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华转过椅子,朝房门喊:“潘若帝!”
一阵急促脚步声,门推开,潘若帝跑进来。“什么事?”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希望时间暂停?”
“这个嘛,”潘若帝在床畔坐下。“通常会这么希望的,肯定是过得太幸福了,才希望时间停止。”
徐瀞远最好是过得很爽。“我白问了,你走吧。”错得离谱。
“还有一种可能。”潘若帝盘坐。“过得水深火热,痛不欲生,不想活了时,也会希望时间暂停。”
“唔,你且留下。”这个较接近徐瀞远的状态,程少华又问:“那么要怎么做,人才会忘了自己?”
“这你问我就对了。我有个客户啊,常到山上打禅七,打坐到很放松时,就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涅盘的境界,忘记世界,忘记一切,忘我啊。”
程少华脑中浮现他跟徐瀞远坐寺庙打坐,那时佛光普照,佛经嗡噏嗡。慈悲遍布,法喜充满,宁静致远,一起出家。
这、太、困、难、了!删之。
程少华再问:“除了打坐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人在很紧张或很专心的时候,也会忘记自己啊,全神贯注地做某件事时,就会这样。艺术家常常会这样啊——”
潘若帝手机响,他接了,听见对方声音,面色紧张,边听边看向程少华。
“……喔,是,你好。我不知道喔,我没有他的电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他。好……要是看见我再帮你转告。不会,再见。”
潘若帝关电话。
程少华已经猜出是谁打来的。“是她吗?”
“欸,之前找到出版社就算了,现在竟然有办法打到我这里找你,我看她是不会放弃的,你怎么办啊?”
程少华脸色凝重。“不要管她。”
“一直都这样做,可是她根本不会放弃。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啊?”潘若帝拍拍程少华的枕头,躺下来。“我看,今天我陪你睡好了,你需要安慰。”
程少华起身,走过去,在床畔坐下,望着潘若帝,按着他肩膀,温柔缓道:“若帝——”
“华哥。”
“有件事困扰我很久了。”
“请说。”
“你和潘若迪是什么关系?”
“啊咧?”
“都是健身教练,名字听起来都很像,潘若帝是你的真名吗?还是你去改的?你是不是崇拜潘若迪?若帝,人要做自己,嗯?”
“你神经病,我就是高兴叫潘若帝,你胡说八道。”潘若帝咻地跳下床,奔出房间。可恶,可恶啊,华哥竟然猜中他心思,呜呜,过分啦!
第二天,下午一点,门铃准时响起。
“水电工来了!”
潘若帝如迎救星般奔去开门,一打开,他愣住。“水电工呢?”
门外只有房东徐瀞远。
地上堆满维修工具。
程少华听见门铃,走出房,群猫跟着他跑过来,好奇探望,有的奔到书架高处躲藏。程少华见潘若帝怔在门口,他走近,看徐瀞远穿着一件吊带式,洗到褪色的淡灰色工作服。吊带裤的腰处,有一沉重腰带,腰带有很多口袋,口袋插满各种工具。
而地上,有塑料水管,一片折叠铝架,靠墙放。一支电钻躺着,一袋草绿色的工具袋。
这么多专业工具,却不见水电工。
而她穿成这样是?
程少华问:“你的水电工呢?”
“我就是。”
“你?!”潘若帝惊呼嚷道:“Impossible!”
“不要开玩笑了。”程少华嗟道。
徐瀞远挎起靠墙放的折叠铝架,门推得更开,穿过他们面前,走进厨房。
后头,程少华跟潘若帝交换个眼神,两人追进厨房。
潘若帝说:“女人怎么可以做这个?太危险,不行。”
程少华说:“你该不会为了省钱,故意一个人来,希望我们帮你吧?”
