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还好吧?”心情轻快了,张立行不自觉朗声问。
听来客语气,显然对范君易近况知之甚详,雁西不便隐瞒:“不太好。范先生正生着闷气呢。”
“生什么气?”
“刮胡子刮得不开心。”
“……这样啊。”张立行抚了抚下巴,忍不住技巧性地打量起雁西。
真是奇妙啊!两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竟能如此神似,不过反复觑看,个别的气质实有差异。这名冯小姐眉眼间少了些媚态,注视他人的目光直接坦然,长发胡乱扎在脑后,不甚讲究细节,肤色接近健康的蜜糖色,明显不忌讳阳光洗礼。无法忽略的是,她有一副居家服掩不住的姣好身段,和方佳年的纤瘦大不相同。
“你是他雇用的?”张立行问。
“是范老太太。”
“他无条件接受?”
“他没办法反对。”
张立行笑了,这女子态度认真,说话倒很有意思。
“他最近还在喝酒?”
“没了。”
“……你是说,他戒酒了?”
“不,是喝不到了。”加上神经性反胃。
“喔……”听出了趣味,张立行抬眉,指指天花板,“我到楼上看看他。”
范家果然有一套,看来顽固的范君易最近是服贴了,只是这位冯小姐甚为年轻,怎可能轻易制服范君易?
愈想愈不对劲,朝楼梯拾级而上,沿着走道寻至卧室,房门大敞,张立行已经瞥见范君易颀长的身影在梳妆镜前晃动。他慢慢靠近,发现范君易眉头深锁,正以棉花棒蘸药膏涂抹腮上的伤口,不禁咧嘴笑道:“怎么,太久没刮胡子,生疏了?”
范君易从镜里望见张立行,也不惊讶,冷哼:“你相信吗?我连不刮胡子的自由都没有。”
“你气色好多了,这是好事啊。”
“好不好我心里有数。”
范君易虽消瘦许多,然而仪容周正,不闻酒气,衣衫泛着清香,口条清晰,精神正常,只是满脸说不出的怨忿,像头无处宣泄的囚狮。
张立行呵呵笑了两下,转移话题:“楼下那位冯小姐真令人惊讶,像极了。”
“哪儿像了?连五分都不到。”范君易赌气似地骤下结论。
张立行明智地闭嘴,尴尬片刻后,他挤出理解的笑容道:“都过去了,像不像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佳年的事大家都很遗憾,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范君易转身面向他,“不过,我并不期待别人明白,你不必感到抱歉。今天怎么来了?”
看来他太过乐观了,张立行私忖,范君易的改变只是表象,他恹恹自弃,思绪紧扣住消逝的昨日,说话尖锐,全无半分轻松,这段深居简出的穴居日子,他并未得到真正的宁静。
“来看看你。”
“是为了公司的事来的吧?”一语道破,范君易一点社交的余地也不留。
张立行敛起笑意,搓了搓手,语重心长道:“听好,我们是朋友兼伙伴,关系不比一般,我就有话直说了。你必须明白一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事,地球仍在旋转,所有人都得继续走下去,这是改变不了的定律,你别以为——”
“我辞职。”范君易断然接口,“就这样吧,你找个人接替我,不必为难了。”
张立行至为骇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公司还要运转,你不须迁就我,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理解你的难处——”
“你若是理解就不致于轻易放弃,当初我们是怎样努力过来的——”
“当初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句话阻断了张立行的劝解念头,两人面面相望,不再言语。
言语经常织就更高的围篱,他们选择了沉默。沉默也许会换来多一点谅解。
于此时刻,极不相衬地,一股撩人的炒菜香气随着气流传递而上,源源不绝,在空间里凝聚不散,闻香者几乎可以猜测出炒锅中的食材种类——蒜瓣、九层塔、酱油、肉丝……
已经晌午了,用餐时分,这样的家常炊煮香气再正常不过了。
张立行试图为僵局解围,他拍拍好友的肩,莞尔道:“那位能干的冯小姐好像在准备午餐了,不介意留我吃顿饭吧?我们可以再多聊聊。”
范君易闻言,竟难得地笑了,他嘲讽意味十足道:“我不介意你留下来吃这顿饭。不过我劝你最好三思,她做的菜看起来和吃起来是不相干的两回事,我怕你消受不起;况且,你以为连抽油烟机都会忘了使用的人厨艺能有多精釆?”
“啊?”
