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叶慈集合了所有神捕,齐聚在野风家小小的厅堂里,为自家寻之不易的宫主讲解有关于神宫的事,上从药神如何创立神宫,下至今日神宫所面临的种种窘境。
几乎一夜未睡的野风,听得目瞠口呆。
半晌,她先是木然地看着说完后脸不红气不喘的叶慈,再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一票或坐或蹲在地上的神捕,正都用一双双干净通透的眼眸看着她,眼中尽是藏不住的喜意与期待,直教她看得脑际有好一阵昏眩。
他们……真是已经成年,且身怀高强武艺与医术的神宫之人?
骗鬼去吧!
他们其实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从不曾被外界染黑,也不曾沾染过风霜的大家闺秀吧?要不然他们就是心思简单、性情纯洁的白纸一张张,就算她用力弹一弹指甲也都不掉半点灰的那种?
听听方才叶慈都给她说了些什么?
她即将要回去继承大业的云取宫,打从建宫以来,历任宫主为了让旗下宫众专心学习医药,皆不约而同采职了与世隔离政策,神宫之人不出宫不离山,对外与对各国皆毫无交流,也不兴与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往来,他们就是一门子心思的躲在山中专心习医做学问。
倘若只是这样倒还也罢了,最让她深感气血逆行的是,他们代代学了那么多那么久的医药与学问,他们就这样只搁在脑袋里,既不出去悬壶济世,也不卖药经商,他们追求的是在医药方面更高更精深博大的智慧,所以……宫门一关,继续再做学问数百年!
至于全宫上下的吃穿住用?无妨,神宫本就有大量金银珠宝,且山里头有田有地有溪有园,他们自耕自种自牧自养也自吃,从不劳烦外人。
一想起方才叶慈在说到这儿时,那票神捕还一脸自豪的模样,这让悲愤不已的野风甚想喷喷他们一脸淋漓的鲜血。
什么叫不劳烦外人?他们玩了几百年的闭门造车不够,还要带上故步自封以及坐井观天,偏偏他们还浑然不觉这有什么不对,他们到底是哪座古墓刚新鲜出土的古董?
被一大票男人给结结实实呕得一口血是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野风奄奄一息地半趴在桌面上,心头满满的都是懊悔与挣扎。
居然扔给她这么一个烂摊子……
那个该死的前任宫主司徒勤要不要死得这么早、死得那么痛快?好歹也再给她多活个三十年啊,她一点都不想这么早就接手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外带嗜死人不偿命的烫手山芋。
这种鸡肋似的神宫到底有啥子值得抢的?送她她都不想要,司徒霜的脑子是被牛车辗过不成?
“宫主,你怎么了?”近坐在她身旁的叶慈担心地看着她,总觉得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
“一时气血不顺……”遭到打击太过,她的神魂一时之间还飘飘荡荡,有些触不着实地。
叶慈听了就起身,“我去倒杯水。”
“宫主,不如我给您诊诊脉再配副药?”坐在另一头的朔方也心急的跳起来。她无力的挥挥手,“免,等会儿我捶捶心肝肠肺,让它通一通就行。”眼下最需要就医之人不是她,而是他们这一大家子才是,他们的脑袋都需要通通风透透气。
实话说,要是那个司徒霜真那么执着,一心想要在神宫搞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话,她是很乐意大方拱手相让的,保证到时绝不讨价还价也不打打杀杀,因这种神宫……留着她嫌再闹心不过,可不收下,她又备感头疼。
殊不知,人生中不可承受之苦,其中就包括了莫名其妙被一票下属给绑上一艘破破烂烂的贼船,这艘船除了又旧又漏水还随时可能会沉外,船上的船员们,不是被养在深阇中的奇葩,就是长年关在宫中打打杀杀都被打傻了脑袋瓜。
云取宫的宫主究竟有何好当的?人间三百六十行,就属要养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属下的宫主这一行命最苦。
伸手接过叶慈递来的茶水,野风豪迈的将一整碗茶都灌下月复后,她深吸口气提振起精神,然后将一个他们似乎已遗忘许久的问题抛给他们。
“药神之所以创立神宫是为何?”
