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叶慈自镇上回来,野风也没能再自朔方那边探到半点口风,不过根据他所透露的那些,也足够她在心中兜转几回了。
这晚在用过由叶慈亲手张罗的晚膳后,野风两手环着胸立在窗边,边吹外头随着天候寒意愈来愈重的夜风,边看叶慈又是帮她铺被,又是坐在桌边细致周到的替她叠起今日所添的新衣。
烛光不安定地轻揺,光影顺着叶慈面上的轮廓,分割成壁垒分明的明与暗,在朦胧泛黄的灯影下看来像安逸的画,也像个看不真切的好梦。
这般看着他,野风一时思潮起伏,侧耳聘听着在她记忆中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的往事,蹑着脚尖悄声走回她的身边,举手轻敲着回忆的门靡。
然而那些曾经拥有的,不管是酸的甜的,还是苦的痛的,曾经以为永不可磨灭的,终究还是在流光的抛掷下,被她淡忘在一日日的生活之后。玉枝琼树尚会在岁月的磨砺下化为轻烟,更何况是份已不会再回来的过去?
半晌,她闇上窗扇,带着一身的寒意来到他的身边坐下。
在她落坐时,叶慈就感觉到了她身上的凉意,他放下手中折叠好的衣裳,去替她取来一件今日刚制好的厚实袍子替她披在身后,又去烧炉子替她泡盏暖身的热茶。
当暖呼呼却不烫手的茶盏被塞入她的手中时,一股犹如细雨润物无声的暖意,一路自她的掌心渗进了她的身子,不疾不徐地暖上了她的心坎,驱走了满身的寒意,也悄悄拂开了自赵元广逝去后,一直覆在她心中,说什么也不肯走的荒凉。
她静静地瞧着叶慈在灯下的侧脸,而后下意识地拉来他的右掌,将它置在自己的头上。
叶慈侧首看向她,“宫主?”
“模模我的头,就像老人慈祥的模着孩子那般。”她语带怀念地说着,带着眷恋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
叶慈不知一直凝望着烛火的她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抽掉她发誓上的玉簪,任由她的发披落而下,再按她所说,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她,就像在哄慰个孩子似的。
许久过后,她转过面颊,再把他的手挪到她的下颔处,他愣了愣,试探性地动动手指挠了挠。
感觉到指尖的抚触,野风顿时眯起眼睛,就像只被满足了的猫儿,叶慈没想到灯下的她会有这种表情,他不由得再接再厉摩挲着她的下巴。
在他的抚触下,舒适得都已闭上眼睛的野风,看似就快睡着时,她的声音忽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咱们明儿个收拾收拾就准备出发。”
叶慈顿下手中的动作,“上哪儿?”
“如你所愿,回宫。”她张开眼眸,微笑地看着这个替她掌家管家,又一心想要带她回家的男人。
轰然的狂喜刹那间化为海涛淹没了叶慈,他怔怔地看着她唇边婷婷的笑意许久,他强忍下激越的心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
打从找到野风以来,一直都急着想带她回神宫的叶慈很心焦,恨不能插上羽翅,就带着她飞回神宫,而一众神捕也都等不及想看司徒霜在见着宫主后吃惊的模样,偏偏临到出发前,野风却秀眉一皱,两手往腰上一叉,直接给他们浇了盆冷水。
“停,全部都换装去,没准备好前谁都不必走了!”她绝对是傻了才会呆呆的跟着这一票比她更天真的家伙上路。
打包好行李、大半都已爬上马车的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皆在彼此的身上找不出个问题,于是他们求救地望向跟在野风身后的叶慈。
叶慈耸着宽肩,也不晓得她怎会在临行前突然有这要求。
野风嫌弃再嫌弃地指着他们身上的行头,“瞧瞧你们,一个个富贵祥瑞样,浑身金灿灿得跟个招人的金元宝似的,这不摆明着在说你们来历不凡身分高贵?走在路上又有哪个人不多瞧上两眼?”
“那又如何?”朔方模模脑袋,还是想不出这等对他们来说很平凡的打汾有何不妥。
她突然觉得牙根挺痒的,“你们是缺打劫的,还是怕司徒霜派出的魂役逮不着你们?要不要敲锣打鼓的告诉他们一声咱们就在这啊?统统都给我换个模样去!”真要让他们就这样一路赶回神宫去,她敢打赌,这一路上不但不会太平不说,定还会有着意想不到的惊吓。
听她所说的也有理,众人便乖乖的听她的话下了马车,正打算照着她的话去做时,他们就又马上碰着个以前从没体验过的问题。
松岗苦着一张脸,“要……换成什么样?”
