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普照大师的医术果然精湛,她在泡完了药汤后,手已经恢复如常的秀秀气气,伤口处仅剩淡淡的疤痕,却还是在顾无双坚持之下,仔仔细细綑了个妥实。
眼看夕阳西下,顾无双原是想和“贤弟”在迦罗寺禅房借宿一宿,隔日一早再动身回返万金城的,可是没想到才一提起,普照大师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阿弥陀佛,万万不可!”
“大师,有何不可?”他不解地问,“以往晚生也曾在与大师弈棋论禅过晚时,于贵寺叨扰一夜……”
“公子和……小友是不一样的。”普照大师慈蔼亲切的笑容里有一丝尴尬。“总之,敝寺今日不方便,还请公子见谅。”
“既是大师有为难之处,晚生自是不敢强求。”顾无双闻言释然一笑,恭谨地深深一揖,“如此便谢辞过大师了。”
“公子请。”
甄娇本也想亲自向方丈大师道谢辞行,可是才一踏出禅房被山风一吹,就连连打了好几个大喷嚏,于是便被他强行用件大氅包得跟头小小的人熊似的,坐在山阶上等着他。
日近黄昏,虽是春天时分,山上的气息却恁般冰凉沁骨,顾无双走出寺门便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影蜷缩在那儿抖抖抖,那模样儿真是有说不出的可爱又可怜,他心下一软,脑子一乱,在大佛前忏悔了一个午后的决心瞬间已不知飞哪儿去了!
唉……
他索性将理性暂且搁置一旁,听凭心意地走近她跟前,而后屈身半蹲下来。“来。”
“大哥?”她呼吸一紧,呐呐低问。
“上来吧。”他背对着她说,温和嗓音里透着一丝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莫可奈何的宠溺。“大哥保证,一定稳稳背着你,不会教你摔了的。”
她感动的眼眶发热,鼻头发酸。“可是……可是这山梯整整一千阶……”
“别怕,”他低着头,嘴角微扬,“有大哥在呢!”
甄娇怔怔地看着面前那挺拔可靠的背影,心霎时酥软了,在他柔声催促下,一只小手终于迟疑而颤抖地轻轻搭上他的肩头,依顺地伏上他的背。
在温热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他们俩不约而同颤栗了一下,顾无双更是一张玉脸又迅速地飞红了,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背后紧贴着似平又似软的触感,还有咚咚咚跳得老急的心跳声……不过许是他自己吧?
顾无双忽然觉得莫名口干舌燥,脑子也紊乱了起来。
甄娇则是强捺着羞涩,悄悄地环着他的颈项,呼吸连稍大点儿都不敢,就怕惊扰了这一刻的甜蜜……
幸而山风吹得疾,顾无双也怕自己再多思多想下去便会冻着了单薄的小贤弟,他不敢再多加耽搁,一个横心,大手捧着背后瘦小人儿便是一提,牢牢地背起便一步步数着山阶往下走。
沉稳的步伐踩过一阶、两阶、三阶……怦然的心跳一声、两声、三声……带着某种奇异又温馨的和谐感,渐渐将两人最后那一丝理智与警戒全数敲化了去。
在这一刻,他们谁也不去想身分好坏、适不适当、应不应该,甚至是未来之事。只愿记住此刻信任相依的体温,相濡以沫的投契,那心似欢喜似酸甜似忐忑,却又隐隐的静谧满足自在。
可人终是贪恋着多一些、再多一些呵……
在数到第五百二十阶时,偎靠在他温暖背上的甄娇低声开口:“大哥。”
“嗯?”
“你会背着我走多久呢?”
顾无双心一热,随即克制地淡淡一笑。“只要你一直是我的好贤弟,大哥背你一辈子又何妨?”
小小的希望瞬间自她的眸底幻灭、黯淡地逝去了。
懂了……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只要她还是他的贤弟,只要她的身分不变,他就能安心地一直待她好。
就只能是这样而已……
不是没有冲动想要告诉他,关于她的女儿身,可是就是说了又怎样呢?
这十多年来困顿艰难的生活,早已教会了甄娇,凡事永远要往最坏的结果去着想——
身分揭露,结局只有二者,一是他又惊又喜、欣然接受,但面对她的“蓄意隐瞒之罪”,他不得不受她连累,自己也落了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于是他二人被生生分开,各自逐出府中,从此天涯两断,不得相见。
二是他大感震惊,自觉深受欺骗,于是气愤下与她断绝一切关系,就是府中偶然撞见,对她眼中只有嫌恶厌弃不屑……
她承受不了这个。
沉默静静地笼罩在他们之间,明明是肌肤相触身形相偎的两人,中间却隐隐隔着似至薄弱又至坚韧遥远的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贪恋起彼此之间这样的相处、这样的温度,所以谁也不敢去伤及这美好而脆弱的“联系”,生怕戳破了这一层膜后,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黄昏暮色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仅有少许流萤轻舞其间,微微照亮了眼前路,在接下来的四百八十山阶,他们俩再无人开口作声。
☆☆☆
马车和马儿还安安稳稳地在山脚下等着他们。
和来时的融洽气氛不同,甄娇低着头自行爬上马车,顾无双强忍住扶她一把的冲动,只是抿着下唇,静静等她进车厢坐好,自己这才登上车辕,拉了拉马儿的缰绳。
夜色已然全面降临,马蹄声和车轮声沉重地交击在山路上,虽然天际有月光照路,然而一进了那片高耸林木间后,他小心地放慢了速度,生恐夜黑马儿冲绊了树木石头。
“大哥。”厚厚的车帘子后,突然传出了甄娇迟疑的低唤。
“嗯?”他心一跳,下意识地拉停了马儿,侧过首来温和地问:“怎么了?方才颠着了吗?”