“为救世人。”他们想也不想就齐声答道。
她将秀眉一挑一一
“所以你们就代代都关起门来救世?这世上的病人是会自动自发掉到你们家门口等着捡,还是病人都已神通广大到了会托梦?”冷不防被如此一问,众人皆是一怔,好半天,厅堂里沉默得只剩下此起彼落的喘气声。
野风深深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他们指出问题重心。
“神宫之人,都已远离世俗太久,你们高高在上太过习惯,住在象牙塔里的你们不懂民生疾苦、不懂天灾人祸、不懂旦夕祸福。你们不懂,除了权与势与利与神宫之外,这世上仍有着生活。”怪不得世上大多数人不是没听过神宫,就是根本不知道在他们眼中神神秘秘的神宫是用来干嘛的,因这原因就出在,他们压根就没亮相过。
他们年年月月,刻苦习医识药,练出了一身好本事却从不曾扬于外,一个好剑客十年磨一刹,尚还懂得要把剑拿出来亮亮相,好晒一晒名号讨得世人的赏识,偏他们却是特立独行,硬是将一身的本事都给搁在宫里头长蘑菇。
浪费呀浪费……见过暴殄天物的,却没见过像他们这般糟蹋的,神宫以往的那些宫主究竟是在想什么?她绝不承认她是那些个老宫主转世投胎的。
看着底下一张张惶然不知所措的脸庞,野风在头疼之余,亦深感到压在她身上的责任担子有多重大。
唉,要不是看在他们都单纯得跟张白纸似的,不在一旁看顾着她不放心,不然她早早就丢了这宫主的担子逃得远远的了。
她揺首长叹,“真要让我回去了,往后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众神捕不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太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倒是叶慈在见着了她愈皱愈深的两眉时,适时地在一旁道。
“一切都遵照宫主的吩咐。”
“行了,在我决定要不要同你们回去前,先让我想想。”她揺头晃脑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内室,打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大家子惹出来的烦心事。
“是。”
而野风这一栽进房里头去想,一想就想了两日。这两日来,负责伺候照顾她起居的,自是与她形影不离的叶慈。
当她窝在房里对着上头的房梁发呆时,他就坐在一旁陪她发呆;她趴在窗口数麻雀兼出神时,他替她盖上一件避风的衣裳,并奉上一碗暖手的香茗等她醒神……他就像一道安安静静的影子,让人感到贴心舒适,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
直到总算是想通什么的野风回过神,她这才发现,一直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神官大人,今儿个瞧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古怪。
野风顺着他一动也不动的视线看向上方,又伸手模模这两天她都忘记要去打理的发誓。
“有什么不对吗?”
叶慈的两眼还是直叮着她那随手乱扎成一团,且很明显是男子儒生式的发髻。
被他看得浑身上下统统都不对劲,感觉有点发毛的野风索性扬手把顶上的发髻拆了,再到妆台边模索了半天,找出一柄发梳交给他。
她小心地问:“不如你来替我梳梳?”别继续用这等热烈又执着的目光控诉她了,不就是没把头发梳好吗?
“这是我的荣幸。”盘据在叶慈眉眼间的乌云,云时风流云散,他的嘴角微微扬了扬,再乐意不过地接过发梳。
于是在午后的窗边,就出现了这么一副景况。
日光暖融融地洒落在野风的身上,身后男子修长的长指,正轻柔地穿过她凌乱还有些打结的乌发,以指替她顺开纠结后,再拿着木梳细细替她由尾到头梳顺,不过多时,一个造型优美的仕女发髻已替她梳妥,并簪上数柄质地温润的玉簪。
被伺候得差点睡着的野风,在他轻拍着她的肩时才发现他已大功告成,她揉揉眼,正打算留住那份睡意爬上床去睡个午觉时,她突然感觉到,某种令她毛骨悚然的目光又再次投至她的身上。
她慢吞吞地回过头,果然又再看见,叶慈扬起一双好看得过分的凤眼,再次目不铐晴地叮着她。
“这回又是哪儿不对了?”她两手上上下下地在身上拍了一会儿,也没找着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叶慈不语地为她捧来一套他日前替她准备好的衣裳。
野风单单看那色泽粉女敕、质料上等的衣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忙连退两步,还不忘挥手对他打回票。
“这个没得商量,我穿不惯那种软绵绵又轻飘飘的东西,穿那玩意儿行走坐卧统统都不方便,免谈。”开什么玩笑,她都当个粗人当了十来年了,要她一下子从今野小民跳升至闺阁千金的规格?他不怕她扮起来不伦不类,她还担心她精神上会水土不服。
遭到拒绝的叶慈似是早料到她会有这反应,他既不气馁也不多话,只是继续用那种让她头皮发麻的目光看她。
“你很坚持?”她紧蹙着眉心,没想到这个自己送上门的管家管得还真宽。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半点动揺,“嗯。”
“刚好我的脾气也很硬,咱们比耐性吧。”她撇撇嘴,也没拿他的坚持当一回事,我行我素地就同他扛上了。
叶慈眼底隐隐闪动过一丝精光,“行。”
打从赵元广逝去之后,独自一人生活的野风,就成了个无人拘束的月兑缰野马,无论是衣着打扮、行止言谈,皆是随性而为。早些年前,赵元广携着她上山下海四处走,大大开拓了她的眼界之余,也从此令她远离了寻常女子该有的生活,但野风并不在意,也从不在乎所请世俗的眼光。
只是……不到两天的时间,她就变得很愿意去在乎了。
原因无他,谁让她耐性不如人?