徐瀞远冷笑,很明显,这两个男人,孰善孰恶,好清楚啊。程少华也太多心眼了,徐瀞远展开铝制工作台,架好了,同时,向他们冷哼道:“放心,不敢劳驾两位。”
潘若帝很紧张。“我不是怕麻烦,但基于安全问题,我们是不是该联络专业人士,这是粪管不是水管欸?自己动手DIY太超过了,如果房东是想省钱,我觉得我们可以商量看看是不是一起分摊,唔——”潘若帝的嘴被程少华捣住。
程少华骂他。“修房子的钱,本来就要屋东出。”是在乱佛心什么?呿。程少华将潘若帝推到边边去,然后瞪住房东。“巷口就有水电行,你现在过去找人帮忙。”
“不需要,你们以为这些工具是玩具吗?我家开水电行,这个我会修。”这解答了他们的疑问,怪不得她配备这么齐全啊。
潘若帝还是很担心。“就算你懂水电,可是这种粗活一个女人是要怎么弄?外面那些东西是你一个人扛上来的吗?”
“唔。”她分趟分批搬上来。
“唉哟,你真是,要省钱也不是这样。唉,房东也真是的,你是弱女子欸……好啦,你说,看要弄什么我帮你——”
潘若帝是在献什么殷勤?干嘛讨好徐瀞远?他是想干嘛?程少华看着,心里大不爽,故意唱反调。
“干嘛帮啊?她都说她一个人Ok了,不用这么鸡婆吧?”
“华哥,她是女人欸。”
“就因为是女人,才故意一个人来认为我们看了会心软,一定会帮忙,她就能省下请工人的钱,压榨我们的劳力,你不觉得她是想利用我们吗?”
“大哥,你想得也太远了吧?”潘若帝傻眼。
徐瀞远笑出来。“程先生,你不用这么怕,我才怕你真的来帮,水电的事你不懂,只会越帮越忙。”
“太好了。”程少华吁口气,很故意地说:“我还真是松了□气啊。”
“我们真的不帮她吗?”潘若帝良心不安。
程少华指了指手表。“你不是有课?”
潘若帝跳起来,往房间冲:“我要出门了,上班要迟到了啊。”
潘若帝拎了包包旋风般往外跑,一边朝身后的房东喊:“你要注意安全喔,加油啊。”
潘若帝走了。
屋内剩下他跟徐瀞远。
程少华就立在厨房通道,倚着门框,对她笑。潘若帝走得好,他可以放肆挑衅徐瀞远。
“徐小姐今天穿这样真可爱。”长发绑成一束翘翘的马尾,加上吊带裤,冰山美人变得很俏皮。
她冷哼。“幸好昨天没答应跟你交往,要不,今天就分手了。”
“怎么说?”
“想不到一个堂堂大男人,心眼这么小,兼有被害妄想症。”
程少华大笑。“你的恋爱运应该很差吧?都不知道要顾一下男人的自尊,把我的缺点这么大声讲出来。”
他这样大咧咧地承认了,反害她扫兴。
“让开。”徐瀞远推开他,穿过客厅,去拿门外那些工具。
她总计往返三趟。
而他果真只是站着看,袖手旁观。
这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徐瀞远心里臭骂他。即使早就撂话不需要他帮忙,可是她不免心中犯嘀咕,大扣他分数。真是烂男人,这种人竟还是名作家。程少华不帮,可是也不走开。
他像在欣赏综艺节目,脸上挂着笑容,姿态从容优雅地看她工作。他看徐瀞远开工前,先从工具袋里掏出三个椭圆形绿黄色果实,拿到流理台上,对半剖开。他走过来瞧,闻到清香-像柠檬,却没有尖锐的酸涩味。
“这什么?”他问。
“香水柠檬。”
“我没见过这种柠檬。”
“你孤陋寡闻啊。”
不理她的嘲讽,他说:“刚搬进来时,屋里也放这个,我喜欢这个味道,你在哪买的?”
“在法国买的,要搭飞机过去。你喜欢我可以帮你买,一颗一万就好。你不要挑眉,是的,有被害妄想症的你,现在开始怀疑我是A男人钱的坏女人,我好可怕是吧?”
他大笑,笑得好乐,招来她的白眼。
他问:“请问是法国哪儿买的?”
“我不是来聊天的。”
“是是是,你忙。”
徐瀞远放柠檬,是因为施工时要锯掉生锈的粪管,味道会很可怕。
徐瀞远戴上口罩跟护目镜,拎电锯,爬上梯子,站在梯上,准备切割粪管,同时俯望他。
“你要一直站在那里看吗?”
