气派,但是现在她却觉得他很可爱。
楚天一在符化龙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号,说:“这个人,必须得除去,我相信父王也会这样判断。”
她又在叛乱的部落首领中圈出两个人名,都是符化龙的死忠追随者。
“这也是必须要除去的。那么剩下的三大部落首领,其中包括乌奈部落和乌萨部落,都可以争取合作。他们也有自己的计划,但是野心没那么重,也有些远见,所以,最好的是能让他们临阵倒戈,与朝廷兵马一起除去另外三大部落首领。”
萧韶挑了挑眉,问:“不管是哪方人马,战场反戈都会被人唾弃,你要用什么条件来说服他们?”
乌天雅和乌代也很好奇,连他们自己都没有信心能够劝说各自的父亲反戈一击,站到朝廷这一边呢。
楚天一狡猾地看着萧韶,说:“你还问我,难道摄政王没有给你一些暗中的命令?比如,若是归顺朝廷,就任命该部落首领为朝廷的宣慰使,甚至是都指挥使?而且还可以把他们消灭的部落领地归化给打赢的那一方,谁出力大,谁得到的奖赏就越多等等。”
部落首领不过是地方少数民族的头头,而宣慰使和都指挥使却是朝廷正经的命官,一旦成为朝廷命官,就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族民任意受欺凌,毕竟要是被欺负了,他们就能向朝廷告状了。
萧韶的目光越来越亮,最后忍不住拍了拍楚天一的肩膀。
楚天一也双眼晶亮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得到萧韶的认可,她就觉得格外开心。
她知道自己对于战争仍然只知道些皮毛,要她真正领兵打仗,可能还是会因为经验不足而惨败,但是她会努力,她会将自己在后世所学的那些战争学、社会关系学、政治经济学等等知识都运用上,哪怕只能帮助父亲和萧韶一点点,她也能感到欣慰。
战争,归根结柢还是一场各方利益的赌盘,只要拿出比叛军更多更重的利益,不怕离间不了那些原本就犹如散沙的叛军。
纸上谈兵彷佛简单,事实上,这场叛乱一直持续了大半年,从酷暑一直打到了严寒时节。
西南边疆多山地,地形复杂多变,许多地方都是易守难攻,再加上各少数民族组成的叛军本身骁勇善战,又擅长驱使毒虫,所以朝廷士兵也牺牲了不少。
最初联合起兵叛乱的六大部落首领,因为乌天雅和乌代的极力游说,乌奈部落和乌萨部落接受了朝廷的招降令,而其他四大部落继续与朝廷大军死拼,战事打到最后,双方都损失颇重。
最后,战事结束的转机,来自于四川裕王的倒台。
裕王想立足于川蜀之地,自立为王,但他先是被人刺杀成重伤,后来摄政王登基为新皇帝,裕王不得不赶赴京城祝贺,到了京城后不久,裕王便不治而亡。
叛乱大军的首领是苗族大首领符化龙,符化龙只是个土生土长的苗族人,并没有多少武器,是裕王源源不绝供给他武器,当然,符化龙也孝敬了裕王不少好东西。
裕王倒台,四川督抚换了人,符化龙再也得不到武器补给,自己的粮草也已经消耗殆尽,叛军越打越少,最后被朝廷大军围困在一座孤山上,符化龙自尽而亡,宣告了这场叛乱的终结。
安平城,安王府。
王府正殿前的院子里摆着一张香案,楚玉和楚天一父女俩身着正式官服跪在地上,站在香案后方,聆听京城来的使者宣读圣旨。
昨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此时院子里的积雪虽然已清扫干净,但是地面仍然冰冷潮湿,双膝跪在地上,那种滋味简直实在不好受。
为了表示对圣旨的尊重,他们也不敢在膝盖下加上蒲团、棉垫什么的,真是活生生受罪。
楚天一在后世几乎没见过下雪,她没想到古代的西南边疆居然也会下雪,而且雪量还很大,早晨她起床时,发现雪都积到脚踝深了。
如果是平日,她一定会欢天喜地和大家一起玩雪球、打雪仗、堆雪人了,可惜,现在的她完全没了那份心情。
圣旨的内容很长,先是将安王爷和安王世子都夸奖了一番,表扬他们在平叛战争的功劳,奖励了不少金银、布匹、奇珍异宝,最后圣旨上说,安王爷劳苦功高,为国为民多年,如今该享清福,何不至京城颐养天年?京城里的安王府已建造好,而安王世子因身体不适等原因,也不适宜继承边疆的安王府,因此,安平城的安王府就撤销了,改成纯郡王府。
如此,圣旨上简单几句话,便剥夺了安王爷楚玉的兵权,由纯郡王萧韶接管安王一系的兵马,镇守南疆。
听到最后,楚玉面无表情,似乎早有预料。
楚天一却如同被雷击中,整个人都有些傻了。
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战争胜利了,她的父王却要一无所有了?