那个无时不刻都出现在她身边的叶慈,自那时起,他就跟个背后亡灵似的,幽幽怨怨的眼神不分日夜的往她身上扫,不管她抬头、转身还是吃顿饭,那双凤目总是能准确地对上她的,害得她成天总打哆嗦,临夜睡了也睡不安稳。
令她更加感到无奈的是,叶慈还是个新出炉的相级中阶武者,精神体力样样比她这个小士级初阶强,再加上生性本就坚忍的他,都可以在神宫中一忍十多年了,因此论起耐性与毅力,他俩更是远远没有可比性。
野风苦着一张脸,抵挡不过紧迫叮人策略的她,欲哭无泪地自他手中夺来那套在他手中捧了快两天的新衣裳。
“我换,我换还不行吗?”呜呜,好可怕的管家,简直比她以前严格的女乃娘还要恐怖,她要求换人。
一直都板着张幽魂脸的叶慈闻言,愉悦地勾扬起嘴角,朝她漾出一抹再满足不过的笑容,登时把她给看呆了。
这是……打哪来的美人?
英挺有型却不张扬的剑眉一双,略薄却形状完美的双唇,再衬上了貌似与外族混血的深邃眼眸,她自认走遍多国也曾见识过各种美貌与风情,却怎么也没见过这等宛如冬雪初融的美丽。
狠狠被惊艳了一把的野风,在这日终于深刻体悟到,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叶慈勾起别人的魂来,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一个面上老是冬霜覆面之人,骤然给她来了个春回大地,害得没点心理准备的她,险些还以为她认错人了。
趁着她犹站在原地捧着衣裳细细回味,得逞的叶慈老早就拉着松岗一块儿去镇上帮她采买其他新行头了,待她咽咽嘴醒过神,她忙急匆匆一把拖过路过她门口的朔方。
“宫主?”朔方不解地被她拖去房里,还被她两手给压坐在椅上。
她一副发现新秘密的模样,压低了音量小小声地与他分享。
“有没有人说过你家神官是个美男?”不笑不知道,一笑吓一跳,她差点就得去找人来替她收收魂了。
“岂只是美男?”朔方两眉一挑,以一副看同道的眼光看着她,“还有高岭之花、冰山上遥不可及的雪莲,等等应有尽有。”他家大人的美貌可是有口皆碑的,只要是识货之人,每个都曾竖指夸赞过。
“你知道?”她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平淡,“那你们怎没被他给迷得死去又活来?”
“谁敢啊?又不是嫌命长了。”朔方敬谢不敏地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不忘搓搓两臂,“往常大人就只会在一种情况下,才会笑得那么一凉心动魄。”
“何种情况?”
“他又想杀人时。”谁人不知愈毒的花儿开得愈美丽?每每叶慈那么一笑,宫里所有的神捕就都晓得,大人他又想提剑去戳那些护着司徒霜的魂役几剑了。
“……”野风有些担心地模模自己保存尚且完好的脖子。
朔方没大没小地拍着她的肩膀,要她安下心。
“宫主,您大可放宽心,您是不同的,大人爱护您保护您关照您呵护您都来不及了,他怎可能会去伤害他的心头宝兼眼中的珍珠?”打小起就与叶慈一块儿长大,他很清楚,不爱笑的叶慈之所以会在她面前展现笑颜,怕是笑得真心实意,而不是带着杀意。
心头宝兼眼中的珍珠?
野风不由得再模模自个儿的脸颊,受宠若惊之际,心下亦满是狐疑。
“我有这么合他眼缘?”明明她就生得平凡又普通,叶慈的眼光会不会是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眼缘的关系,而是他都已盼你盼了一一”朔方知无不言地说了一半,蓦地神色大变地急掩住嘴,没把话给统统都说溜嘴了。
“怎么不接着说下去?”
下文咧?
“再说下去就会被剥皮了……”朔方一把抹去额上的冷汗,随口找了个借口就忙着开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