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豪回来了。
这是一件余小雨曾以为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望着在沙发上和她父母谈笑的唐恩豪,余小雨的心情称不上喜悦,她一口一口吃着手中香甜滑女敕的水果蛋糕,心思不禁随着陈旧的记忆飘远。
十多年前,他们是邻居。
那时唐家买下了她家隔壁的房子,从外地搬来这里,唐恩豪父母带了还在念幼儿园的他来她家敦亲睦邻,两人因此认识。
小了她六岁的他,有着粉女敕得让人忍不住捏一把的脸颊,还有着一双小鹿斑比般的大眼,可爱得不得了,面对陌生人,他害羞的躲在父母身后,从父亲裤管后偷看她。
她觉得他像只小兔子一样,激起她满腔的保护欲。
身为独生女,她一直渴望有弟妹,他的出现,简直就是老天爷给她的弥补,从此,她以他的姊姊自居。
一开始,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喊她姊的,而是被逼的,要是他不喊,她就会摆出在班上当风纪股长的架子,搞得后来他每次看到她都会拔腿逃跑,活像她是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
这让她气恼了一阵子,却也忍不住反省自己的态度是否太强势。
但自从她打跑附近欺负他的孩子后,他便对她露出微笑,那天使般的笑容融化了她的心。
她发誓,有什么好的,一定跟他分享,谁敢欺负他,她就要找对方算账。
她身体力行,经常将自己喜欢的零食和甜点留一半给他;后来他上了小学,如果忘记带便当,她还会逃课帮他送;要是他班上的老师凶他,害他哭着回家,她隔天就会跑去找那位老师理论。
因为这些事情,她没少被父母骂过,但只要是为了他,她都觉得很快乐。
当然,她也会行使身为姊姊的权力,支使弟弟跑腿,或是硬拉他陪她逛街,不然就是耍任性,要他晚上不能太早睡,要陪她聊到她困了为止。
在这种时候他经常一脸无奈,有时候皱眉想抱怨,但却又乖乖被她压制。
每当看见他这种表情,她是开心的。如果不是因为将她当姊姊,他又为什么要容忍她呢。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四年,她曾以为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但那场意外发生了。
一架台湾飞往美国佛罗里达州的飞机,起飞没多久,发动机失去动力,撞树坠机至一处农田。
爸妈看见这则电视新闻,着急地打电话到航空公司确认生还者消息,她只能僵硬地看着电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耳鸣得严重。
唐家人搭上了那班死亡飞机。
昨天,他还兴高采烈地和她分享出游的消息。
为什么会是他们,为什么?上天开什么玩笑!
唐伯父、伯母人那么好,唐恩豪又这么可爱,是她心头的宝,她最疼他了……
那天晚上,她夜不成眠,心里空洞,像是被挖走了什么似的。
第一次,她体认到生离死别是什么滋味。
隔日,她上课无法专心,也食不下咽,一回家,就紧盯着电视上的生还者名单跑马灯,紧张得口干舌燥,心如火烧。
她甚至没注意到她爸妈不在家。
当她因为看见生还名单出现唐恩豪的姓名而哽咽颤抖,几乎要跳起来欢呼时,大门发出打开的声音。
她直觉望去,有三个人影走进玄关,两大一小,其中一名大人打开客厅的灯。
啊,原来她连灯都忘记开。
啪的一声,日光灯的白光照亮一室,眼前,她清楚的看见,她父母一脸哀伤,而他们中间牵着的,是唐恩豪。
唐恩豪的瘦小身躯宛如凋谢的秋叶般瑟瑟发抖,那张小脸惨白,印着恐惧,他失魂落魄,眼神空洞得望不见底,发白的嘴唇微颤,彷佛在低喃着什么,却没有声音。
而他额头上,还有右脚关节上,都贴有染着血的纱布,让他看起来凄惨万分。
她站起来迎向他们,在看见他们的表情时,心被不安的感觉攫住,月兑口问了这句话,“唐伯父、伯母呢……”
她爸妈的表情艰难,开不了口,一个摇头,一个叹气,而原本面无表情的唐恩豪,在听见这句问话后,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似的,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崩溃性的痛哭,无法停下,声嘶力竭,像是失去了所有。
而他,确实也失去了最重要的双亲。
她脑袋发麻,背脊发凉,眼泪也随着这令人辛酸的哭声滚下颊畔。即便他没说任何一句话,光是这哭声,就足以说明一切。
她呼吸艰困,伸手触碰他冰凉的脸和手,接着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你还有我们,你还有我们……”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笨拙的重复这句话,即使她知道这么说,并无法减去他心中任何一分刨心的痛。
事后,她父母联络了唐家的亲戚处理后事,在丧礼之前,唐恩豪暂住在她家。
