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啊——”
目睹全果的程少华,惨叫的不是徐瀞远,也不是事主程少华,而是走进厨房的郭馥丽。她撞见程少华的股间风景,骇得掩眼急退,撞上听见她尖叫奔来的潘若帝,两人同时跌倒,郭馥丽在上,潘若帝在下,二人嘴贴嘴。并非男女主角,却很抢戏——
“呸。”郭馥丽抹嘴,推开潘若帝跳起来。
潘若帝好无辜,捣着嘴,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他申吟:“我闪到腰了。”
谁管你闪到腰?!郭馥丽指着程少华骂“还不把浴巾系好?!”
喔,受郭馥丽跟潘若帝亲嘴画面震撼到的程少华,这才将浴巾捡来,系上。而害郭馥丽跟潘若帝亲亲的肇事者,决定快快离开这混乱地。
“先走了,明天过来。”徐瀞远闪人。
郭馥丽拦住她。“不用来了,我们退租,这么臭没办法住人。”
“我没办法退租。”
“粪管漏水你还好意思租人?”
“明天会修好。”
“你保证,有这么简单?”
“如果坚持退租也行,但押金不会还你。”
“你——”唉呀呀,唉呀呀,这女人怎么那么想让人揍下去啊。郭馥丽深吸口气,目露凶光。
“你房子出状况,是这种态度吗?你是不是应该跟我们房客道歉,说声不好意思,免一个月房租什么的。你好意思用这么嚣张的态度跟我乔事情吗?你是不是没看过“大尾鲈鳗”?你不知道姐姐我以前是混哪儿的喔,对你客气你随便,对你不客气你就给我去吃大便——”
“小郭来——”趁郭馥丽讲出更脏的话前,潘若帝把她挟持到边边去,给她灌椰子水,帮她刮刮痧,这女人最近肯定又赶稿不顺,上火了。
对于房客的抗议叫嚣,徐瀞远无动于衷。
她跟程少华说:“请你们跟楼上住户说一声,明天下午修理粪管,白天不要冲马桶。”
“听到没?”程少华朝刮痧中的郭馥丽喊:“记得去说嗄?”
“屁啦,我受的气还不够吗?潘若帝,你去讲,你对阿北有倒垃圾之恩,你跟阿北感情好。”
好个头啦!潘若帝扳正郭馥丽的头。“不要动,脖子很多痧,怪不得一天到晚吠来吠去,你火大啊。”
大事底定,明天处理。
徐瀞远告辞,她朝后头的程少华说:“我回去了。”
程少华跟过去。“我送你。”
这两人一前一后,一起穿越客厅。
徐瀞远注意到长椅上,有一排猫。她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那真是,整排的猫啊,它们有的坐着瞪她,有的趴着睡觉,有的警戒地缩在一角。
“小华?”她养过的小华窝在抱枕,徐瀞远跑过去喊它,小华好配合地马上喵呜回答。徐瀞远克制不了,搂住它任它蹭了蹭。
程少华揶揄她。“不是说不会舍不得?”口是心非的家伙。
徐瀞远又看向其他猫儿。“这都是你养的?”
程少华走到沙发,给她一一介绍。
“这只咖啡色的叫大喜,它最肥最老最爱吃。这只白的叫小冷,是哑巴,一天到晚对棉被发春。小虎,没有指甲,爱乱啃东西。是破坏狂——这只瞪着你,橘色的叫小龟,它耳聋,爱吃醋,不爽就乱尿尿。”
徐瀞远忍不住笑了。“你养的猫怎么都不正常?”
“所以才需要我。”程少华抱着小冷。“可爱吧?”
现在,有这些人,这些猫,这地方,感觉温暖多了。
徐瀞远环顾客厅,曾是她跟妹妹住的地方啊。她走向书架,站在那儿看着妹妹的漫画书。
程少华注意到她的悲伤。她想到妹妹了?
