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禁不住回想,这个难以为外人道的合约是怎么签下的?
开头的理由并不稀奇,她需钱孔急,正确一点来说,是她家需钱孔急。
并非长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愿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对回收的普通家庭;而这种家庭在短期间内历经一个意外串连着另一个意外洗刼,就像一艘小船接连被炮弹误击一样倒霉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则驶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单薄,她是唯一能奋力一搏的家庭成员,就像大部分遭逢变故的人会有的反应,她开始寻求各种管道解决燃眉之急。不难想象,所有的亲戚闻讯后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轻面皮薄,吃了几次闭门羹,听了无数冷言讽语后,她彻底死了心,转而上网搜寻陌生管道。
她寻遍各大人力银行,避开暧昧字眼的征求广告,严苛条件的她不符合,轻松要求的不是变相情色招揽就是薪酬稀薄,无助于她的现况。
每天火眼金睛地上网浏览网页,视力几乎就要退化,不记得是在哪个页面上发现的,不经意一瞥,一则约莫六公分见方的广告吸引了雁西——“征心灵慰问员,性别不拘,须成年,富爱心,同理心,敢挑战,酬丰,薪资个别面议,se情勿试,意者请寄履历及全身及半身素面近照至以下电子信箱……”
当下只犹豫了两秒,雁西拿起手机拍下各种角度近照,半小时内将履历及照片上传,然后耐心等待。三天后,她接到了回音,请她在约定时间携带各式证件面试。她不是不紧张,也担忧是个陷阱,但对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办大楼林立的林荫路上,简单明了,一点也不诡异。她做足心理准备,准时赴了约,在那间清清爽爽的明亮办公室里,她见到了时髦且一脸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着双臂,一手支着下巴,绕着雁西打量了几遍,频频点头,“很好,人和照片一样,没有修饰过。”
朱琴做事风格和她的外表一样,鲜明直接,没有客套,全无废话,“冯小姐,坦白告诉妳,我们公司是一种特殊的服务业,提供人员给有特殊需求的委托人。举几个例子,丧偶的男女,失去亲人的老人,在商场上倍受打击的人士,来日无多的病人……只要他们提出要求,我们就尽量提供符合的人选与他们密切相处,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样,让他们在过渡期或是生命尽头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复,直到走出阴霾,正常生活为止。我们会给员工一些委托人的相关数据,但点到为止,不相干的隐私不会揭露。至于员工的应对方法,安全为首要;其次随机应变,各凭本事。”接着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资料给雁西观摩,雁西努力消化讯息,还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知道我们为什么请妳来面试?”朱琴问。
“因为我从事的工作?”
“妳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做个案辅导,这点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开办公桌上的档案夹,抽出两张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细端详,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约三十许,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饱满的前额给人一种自负的印象。整体而言,男人流露出浓浓的志得意满气息。至于女方,乍然对眼,雁西暗惊,以为是自己入了镜,那面庞轮廓,巧笑的神情,简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无论是身材、穿着、站姿,都不会是自己。
“委托人是男方的亲属,男方并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论及婚嫁的女友,三个月前意外过世,这就是妳要接下的个案。”朱琴进一步说明。
“所以——是因为长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这么说,因为不容易匹配,委托人出的价码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拟好的合约,让雁西过目,“请放心,我们都会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条款雁西无心细读,她关切的是价钱。字里行间中,她找到了焦点数字,顿时目瞪口呆——虽然不能完全涵盖她所需数字,但已难能可贵。
“按照进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托人不满意,可以中途解约,但不会追回付过的款项。”朱琴笑。“员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虑,也可以退出。”
“为什么要付这么多钱得到这种服务?再怎么难受,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雁西大感不解。
不仅不解,还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疗愈自己的伤痛,过得去便海阔天空,过不去便坠入深渊,有多少人能购买得起这种另类服务?
“因为价值。男方年纪轻轻就创了业,现在撒手不管,论谁都觉得可惜,况且,时间就是金钱,通常等事主看开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约空白处写下另一个加码后的数字,再转向朱琴。“我需要这个价钱。”
朱琴一瞄,面色一变,很快恢复镇定,“妳倒懂得追价,我必须和委托人商量,不能马上答应妳。”
雁西点头,再看向合约,阅读了几项条款,深思后提问:“你们不担心出现预期外的状况吗?”
“这就要看委托人的个别要求或前提了。我们在拟合约前都会考虑清楚各种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双方都可以终止合约。对了,这位男方的亲属今天特别告知一条但书,还来不及写上,请听好——切勿假戏真做,否则终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觉得还算合理,随即颔首同意。“所以,一开始,我要担任的角色其实就是——”
“替身。”
*
雁西第二次踏进这个半山腰小区,已无心左顾右盼,四处窥奇了。
她大略扫视到庭院两侧小园子里花开得很好,空气中浮动着应时花香。她沿着中庭宽敞的石径快步疾走,抵达小区尽头倒数第二间的双层楼房,便看见了上次见过一面、一脸严谨的中年女人已经在大门边等候。
刚步上门前台阶,女人停步,转过头,交给她一串钥匙,“我得走了,钥匙就暂时交给妳保管,就按照约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轨是最基本的要求,请别再搞失联了。他这两天情况更糟了,我们不希望再有这种人为差错,冯小姐办得到吗?”
女人面有谴责之色,雁西尴尬得脸一热,接过钥匙,不安地问:“您不一起留下吗?”
“不了,我只是暂时借调这里帮忙,我平时工作地点不在这里。”
“请问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刘,叫我刘小姐吧。”
刘小姐简短介绍自己,听口气似乎还未婚,模样一本正经,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为难,急欲交班给雁西吧。
“进去吧,范先生人在客厅,麻烦妳了。”刘小姐催促,还替她开了门。
门扇吚呀敞开,也许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蹑手蹑脚,深怕惊扰屋里人,但纵算有再多事前准备,心跳也不免乱了节奏。
站定后,她头一抬,正好目睹客厅对角,男人随性侧卧在一张榻椅上,一手当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无状。
雁西硬着头皮靠近他,拖了张藤椅在他身边坐下。
男人浓密的睫毛紧阖,两侧眼眶下沉淀着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沈匀,显然睡得相当熟;几日不见,茂密的落腮胡爬满了男人的脸缘,越发颓唐了。
重点是酒气;陈腐的和新鲜的酒气交织在他四周,整个人如同从酒缸里捞上来的一团浸泡后的料渣,毫无生气。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着一瓶半空的洋酒,不远的茶几上放着一张餐盘,整齐铺放着文风未动的一颗红苹果、两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鲜女乃,可想而知是刘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视。
这个男人恐怕刚喝过酒,他好似离不开酒;阳光明媚,晨风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天底下过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烂醉如泥么?”雁西叹口气,小声犯着嘀咕,“真不懂,非搞成这样不可?”
发完牢骚,雁西托腮蹙眉,认真俯察男人,从头至脚,设想几回后,非常苦恼——她找不着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凭她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是扛不回二楼卧房的,况且,她实在没有意愿碰触他,即使早已反复做过心理建设,重生出勇气,但思及第一次见面发生的意外,还是不免心惊胆战。
暂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环境,待他苏醒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