“我租的房子,想站哪是我的自由吧?”
“OK——”去你的自由。
她启动电锯,锯开粪管,霎时灰尘铁屑飞扬。她大笑,听见他逃出厨房的声音。
粪管锯断了,程少华又回来了。
这次,他竟搬来椅子,放梯子旁。他进阶了,戴上好帅的墨镜。他坐下,交叠长腿,靠着椅背,很悠闲地欣赏她工作。
徐瀞远拉下口罩,瞪他。“你这是干嘛?你以为你拍电影是大导演吗?”他微笑:“一个瘦巴巴女人,竟然要修理粪管,这等奇观,我能错过吗?当然要坐下来,好好欣赏你的英勇。”
“要不要给你准备咖啡松饼?”
“喔,差点忘了。”他又跑出去,回来时,拿着一把伞,撑开,遮在顶上。
“这样就不会被脏东西弄到了。”
徐瀞远就是再冷静,都上火了,他把她当特技表演吗?他还打伞咧。可恶,不理他,快做完就是。她将切下的那截有破洞的铁管,靠墙放,然后走下梯子,量过锯下的铁管长度,在动作时,她感觉到有两道炙热的视线紧跟自己。野性注目,教她被瞧到口干舌燥,尴尬紧张。她不自在,下意识想逃离他的视线。
她很快将锯好的水管抟上梯子高处,把水管开口对准铁管切口,将水管往切口塞。
“啊哈。”好极了,他又说话了。“你没量好尺寸呴,接不上去了吧?”
切下来的水管太长,塞不进铁管内。
他的发言,惹她讪笑。“不懂就不要讲,会被笑。”
真是外行,她拿起喷枪,打开,火焰激发,她烤水管,把水管开口烤软,然后再塞进那半截铁管,如此接缝变得很紧。
“原来如此。”他懂了。“果然专业。”
剩下另一端接合即可,程少华看她利落地又烤了另一端水管切口,瞄准另一边铁管开口,准备接上,忽听见楼上传来一阵水声,徐瀞远脸色骤变。
“SHIT!”她急从梯子下,来不急,一道水流冲出,她落脚太快,没踏稳,从梯上摔下来。
程少华扔了雨伞,接住她。
同时水流哗啦啦,从尚未接妥的水管彼端,倾泄而下,伴随尿臊味,他们被淋湿。
“SHIT!”程少华骂。“这什么?”
他搂着徐瀞远,徐瀞远在他怀里,怒瞪他,一副准备上演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模样,她咬牙问:“你们没通知楼上不要用马桶吗?”
“潘若帝?!”程少华吼,那家伙忘记了。
可恶,现在,可不是飙脏话或怪谁的时候,只能快把剩下工程结束,免去下一波水势攻击。
徐瀞远推开他,抽起一旁厨房纸巾,抹抹脸,纸巾扔地上,瞪他一眼警告道:“等完毕后再跟你们算帐。”
她重拎起喷枪,又爬上梯子,烤软尚未接合的另一端管口,把水管接合。
这次,程少华不敢如大爷般地置身事外了,他扶梯子,跟她一样忍着身上骚味。他仰望她,看她无视身上污秽,凝神以喷枪烤软塑管,他看她纤细的手指握着喷枪,自信操作着。
看着喷枪的红蓝火焰后,那张秀丽的面容,程少华身体紧绷,好像遭到火炙。
“好了。”徐瀞远下来,喷枪放地上,站在横躺着旧水管及铁屑脏污的地板,看着程少华。“我要去洗一下,垃圾等我洗完澡出来再清。”
她全身脏,他也是。
“去我房间洗吧,我的浴室最干净,我浴袍先借你……”他带她往房间去,一边说:“我们有烘衣机,脏衣服洗了,很快就可以烘干。”
“给我塑胶袋,我要装脏衣服。”
程少华找来一只干净的塑胶袋给她,带她进房。
他的房间,装了深蓝窗帘。午后日光,穿透窗帘,形成海洋般湛蓝,不开灯,这里就是个幽蓝空间,天花板,窗帘投射的暗影婆娑着,形成神秘瑰丽的气氛。程少华开灯,拉开衣橱,拿浴袍借她。
徐瀞远推开浴室门,里面非常干净。
她听见他在后头说:“我去外面浴室洗,有事喊我。”
徐瀞远月兑掉脏衣服,放塑胶袋里。
扭开莲蓬头,站水注下。
她看见流理台边,银色皂盒内有香皂,手掌般大,天空蓝。她拿过来,嗅闻,香味清新,如被雨打湿后,大片绿草的自然香气,香皂比一般的大,她不得不稍用力才能掌握住,将香皂在赤果的皮肤上移动涂抹,滑润皮肤,香气包围,徐瀞远忽然想到同一块香皂,也这样地常在他的身上移动,在他倒V胸膛,在他颀长的腿……
她想哪儿去了?!
