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咦?那不是栖凤楼的花魁惜蝶吗?”
“你见过她?”
“见过,跟我家那口子在别府的宴席上。”
“不对,近来不都在传她被段家三公子给包下了吗,今日怎会独自一人出席宋府夫人的赏菊宴?”
“你想想,人家段家是正经人家,段三公子只是对她一时兴起,现在兴头过了,管她是叫惜爹还是惜娘的,老早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罗!”
“怪不得呀!不过看她一脸狐媚相,又是个妓女,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会真的对她真心诚意?都是玩玩罢了!”
惜蝶默不作声,但她才不管他是叫断子绝孙还是叫断肠销魂呢,段三公子,谁呀?
惜蝶心里轻呋一声,假装没听见两个长舌妇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悄悄话,手撑在石桌上支颐,在凉亭里心不在焉地观赏满院五彩斑斓的各色名菊。
她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跟段殷亭赌气才答应参加今晚这场宴席,绝不。
他爱上栖凤楼、不上栖凤楼,爱来见、她不来见她,她从没稀罕过……可是好气!她倒了一杯酒水想要给自己消消气,可该死的前人古言,什么酒入愁肠愁更愁呀?她看是气上加气才对!
不喝了,去卖几个笑脸、钓几个富户吧,还能给栖凤楼和她自己增进点营收。
惜蝶起身,目光四下捜寻着,正要展开狩猎行动,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与呼唤,“惜蝶姑娘,原来你在这里,可真教妾身好找呀!”
“宋夫人?”虽然老早就觉得宋夫人那封赏菊宴的请柬发得来者不善,可她万万没想到宋夫人竟然抱持这等恶意与怨念,已经达到想把她置之死地的地步,“这两位是……”
宋夫人身后站着的一男,女,跟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到的那两张脸长得一模一样。
她当然不会蹩脚扯谎,给自己个“只是、恰巧、刚好有长得很像的人”的烂理由,她清楚知道他们是谁,她甚至要很努力克制,才能使朝他们望去的眼神只是单纯在观看,而不是辛辣嘲讽。
“这位是银鶄城有名的古玩商公孙悠公孙公子,旁边这位是他的夫人……哎呀,妾身都给忘了,刚才跟公孙公子和公孙夫人闲聊时才知道他们与惜蝶姑娘是旧识,又怎会需要妾身代为介绍呢?”
宋夫人不是忘了,只是提醒她,想要重重地掀她伤口,再在上头撒盐。
“宋夫人言重了,能认识公孙公子与公孙夫人,是惜蝶几生修来的福分。”惜蝶唇边绽放一朵笑意,冷的,却掩饰得极好,配合今日依旧艳光四射的绝美妆容,一瞬就化身为花中之王,夺去满园清寒傲雪的雅致风采。
“妾身就说,惜蝶姑娘见到两位定会倍觉欢喜,哪会嫌弃,既然是旧识,就不打扰三位叙旧了,妾身先失陪了。”
宋矢人掩嘴窃笑逃跑,面前的两尊佛像却没移动过半步,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过了片刻,首先出声的是公孙夫人,“惜蝶,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惜蝶朝两人盈盈一福身,口气完全不失礼数,“承蒙公孙夫人关爱,惜蝶一直过得很好。”
“惜蝶,现下只有我们三人,你就非得用这么生疏的语气对待我们吗?”这次说话的人换成公孙悠。
“不敢当,惜蝶哪敢与公孙公子和公孙夫人套交情?”
公孙夫人眼里闪过一抹受伤,面容哀愁,“惜蝶,你明知道我们不是……”
“惜蝶,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可教我好找。”
不久前她才听过类似的话语,只是之前那人早就从她面前夹着尾巴,心情畅快地离场,而此刻说此话的人却从她身后而来,长臂也来自她身后,动作熟练地环上她的腰,将她往后一带,令她以暧昧亲昵的姿态倒入温暖胸怀。
“段、殷、亭……”惜蝶在他怀里抬头看他,唤他的名字,每一字都咬牙挤出。
“不是说要陪我赏花品酒的吗?难得这满圜清雅的名菊,又难得宋老爷肯为爱妻割爱,贡献出好酒招呼宾客,你却丢下我一人独赏独酌,该罚。”
谁答应要跟你赏花品酒、花前月下啦!