“简约低调有内涵,懂不?”她两手一摊,再实际不过地教育他们。
满头雾水的众人,动作整齐划一,都瞠大充满疑惑的眼睛对她揺首。
她啥时候养了一群纯洁又无辜的闺女……
野风抚额告饶,“总之,愈俗愈好,卖相愈路人愈佳,就是那种扔到大街人堆里,别人也不会多看你们一眼的模样,可懂?”她决定了,待她回宫接掌大位之后,她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他们统统都自云端上拉下来,变成一个个老实在红尘中打滚的凡人。
恍然大悟的众人都乖乖地点点头,正打算照她的吩咐去办时,她另一条吩咐就又抵达他们耳边。
“马车也顺道换过,去弄几辆普通点的,不然就全都用走的。”也不知那个去买马车来代步的朔方是怎么想的,居然给她弄来又是度金还通身都用沉香木打造的豪华马车……也都不想想这车有多花银钱,这只花钱如流水的死孩子。
一听她打算要用走的,叶慈连忙向一旁指示,“去弄几辆粮车或商队的车来。”待到急忙赶往镇上张罗全新行头的朔方回来,帮众人都换过个新造型后,野风便依照他们的衣着打扮分配任务。
“来来来,咱们先分配一下。”她一手拉着叶慈的臂膀向所有人指示,“我是夫人他是老爷。”
“那我们呢?”众人看看他们,再瞧瞧剩下没分配的人。
“管家和护院们。”她飞快地替他们分起队,指着其他三辆马车道:“其他人都照此分队,还有车队行进时采同个方向却不同道路前进,距离嘛,以能见着烟火施放能立即赶来为准。松岗实在想不明白出个门干嘛要这么麻烦,“这又是为何?”
“分散风险。”她语重心长的开口,目光扫过这些出宫后早已失去保护伞的人,“就跟撒网捕鱼一样,你们总不想魂役一来就把你们给一网打尽吧?别忘了你们现下可不在神宫里头,药神的恩泽可惠及不到你们身上,若是对上了那票听说很强横的魂役,千万记住保命第一,因若是伤了或残了,这儿可没有药神能救你们。”众人一点就通,“我们这就去办!”拍拍手打发了这群伪闺女后,满心成就感的野风一回头,就撞上了一张略显灰暗的脸庞,她定眼一瞧,发现她家平常表情不怎么多的管家大人正低垂着眼帘,看似心情挺低落萧索的。迎上那双再次写满自责的眸子,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开解他那又不知想哪去的心思,于是她只能抓抓发开始搜思索肠。
叶慈拉下她的手,边替她把差点被她弄掉的玉簪重新簪妥,边低声道。
“是我不好……”要不是他太无能,这么点小事怎会劳她烦心?他早该在她开口之前就先一步替她做好,而不是让她一人在这教导他们。
“不是你不好,而是你被关在神宫中太久,偏偏世事变化得太快,生活又是学无止境的。”野风拉过他的掌心用力拍了拍,并积极向他鼓励,“以往的你,不过是没机会去学而已,往后若有不懂的、从来没听过的、己身有所不足的,就好生学习把它收为己用,我相信你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周到。”
“宫主这些年就是这么学过来的?”
“不然呢?你看我像长了九条尾巴吗?”她睐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着嘴角,“生在这世道,要是不懂保己,九条命都不够用。”深受教诲的叶慈颔首,“我明白了。”
“很好。”野风打铁趁热的把手往他的面前一摊,“对了,你有多少私房?统统都掏出来。”叶慈低首看着那只不甚玉白甚至还有些粗糙的掌心,再看向她身后这栋破旧的宅院,以为她是为生活所苦或缺钱了,当下二话不说地掏出藏在怀中的银袋,还自袖中模出一叠银票给她。
野风早习惯这票人的财大气粗了,她不客气地接过且点了点,犹不满足地道。“叫其他人也都把私房给掏出来,只留下路上衣食住行该用的。”光是这么点哪够?
他不明白她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宫主,你这是?”
“花钱消灾。”她懒洋洋地公布之前早想妥的计划,“我准备请保镖兼打听叶慈说,司徒霜手下的那票魂役,有六个相级初阶、三个相级中阶不说,还另有三只是相级高阶。依她看,那整座神宫就跟个生猛凶残的斗兽场没什么区别,她要没有两手准备就冒冒然的回去,她不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就是想把自个儿当成块上肉送去给人啃。
再说,司徒霜手下的魂役武力水准,放到世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种祸害,也幸好司徒霜的脑袋可能天生就不好,只想要得到一座小小的云取宫而已,要是让那些魂役离了宫四处为非作歹……“为何要请?”叶慈在她边想边皱眉时,伸手去抚她纠结的眉心。
她感慨地拍着他的肩,“你不是说神宫里头有着一票魂役正等着我回去自投罗网?我是要回去打仗的,而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上大位的,既然要战,那就要搏图最大的胜算,而冒失去做件没把握的事,向来不是我的作风。”他听了急欲开口,“但我……”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当然也不是我嫌弃你,只是,哪怕你武艺再如何高强,双拳终究难敌四手。”她不疾不徐的向他解释,“我可不想在回宫后,也似你们一般被关上个十来年,所以说,未雨绸缪多添几个助力总是没错。”听了她这话,让自小就以成为神官为人生目标的叶慈很难受,他总认为他能护在她的身旁为她挡住一切的风雨,可血淋淋的现实却又告诉他,他实力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