丧礼那日他母亲的姊姊和她的英国丈夫出现,因为多年来不孕,膝下无子,决定领养唐恩豪。
因为这件事情,她向父母抗议、哭闹。
唐恩豪的阿姨因为丈夫是英国人而住在英国,要是让她带走他,以后他们就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天天相处。
但这不是她闹脾气就能改变的事情,这毕竟是唐家的家务事,她父母不断向她解释这份为难,而她,虽然理智上能理解,但是情感上无法接受。
在他阿姨忙着处理遗产以及领养手续的期间,她数次去他阿姨住的饭店看望唐恩豪。
那不笑的模样,空洞的眼神,让她明白强留下他是不行的。
她记得丧礼那天,她和爸妈有去致意,她看见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他父母的遗照。
这里,已经是他的伤心地了。
她心里万般不舍,满是苦涩,但是,她终究是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份离别。
因为她不想让他痛苦,如果离开这里,他会比较快乐,那就离开吧。
她是笑着去送机的,直到飞机在空中变成遥远的黑点,她才放任自己流下依依不舍的泪水。
她告诉自己,她是姊姊,所以会勇敢。
她提臂用力的擦掉泪痕,心里祝福他在新的家庭能过得很好。
拜先进的科技所赐,他们不必再透过国际电话,用网络就能得知彼此的近况,也会互相邮寄礼物,多年前,在他高中正值青春的别扭期时,她也曾去英国看过他,但是,一直以来,他从未提过想回台湾,也从未回过台湾。
她隐约感觉得到,他仍无法面对父母的死。
所以,她埋藏着寂寞,不说出口,虽然她心底还是好怀念当年,他们曾一起玩耍,一起欢笑。
不过时至今日,他们都是大人了,过去的事情只能怀念。
他有他的生活,还有工作,他的一切已经在英国扎了根,而她,也有她的事业和圈子。
因此,他们的电子邮件随着彼此的忙碌,一个礼拜只有一次。
若有人对她说,他们以后会断了联络,成了陌生人,她也会点头认同这个说法,深信有天会发生。
她一直有心理准备,只要他有了论及婚嫁的女友,她就会面临淡出他生命的命运。
然而,他却突然回来了,让她惊讶,不解。
“宝贝女儿,怎么直勾勾地盯着恩豪瞧,妳也觉得多年不见,他变成大帅哥了吧?”母亲调侃的话语,将她从沉思中打醒。
余小雨尴尬地对上唐恩豪笑得温煦如春的脸,要命,这么多年没有面对面谈话了,该说些什么好?
学生时期的视讯内容当然不可能记得,那太久远了,她努力回想电子邮件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内容,可惜,那些内容实在无趣,无法解除她的困境。
她自认自己不是个木讷的人,怎么面对他,就失了平时在店内和客人胡扯乱聊的口才?
“女儿,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恩豪煞到妳了?”何美丽掩嘴笑得很暧昧。
余小雨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母亲的玩笑话让她思绪混乱,不禁拔声反驳,“胡说什么啊!他小我六岁耶!”
话说出口,她才惊觉自己反应太大,父母和唐恩豪不约而同忡怔地看着她。
气氛顿时尴尬了几分,没人开口说话。
她的脸发烫,暗骂自己在搞什么,赶紧亡羊补牢,“我是想说,弟弟有日本杰尼斯的脸,还有韩国艺人的身高和身材,真是太完美了,姊感到很骄傲,如果弟弟没有女朋友的话,让姊帮你介绍,保证是乖巧温顺,可以娶来当老婆的类型。”
唐恩豪听了这番话,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深沉了几分,说:“姊对我真好,这么替我着想,不过……我想现在没有人会要我吧。”
“怎么这么说?你要长相有长相,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是吗?”她记得他的职业是珠宝设计师,虽然他不曾告诉她他混得如何,只说自己毕业后跟着指导教授进一间珠宝公司工作,如果她记忆没出错,他做了将近三年,这代表他待得不错,不是吗?
提及此,他突然露出无奈的表情,苦涩地说:“我被开除了……”
“发生什么事了?”望着他受了委屈的表情,她内心那份爱护他的心轻而易举地燃起来,为他打抱不平。毕竟在她心里,他就是她弟弟,不会因为渐渐疏离而改变。
“我设计的饰品,向来卖得不是很好,但是总监……也就是我就学时期的指导教授,近来很坚持要用我的设计图,导致总裁对我很不满,同事也冷嘲热讽,毕竟我当初是靠关系进去的,混了三年还是没有磨出实力,我知道总监是好意,希望能将我捧起来,否则再这样下去我会面临被淘汰的命运,总监没预料到此举会加深大家对我的意见,果然,过不了多久,我收到了人事命令,叫我卷铺盖走路。”
余小雨越听越气愤,尤其是看到他的表情随着话语变得黯淡,笑容也消失了,眉间都是烦闷。此刻的他,哪里还有不久前祝贺她生日快乐的阳光奔放,他枯萎了,被失业一事折磨得失去了信心以及自尊,走到了人生谷底,整个人陷入愁云惨雾中。
难道,这就是他电子邮件越写越慢的原因,这几年来,他一直在那种令人窒息的环境下工作吗?