对于他的出现,她惊喜、安心,却也气愤、恼怒,他在帮她,他是来将她救离这个窘境的,可她不想领他的情。
“三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惜蝶与三公子最后一次见面畅谈可是在六天前,今夜跟三公子定下赏花品酒之约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她不忘加重“六天前”三字的语气。
“怎会?忘了的是惜蝶吧,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知我不善言辞,无法逗你开怀大笑,更不懂如何讨你欢心,可没想到不过短短六日,你就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还要加上一声幽怨浅叹,仿佛煞有其事。
“短短六日?”
他倒好,将这六日描述得云淡风轻,她却在这见不到他的六日里饱尝何为度日如年!惜蝶险些哈哈大笑,骂自己才是蠢人。
“三公子,你醉了,请放手。”她嘴上用着请手上已在推,结果环在腰间的长臂不见松动,反而越圈越紧,禁锢的意图尤为明显,她改用指甲抓,可即使手上被抓出血痕,他仍是纹风不动。
“三公子?这位莫非是青羽城段家的段三公子?”
公孙夫人的惊呼响起得及时,化解几乎凝成冰的气氛,也成功阻止惜蝶继续凌虐段殷亭的手。
“正是在下,敢问两位是……”
关于这位段三公子与惜蝶的传闻,从公孙悠再次踏进青羽城起就从未间断过。
公孙悠虽十分介怀段殷亭与惜蝶此刻的亲昵举止,却仍未失了礼数,“在下公孙悠,家住银鶄城,家族世代皆以贩卖古玩为生。这位是拙荆楚含烟。”
“妾身见过段三公子。”公孙悠的夫人含烟,长相也是出尘的美,那种美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是含烟那份温婉文静的大家闺秀气息,与惜蝶完全天差地别。
“原来是公孙公子和公孙少夫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看段殷亭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骗人了,段家的生意都是大公子打理,他哪里识得公孙悠。
惜蝶累了,干脆放弃挣扎,反正挣不开,她也不愿抬头去看公孙夫妇,只低垂着头,看着段殷亭手背上被她抓出来的五道杰作。
“夫君,我看段三公子来寻惜蝶是有要事,我们的事改日再聊吧?”
含烟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向不比她差,此时道来这么一句,更显得体面又蕙质兰心,蕙质兰心哪……她这辈子都学不来的。
“也好。”这样的状况,公孙悠也不好坚持,“惜蝶,我与含烟这次是为了买卖之事来到青羽城,我们还是住在以前的别苑,若有时间,便到别苑来坐坐,陪含烟多聊聊。”
她才不会去!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那么说,“是,惜蝶改日定会登门拜访。”
公孙夫妇走后,惜蝶立即整个人精神松懈下来,她的一举一动全落入段殷亭眼里。
“惜儿……”
“放手!人都走了,你还演戏给谁看?”
“那并不是在演戏。”他是真的想抱她,所以抱了。而且那个拥抱也的的确确让不知来意为何、与她有何关联的公孙夫妇知难而退。
“多谢三公子的搭救之恩,小女子终生难忘,我们后无期。”她根本不要听他说话,拍拍走人。
“惜儿,你等一下。”
她不理他,像只花蝴蝶飘到一人面前,“哎呀,苏公子,好久不见。”
段殷亭知道她赌气的理由,给足耐性,站在她身后等待,像是个背后灵一样。
最后是那位苏公子敌不过他过于幽怨的眼神,几番推托,喊着:“告辞告辞。”
“叶公子,别来无恙!”惜蝶不死心,她就不信他能把她的招蜂引蝶从头看到尾而不知难而退!
事实上段殷亭可以。
也因为他对她总是宽广无限的包容力,让她无法割舍自己对他的感情。
接连四个人都被背后幽魂似的段殷亭逼走后,惜蝶疲惫极了,她到衣香鬓影交错的前厅绕了圈,成功甩掉段殷亭,而后只让门口守卫跟宋夫人通报一声,便上了马车要回栖凤楼。
“惜儿。”
“你……这是我的车,你给我下去!”
“你听我说……”
“我不听,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听!”解释就是掩饰。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车夫在外面问。
“什么事都没有,你驾车吧,回栖凤楼。”回答他的人是段殷亭。
“哦……好。”车夫还是六天前那个车夫,他不多话也不多事,只要有钱收就好。马车行驶在道路上,段殷亭没有如她所愿下车,她也不想再跟他说半句话,一个人双手抱膝缩在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