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英垂着脸点了点头。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非常地紧张,明明张守琛就没认出她来,她却在他靠近时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然后极度不安地握紧手掌。
脸上其实是木无表情的,但手的动作却泄露了她的紧张;如果陈宝英用第三人视角看着自己与张守琛的对话画面,一定会骂自己蠢——这副紧张又急着闪躲的态度,看起来根本不像“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张守琛没在大家面前继续逼供,因为知道她若不肯老实告知,他也没办法勉强她,只好先从别的地方旁敲侧击,继续追查这件事。
陈宝英一等总经理离开,饭也不吃了,立刻以去洗手间为由尿遁。离开大伙儿聚餐的地方后,她绷紧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她,为什么反而是她紧张得半死呢?
刚刚坐在她旁边的同事应该有听到总经理的问话,不晓得她们会不会对总经理说些什么。其实工厂里的女工几乎都被张副理骚扰过,只是程度大小不一,总经理若真的打算彻查这件事,不必非追着她问不可。
她只希望日子能过得平平顺顺而已,真的就这么难吗?
聚餐过后,总经理并没有私下再找她去问话,张副理那边也收敛了好一阵子,他几乎不敢再随便上到三楼包装部门来聊天偷懒,更别提故意找机会骚扰女工们了。
大家闲聊时偷偷地说这应该是总经理的关系,来了一个职位比副理高的,终于有人可以好好管管那个无法无天的张副理了。
陈宝英也是这么想的,最好类似的事情再也不要发生,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另外一个人开始让陈宝英感到困扰……
黄大姐最近不晓得怎么了,尽是挑她的毛病,连她在替产品封膜时坏掉几个热塑膜都要拿出来碎碎念,感觉就是故意在找碴。
以前黄大姐不会这样啊,每次喊着她一起加班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笑的,从来不曾这样子凶她,陈宝英努力想着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人家了,想来想去仍找不到答案,只得每天战战兢兢,生怕哪里一不小心又惹到了她。
这天早上,陈宝英突然被叫到楼下的原料装填区,听说下午突然赶着要出一批沐浴乳,因数量实在太多,于是叫楼上的一些女工下去帮忙装填区的前置工作。陈宝英拿着气枪吹着空瓶,把瓶子里面的灰尘吹出来,因为装填区的空间不太够,她便拖着一大箩筐的空瓶到隔壁放货物的仓库里进行吹瓶作业。
在一声接着一声规律的空气吹枪声响中,她突然听见了外头出货区传来争吵声。陈宝英不是那种会故意听壁脚的人,但外头的声音愈来愈清晰,还隐约提到了她的名字……
“你说,你到底要不要把陈宝英给辞掉?”
“她只是个临时工,你用得着这样欺负人家吗?”
“我欺负她?有没有搞错啊!是谁一天到晚盯着人家看,还故意把手伸到她上去捏两把的?!”黄芝琪先前故意把事情抖到总经理那边去,哪里晓得总经理竟然什么处置都没有做,她现在每天看见陈宝英那张阴郁的脸就觉得心情超不爽的。
为什么长成那样还会有人喜欢?张天发这个猪哥就是想要把年轻一点的妹,是嫌弃她人老珠黄了吧?
“好啊!既然你这样护着她,我就故意欺负她怎么样?!你等着看,你要是不想办法辞掉她的话,我就弄到她主动走人!”
陈宝英规律吹着空瓶的手陡地停了下来,后面那几句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黄大姐要赶她走?
黄大姐和张副理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天啊,她简直难以置信!但如果这两人有一腿的话,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黄大姐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她对张副理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黄大姐难道看不出来她有多害怕张副理吗?