“没有没有。”甄娇听他声音温暖如故,紧紧揪着的心弦不禁松弛了大半,鼓起勇气道:“我、我是想,这天黑赶路太危险了些,而且大哥现在也该饿了,我们不如就在这林子里寻一处较安全的地方停下来,先弄点东西吃吃,然后歇一晚,待天亮了再赶路回府如何?”
“这……”顾无双有些莫名忐忑地喃喃:“可今儿偏偏求快,驾出的这辆马车并不宽敞,恐怕要做栖身过夜之所有些困难,何况……我们两个大男人,咳,也不妥当。”
“那如果我是女的呢?”她冲动地月兑口而出,可下一瞬他眼底的震惊和错愕之色就令她后悔了,忙改口打趣道:“哈哈,骗到你了吧?”
“是吓到我了。”他松了口气,略显无奈地好笑道。可他心底深处,却有一丝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失望之情。
“大哥,放心啦,你的贞操很安全的。”甄娇强抑下心头酸酸的感觉,刻意大剌剌地拍拍他的肩膀,扬笑道:“正所谓饱暖思婬欲,贤弟我现在又饿又渴,可没力气调戏大哥你呀!”
顾无双不禁被她的话逗笑了,两人之间那淡淡尴尬的氛围瞬间变为松活轻快了起来。
“好吧,就依你。”他眼神温柔了下来,“可是你的伤毕竟才好,待会儿吃过东西后,你放心在马车上睡,为兄在车辕上靠着歇息便好。”
“不行,更深露重,夜里凉得很,你要在外头冻病了怎么办?”她蹙起眉心,想也不想摇头拒绝。“既是好兄弟就该同甘苦共患难,何况只是委屈你跟我在车里挤上一夜……难道你嫌弃我不成?”
“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这么决定了!”她难得执拗强硬地拍板定案,后头还不忘补了一句威胁:“除非你心里还是不拿我当自家兄弟看待。”
他登时哑口无言。
“这才是我的好大哥呢。”她满意地露齿一笑,难得恶趣味地对着他扮了个鬼脸。“真乖。”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终究是拗不过她,顾无双只得将马车赶到林子里地势较高之处,在她的建议下——因为他坚持她只准动口不准动手——清理出了一小片平坦空地,再用十数截粗大干木头堆垒出了篝火。
“没想到大哥一个文弱书生,动作还挺麻利的。”甄娇裹着大氅,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看得赞叹连连。
顾无双闻言失笑,清眸带着一丝宠溺地瞅着她。“我虽未曾在野外露宿过,可捡捡柴起起火总还能行的。”
说来惭愧,他出身锦绣富贵权势窝中,自小到大身边从不缺奴少仆的,大半时间连嘴皮子都不用动,自然有属下打点好一切,他只要负责动脑即可。
可自从遇到她之后,他破天荒做了许多自己以前从来不曾做过的事,例如亲手挖笋、炊食,还有与人结拜,甚至是为了这个贤弟一再心乱,或忘形大笑、或气急败坏……
理智明明该全面悬崖勒马,可情感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个人动摇、退让,改变……变得连他都有些认不得自己了,只得一颗心纠纠结结、若悲若喜,把自己折腾得晕头转向,偏偏怎么也狠不下心肠放开他的手——
“唉。”他暗暗叹了一声。
四周夜色浓重,唯有温暖的篝火燃起的光影映照出了他清俊玉脸上的矛盾和挣扎,甄娇却不知他此刻内心的种种煎熬,而是在看到了顺利生起的篝火后,便兴致勃勃地寻思着要在这山林里找出什么好吃的野菜来。
早上出门前还以为可以当天就回返城主府,所以她一坐上车便安安心心据案大嚼,把一匣子的点心都吃光光,只剩一囊袋的清水。
唉,怎么可以因为有香车美男为伴,她就一时乐得忘了随时存粮的好习惯呢?
“大哥,你坐着休息一下,接下来就看我的吧!”她将他拉到另一方石头上坐好,自告奋勇道:“你别乱跑,这林子黑,还是我想法子去打几只山鸡回来。”
就他这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书生,还真说不准到底是他打山鸡还是山鸡打他呢!
“贤弟,还是我去——”
“不用不用。”她对他一拍胸脯,“这山林野地里找吃的我可是老经验了,你只管坐着就好,我来。”
“可是……”
“不用可是了,难道在见识过我的挖笋神功后,你还信不过我吗?而且我保证就在你看得到的地方转转,绝对不乱跑。”她笑嘻嘻地道。
顾无双只得叹了口气,依她了。“那你务必小心,千万别又弄伤自己了,好不容易手才好些的。”
“知道了。”她心头一暖,嘴角不禁上扬得更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