但话已说出口,不便收回;再说,张立行此行的目的非关美食。
今天破了例,像要证实自己所言不虚,不必雁西亲自上楼通知,范君易主动下楼用餐。
雁西为范君易做足了礼数,她自行多添了一道菜,备了三副碗筷,站在桌旁,等候两人入座。张立行自是谦让一番,三人各据一方用餐。
范君易始终未举筷,亦未开口导引话题,他啜饮着雁西每天早晨为他冲泡的养肝茶,嘴角泛着意味不明的浅笑。
三菜一汤,食材均极家常,但色彩配置丰富、香气怡人,色泽正确,张立行无法单凭肉眼判断是否内藏玄机,身为称职的客人,不表现出大快朵颐实为失礼。
他举筷伸向第一道赏心悦目的什锦蔬菜,入口一嚼,菜汁即刻香甜渗颊,脆女敕爽口;再试一次,又尝出不同妙处,无论是食材或炒烩功夫,毫无瑕疵。
他瞄了范君易一眼,大感费解。
或许是巧合,蔬菜料理不易出岔,再进攻第二道菜,彩椒牛柳。
张立行平时嗜食肉类,对荤菜较有心得,放胆一尝,大为惊艳——牛柳腌得恰到好处,肉质细女敕,彩椒甘脆,洋葱香甜,两者相得益彰,未被牛柳抢尽锋头,尤其上头缀洒了些白芝麻,增添了特殊口感,这是道好料理啊。
两道菜都未失误,他更勇于探向第三道菜,九层塔炒蛤蜊。
这道风味和想象中的差异不大,重点在酱汁均渗进了蛤蝌肉,肉质颗颗饱满,并未缩陷,火炒需要精准控制时间,这不像缺乏概念的人炒得出来的菜。
莫非范君易酒喝多了,味觉失灵了?
三道菜极为下饭,不消多久,张立行一碗白饭就见了底;他看向那锅豌豆苗肉丸汤,取了汤匙正想舀一碗尝尝,隐约感觉有两道阴鸷的视线来自左前方,偏头一看,范君易举杯半空中,不甚满意地盯着他。
这是请他发表感想的暗示?
“欸,那个——”张立行清清喉咙,望向雁西,诚挚地赞美:“太好吃了,冯小姐手艺不凡,今天很幸运能尝到您烧的好菜,范先生真有口福。”
此言一出,范君易面色更加不豫。张立行擅于社交是个事实,但言过其实到这种地步也太荒谬;此外,张立行还将那些可怕的料理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是一名家务助理,从今往后没啥利害关系,为何昧于事实对她大加恭维?
雁西礼貌性一笑,“谢谢,请尽量吃,厨房里还有。”好似听过无数次相同的美誉,反应极为平淡。
眼看张立行又愉快地添了第二碗白饭,范君易按捺不住了,他拿起筷子,随机夹了其中一道,兴味索然地略尝一口,等着味蕾自动反弹。奇异的事发生了,菜肴出乎意料地顺口,甚至引逗味蕾,口颊留香。
这是偶有佳作吧?不愿轻信,继续尝试,每尝过一道菜,范君易脸色就加倍难看;到末了,他索性放下筷子,铁青着脸直瞅雁西。
一如既往,对方表情不多,温和地回看他。
“今天吃这么少,不合胃口吗?”雁西关切地问。
他直接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只拍了张立行的肩一下,算是示意,转身离席。不久,余下两人同时听见楼上门扇撞击门框的响亮声。
张立行捧着饭碗,尴尬致歉:“不好意思,我这朋友就是这么率性,请多包涵、多包涵。”好似得罪人的是自己,“可惜了这些好菜。”
“可惜了他的好条件。”雁西轻叹。
“……”张立行瞥看她,若有所感。
“不要紧,他待会饿了自然会吃。”雁西不以为意地笑。“谢谢您来看他,等再过一阵子,他心情好多了,应该就会回去上班的。”
“真希望如你所言。”张立行感慨万千,不忘继续把盘中佳肴送进嘴里。
“对了,还有甜汤。”
雁西跑进厨房,殷勤地端了一碗东西出来。张立行朝碗里探看,又是惊喜;如果没有看错,这是一碗冰糖悉尼银耳羹,配料可不少,制作过程挺麻烦。
“太谢谢你了。”他不禁欣羡起范君易了,生意头脑非常灵光的他开始暗自盘算起来,有机会一定要将这名优秀的家务助理挖角到自家服务。
“不客气。”
少了范君易在场,两人不自觉地举止轻松起来。张立行进食得更畅快,历西不再正经端坐,她松开马尾,让头发在肩上垂泻,掌根托着额头思索,斟酌了半晌,终于诚恳地启齿:“张先生,如果您还有时间,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方小姐是怎么出事的。”
张立行抬头,看着雁西,那副侧偏的模样,即令局外人如他,也不禁迷惘——那张脸真是方佳年的复刻版啊,范君易日日面对,岂能不为所动?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一切肇因都起于她,不是吗?”
可她只是个不相干的家务助理啊。
但她就这么望着他,目光真诚凝肃,彷佛获得答案后所有难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张立行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了范君易的话,忽然间懂了。
冯雁西和方佳年无论有几分像,那几分像其实都已分布在看得见的轮廓上,看不见的本质却极之不同。
“……你不单纯是来当家务助理的,对吧?”张立行识出了端倪。
“……”
他看看表,“我一小时后有个重要会议,另外再约个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