徐瀞远加快动作,洗完澡,站在镜前,以毛巾搓干头发,打量着自己。她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她以前多么骄傲于自己聪明又美丽,不可一世睥睨世事,唯我独尊地横行设计界。现在,同样一张脸,却令她作恶。
“徐瀞远,你凭什么赞叹自己?漂亮又怎样?聪明又如何?你很有本事嘛,你很有能力嘛,然后呢?你害死亲妹妹——就在这屋里,你妹妹惨死……利刃,鲜血,而你连她最后求救的电话都没接,你该死——”
浴巾砸向镜子,头发还湿着,身体也湿着,她不管,披上浴袍,心情恶劣走出去,一开门,差点撞上正要敲门的程少华。
看她又一副臭脸,程少华习惯了,递上吹风机。
“忘了拿给你。”
“不用,我工具收好就走。”
“穿着浴袍出去?”他笑问。
“对。”她凛着脸,拢紧浴袍,走向房门。反正只是下楼到货车上,无所谓。程少华拉她回来,关心着:“头发吹干再走吧,这样湿答答的会感冒。”
“我说不用。”她怒喊,摔开他的手。他烦不烦,她不需要被关心,她才不Care会不会感冒。他不知道她连这样站着,活着,都很惭愧,都觉得不配。
她吼他,想喝退他。如果她是野兽,如果她有尖牙,她已经毫不考虑咬下去。
这是她这些年惯用的伎俩,就是这样蛮横难搞张牙舞爪地把每个靠近,想关心她的都气跑。
可是,程少华没生气,他只是冷静地打量她。他看她不只头发,连脖子都湿漉漉的,她连身体都没擦干?
“你过来——坐下。”他硬是将徐瀞远拉回,强按在椅上,吹风机硬是塞进她手中,插头插上。“头发干了才可以走。”
他和她杠上了。
她抓着吹风机,瞪着他,眼神很凶地警告着。“你要是敢再拦我一次,后果自负。”
他挑起一眉,笑了。“脾气真坏。”
她起身就走。他又去拉她,她一个回身,吹风机掷向他。他接住,同时将她拽入怀里,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锁在身前。他高大强壮,浑身散发危险的讯息和力量。彷佛只要他想,稍一使力,就能将她掐碎。
“徐瀞远……拿东西砸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啪!她甩他一巴掌。“那么打你呢?”
他怔住了。
她说:“想再挨打吗?还不放手?”
他被扇了耳光,不怒,只是瞪着她,眸色变得更暗更黑。
他一使力,将她揪得更近,两人鼻尖几乎触到了。同时,感觉到彼此炙热的体温,此刻,房间空气彷佛都是烫的——
他低声问:“记得昨天你对我说的吗?让时间暂停,我可以。至于让你忘了自己——我也办得到。”他挑眉,挑衅道:“怎样?要不要试试?!”
那是她开出的交往条件。
她盯着他,没回答,可是膝盖头有点软,脚有点浮。他一对暗色眼阵,以一种侵略性的目光,似要穿透她。她意识到他可能要做什么……她被他烈焰般炙热的视线钉住,还听见他身后,房门喇叭锁,被他按上了。
同时,他把灯啪地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