裕王赴京就“病逝”了,那么她的父亲赴京“颐养天年”,会不会也来个“暴毙”?
裕王是自己找死,暂且不提,可是她的父亲何罪之有?
为国为民大半辈子,最后却要落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吗?
还是因为新皇登基,所以非得撤换掉全部前朝臣子?
还有,萧韶又是怎么回事?
安王被剥夺兵权,楚天一还能勉强接受这个结局,毕竟朝廷对安王府的防范之心,在很久前就有了征兆,可是她却万万无法接受,最终那个获得最大利益的人是萧韶。
萧韶……萧韶……
楚天一想起那个大半年来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战的男人,她早已忘记了最初见到他时,他那副俊俏风流的公子哥模样,如今的萧韶,经历过战场的残酷磨练,再加上南疆日头的曝晒,已经变成了皮肤黝黑的冷峻战神,他带领的援军在平叛战乱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而他自己也经常冲锋陷阵在前,甚至还亲手擒获过两个叛乱部落首领。
楚天一承认萧韶的功劳不小,可是光这样就能成为他接管安王一系兵马的理由吗?
还是说,萧韶其实一开始来南疆,就是抱着来抢走军权的目的?
什么担心妹妹的身体,什么男扮女装替妹代嫁,都只是他用来迷惑安王和她的烟雾弹吗?
楚天一越想越觉得心寒,她一直觉得自己没错看过别人,可最后她或许还是输给了别人的心机和城府。
萧韶,萧韶……她把他当成了她穿越以来第一个认可的朋友,却没想到这个朋友,就这样夺了安王的军权,将他们父女赶出了安平城。
楚天一仰头望着雪晴后湛蓝而冰冷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空气,淡淡一笑:她活了两世,结果却还是比不过一个古代人,真是傻透了!
楚天一白天陪了楚玉一天,父女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内容,都是劝对方要看开些,后来他们就开始喝酒,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借酒浇愁,反正本来楚天一是想阻止楚玉喝醉的,结果她自己最后也抱起了酒瓮灌酒。
楚天一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已是深夜。
她想逗弄一下她名义上的女儿苗苗再去睡,苗苗是萧筠在八月份所生的女孩,虽然这个孩子命运波折,但是她生下来还算健康,之后在安王府的细心喂养和照顾下,变得越来越活泼可爱。现在快六个月的她,正是讨人喜欢的时候,一逗就笑,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虽然不是楚家的血脉,楚玉和楚天一却都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楚天一的脑海里迷迷糊糊的,想着萧筠、苗苗,还有那个王八蛋萧韶,想着她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姑娘给别人当夫君,当父亲,自己的生活真是一团乱。
楚天一踏进正堂,抬眼就看到了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萧韶,不由酒醒了几分。
“萧、萧韶?你怎么在这里?”
“你喝醉了?”萧韶不由皱了皱眉,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甩手打掉。
“别、别碰我!你、你这个忘、忘恩负义的小、小人!对!你他妈的就是个小人!小人!”楚天一借酒发疯,把一直闷在心里的话一古脑儿都倒了出来。“萧韶,我们楚家待你不薄吧?我帮了你妹妹,把你妹妹的孩子视同己出,我还把你当朋友,当战友,当爱……哎呀!反正我对你掏心掏肺,可是你呢?你是如何对待我安王府的?是不是从你赶赴安平城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处心积虑,对安王府虎视眈眈了吧?可怜我当初还傻傻地主动扑上去,我根本就是引狼入室。请问纯郡王,您何时高升成纯亲王啊?否则您入驻这安王府,还算是踰矩了呢,安王府可是亲王府邸的规格呢。”
“天一……”萧韶的眉心紧锁,满脸无奈。
“别叫我!我不叫楚天一,这世上有楚天一楚世子这个人吗?没有啊,『他』就是个假的,从头到脚都是假的,『他』是个女人啊,『他』怎么能继承安王府呢?新皇登基不就立即要惩治『他』了吗?纯郡王,您还是快走吧,离我远远的,您继续升官发财,我倒霉我自己的,你走,你走,你走……唔……”
萧韶低头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樱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