“你不要闹了好吗?最近总经理刚到工厂就职,我装乖都来不及了,你这是在喝哪门子的醋?”张天发又气又急,觉得这个一向听话的情人闹起别扭来真是让他大开眼界了。
“我不管!我话都摊在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黄芝琪在总经里那里告密不成,在张天发这里又得不到回应,最后就开始大爆走了。
张天发一开始追求她的时候话说得多好听,又请吃饭又给礼物的,后来甚至还让她担任工厂的女工领班职务……没想到招惹了她之后,他却不改爱对女员工动手动脚的习惯,先前她一直隐忍着,反正厂里面那些欧巴桑跟她并没什么两样,比起来她甚至算得上是里面最妖娇的一个。
可是那个陈宝英不同,她还那么年轻,是个未出嫁的女孩子,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她应该没交过男朋友,张天发这是在妄想吃幼齿补眼睛,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陈宝英身上去……她就是看不惯这一点,为什么男人永远有更年轻的女人可以选择?
再加上那个陈宝英表面看起来像是在拒绝,谁晓得她是不是想使欲擒故纵的手法,钓着张天发的心,好换取更好的条件?
她跟张天发维持了四、五年关系,好不容易熬到了女工领班这个职位;现在的年轻人要的可能不是这些,搞不好就直接开口要钱了也说不定。
怕自己终究敌不过年轻女孩的“青春”,黄芝琪决定要开始绝地大反攻了。
打定主意要斗走陈宝英,黄芝琪随即开始一连串的整人计划,将包装部门里最累、最繁复的工作都推到陈宝英身上,只要一看到她犯错,就当着大家的面毫不留情地教训她,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希冀着这样的对待能让她主动离职。
接下来几天,陈宝英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一下被叫去填充区帮忙搬原料,说是帮忙,到了现场却只有她一个人,要处理重达一百多公斤的大原料桶,她靠着巧劲转着原料桶,花了多一倍以上的时间才把桶子全部搬完,一回到包装部门就挨骂了,说她下去那么久,是不是躲到哪里去偷懒了。
可能是黄大姐的态度骤变,同事们对她的亲切感顿时全消失不见了,没有人敢站出来帮她说话,毕竟还是自己的工作饭碗比较重要,谁会愿意为了其它人去惹怒工厂女工头呢?
周五这天,午休时间一到,陈宝英立刻趴在茶水间的员工休息区,累得连午餐都没有力气吃了,她带来的馒头就摆在一旁,还有一盒表姊亲手做的腌渍梅子,平常拿来配馒头将就着抵掉一餐。
这一周她过得很糟,感觉在工厂里的时间非常漫长难熬,差点就要如黄大姐的意自动辞职不干了……趴睡了三十分钟左右,陈宝英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着,这才起来准备吃带来的午餐。
觉得茶水间里有些闷热,她走到工厂后方出货区旁的大树荫凉处坐下
来,虽然是日正当中,但偶有凉风吹来,要比闷在室内舒适多了。
她曲着双腿将梅子放在膝盖上,一小块一小块撕着馒头慢慢吃着。虽然午餐不是很丰盛,但一口一口嚼着馒头的面香,再配上表姊腌得酸酸甜甜的梅子,肚子饿的时候,觉得吃什么都很美味。
“你午餐就吃这些东西吗?”
突然一道声音传来,陈宝英惊得转头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人影,接
着又听见一阵笑声,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往树上看去,竟然真的见到了那个人。
“总经理……”陈宝英连忙站起身,不敢再坐在树下那个位置,看样子总经理是准备要下来了。
张守琛光着脚丫子利落地从树上下来,见她脸上满是讶异神情,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无脸人呢!没想到也是会有惊讶表情的。”
陈宝英模了模自己的脸,表情更加困惑了。无脸人?
那她现在模到的是什么?
“宫崎骏电影里的那个无脸人。你没看过那部电影吗?”张守琛挑了挑眉,解释道:“说的就是如你一样经常木着一张无表情的脸。”
不晓得为什么,每次看到她的时候,他脑海里总会浮现无脸人的影像。
张守琛不由自主地靠近,想要研究一下她的神情,这下子总算让他看见面具剥落的那一刻了。
陈宝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随即惊觉这样的态度可能会让他对自己更为好奇,于是便努力稳住身子,努力想要找个借口开溜。
头一低,便看到总经理赤着脚,一个平常西装笔挺的男人,现在看起来却像个野小孩似,在高大的树上爬上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