她心疼得不得了,气冲冲地说:“我去找你们公司的人理论!太过分了,就算是走后门,你也是有好好工作的,天才设计师本来就很少,当个螺丝钉有什么不对,凭什么开除你!”
唐恩豪摇头,“姊,话不能这么说,这行本来就是靠实力生存的,没实力却占了个位置,还挤掉别人的设计图,就只是因为总监的偏心,这的确对别人很不公平,我被开除是应该的。”
唐恩豪不怪罪别人,归咎于自己的态度,反而让余小雨不能接受如此替人着想的他落得这样的结果,“可是,那是总监的问题,又不是你故意……”
“这是一个契机,我觉得这样也好,不然我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离开这行,毕竟……就算我是个没能力的人,也会希望有天自己变成有用的人,才会拖一天是一天。”唐恩豪努力露出一抹要她别担心的笑容。“抱歉,今天是姊的生日,我还说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妳别放在心上。”
那笑容让余小雨更揪心,她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啊!
可惜,她没有认识珠宝公司的人,否则就打电话替他要个职位了……
她这个做姊姊的,竟然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没能帮上他。
余小雨有些歉疚地叹气,问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唐恩豪也不隐瞒,“至少这阵子会待在台湾吧,以后的事情等时间到了,就会有想法了。”
余小雨点点头,“那好,你给自己放个假,好好放松吧,有空也可以来姊的咖啡店,我请你喝咖啡。”她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张背面有店址的名片递给他,然后抬首看向墙上的时钟,“我也该上班了,晚点再跟你聊。”
她才刚起身,唐恩豪便伸手拉住他,“姊,等等。”
那只属于成熟男人的大掌熨贴在她手腕上,蕴含着沉稳的力道,让她突生一股不适应的感受。
从看见他开始,她就对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他感到别扭。
她对他的印象只留在高中的模样,现在的他变得好高,她的身高居然只有及他的胸口,不只如此,他的面容月兑去青涩,成熟了几分,这些变化让她不习惯,更令她矛盾的是,他的笑容如此开朗灿烂,没有一丝隔阂感,让她像回到过去不曾分离的日子。
她不晓得自己在纠结些什么,略嫌僵硬地回头问道:“怎么了?”
唐恩豪仿佛没察觉到她的不自然,将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塞到她手里,“你忘了生日礼物。”
她看了一眼手中包装精美的盒子,“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姊从刚才就怪怪的。”他勾笑调侃。
被他这一说,她的脸有些涨红,欲盖弥彰地高声反驳,“跟你客气是把你当大人,真是不知感恩!哼!我得赶着上班,不跟你啰唆了!”
余小雨将礼物盒扔入包包里,扭头大步走到玄关,穿鞋时,她偷偷回头望了继续和她父母聊天的唐恩豪一眼。
有些话,她还是忍在心底没问出口。
你会在台湾待多久?职场失意是你回来台湾的原因吗?十几年没住的房子,你还会踏进去吗?你会想去灵骨塔祭拜父母吗?
这些疑问她不是不想问,只是……她有私心。
她内心偷偷希望着,只要不揭开他的伤口,不去过问太多,他就会待久一点。
当她离开后,何美丽特地跑到窗子旁,确定女儿已经走远,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才回头对唐恩豪问起只有他们三人才知道的事情,“你真的决定非我女儿不可?”
“对。”他答得肯定,眼神闪耀着坚定。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唐恩豪嘴角的笑十分从容,“我有心理准备。”
一旁的余景松肃穆地开口,“如果你只是想找一个人陪你克服过去的阴影,拥有在台湾重新开始的目标和动力,不一定要找我女儿。”
唐恩豪第一次透过电话提出请求时,还很年轻,他没有信以为真,只认为他是一时随口乱讲。
之后,他年复一年告诉他他想娶她的决心,这份毅力和诚心,让他终究是认可了他,只是,做父母的很难不忧虑太多,毕竟事关女儿的幸福。
“不,伯父,正好相反。”唐恩豪的眼神陷入怀念,“我是为了要回到她身边,才决定摆月兑过去。”
他起身走到行李箱旁边,拿出里面一只有着缝补痕迹的旧老虎布偶。
为了还清恩师的恩情,他致力于工作,没能提早回来。
终于,他觉得自己还够了,决心抛下英国的一切,赶在她生日这天,回来台湾。
纵然,他内心还有着痛苦、懦弱和近乡情怯的情绪纠缠着他。
至少今后,他不会错过她任何的快乐和悲伤。
他不想再有和上次一样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