徐瀞远凝视书柜,眼睛起雾,神色哀伤,像陷进谁也触及不到的冰冷世界。她好像看到妹妹站在书柜前,翻动漫画,偶尔回过身,对她笑。
“姐,这套很好看喔,你就是不看漫画才会老是这么严肃。工作压力越大,更需要看这种搞笑漫画减压啊——”
只要闭眼,她就听见妹妹声音。
妹妹看漫画常边看边大笑。妹妹藉漫画减压,而我,我却藉妹妹的笑声,感到认真打拚很有意义。徐瀞远想着那张笑脸,那笑声,最后却躺在血泊……
徐瀞远睁眼,她惊讶,低头看。
程少华握住她手,她想甩开他却握紧,她抬头要骂,他笑着拉她的手过去,原来,他是拉她的手去模他抱在怀里的猫儿。
“小冷今天刚洗过澡,很好模吧,它用的可是最顶级的东方森草沐浴乳。”
他握着她手,带她一下一下抚模猫儿皮毛。
小冷咕噜咕噜,屁|股翘高,尾巴竖起,兴奋抖震。
小冷滑稽的模样,令徐瀞远笑出来。她一下子被程少华从悲伤记忆拉回。她被他大大的手掌握住,温热的包覆。很暖啊,而掌心下,猫的皮毛,柔绵绵地。她一如剌猬,封闭尖锐。但这时抚着猫儿,尖利不起。
程少华故意闹她,又抓她的手,贴在他胸膛。“这只也刚洗过,也很好模。”
徐瀞远缩手,如被烫到。
“我明天一点到。”她急着往门口跑,她逃了。
看她狼狈逃窜,程少华真得意。哈哈大笑,能让这冷冰冰的女人惊慌失措,好过瘾啊。他实在是得意忘形了,都忘了从刚刚到这会儿,一直有两位观众在场。他们看完他对房东小姐的种种小动作,一起吓得魂不附体。
“程少华干嘛对房东那么好?”郭馥丽小声问一旁拿刮痧板的潘若帝。“他是不是人格分裂了?还是……他被鬼附身了?”
“这不是程少华。”潘若帝低声回:“我看他怪怪的,我明天还是去求平安符好了。”
程少华送走房东,吹着口哨,回房间。
且慢。他看见长椅上,有一团碍眼的家伙,效法他方才的动作,卖力表演,努力剌激他。
潘若帝抓住郭馥丽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这只也刚洗过,很好模。”
“喔?模这里?还是这里?还是这里啊?”郭馥丽双手往潘若帝腋下一揪。
“啊哈哈哈哈哈。”潘若帝怕痒,“肌情”难耐,边抖边笑。
“低级。”程少华瞪他们一眼,回房。
郭馥丽跟潘若帝倒在椅上,大笑。
潘若帝说:“华哥怪怪的——该不会是喜欢我们房东吧?”
“那是他的菜?不像啊……”小郭眉头一皱,分析道:“胸部没有34C他不碰的。”
“胃口好的人不挑菜的啦。”
“最好是。”
“如果他真的把上我们房东,房租还要缴吗?”
“你觉得那个臭脸房东,看起来很大方吗?”
“看起来不大方。”潘若帝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问小郭:“你觉得我的胸肌跟华哥比怎么样?我的比较好看吧?”
“是啦是啦。”郭馥丽又掐他,他哀叫。
“你是不是女人,都不矜持。”
“我是男人,男扮女装很久了,你没发现吗?”
“哈哈哈。”唉呦,这个小郭呴,真能逗他笑欸。
此时,郭馥丽的手机响。“喂?姐?对啊,我好惨,当然还没吃啊,房东刚来看过了是粪管破裂欸,明天水电工来修。我想去你那里住几天……好,快来喔。”
郭馥丽打包行李,收拾行囊,笔记电脑带上,不一会儿,整装完毕,出发。潘若帝抱着猫,缩在椅上,忍不住酸她。
“两军交战情势危急时,会弃阵逃亡的就是你这种人,没义气。”房子一出状况,她马上弃友逃。
“要怪就怪自己,我早就说不要住这里,我姐应该到楼下了,掰。”
“你走了,明天修水管的人来了怎么办?”
“有你跟程少华在啊。”
“程少华?不要好笑了,他大少爷从不管这些事的,他八成会躲在房间写稿,我三点要上课,不能待家里。”
“那就把整个家交给水电工吧,最好顺便检查水路电路看看还有哪里要修,不要今天修粪管,明天修水管,后天修流理台,大后天修阳台——”
“你真夸张,房子哪来那么多问题。”
“我看最大问题就是那个拽兮兮的房东。”
“你对房东很有敌意喔。”
“我对没礼貌又臭脸的人,忍耐度很低。”
“那你是怎么忍耐自己的?啊——”话未尽,已遭拖鞋攻击。
这时对讲机响了,郭馥丽往门口冲。“掰啦。”
“掰,写本加油喔。”
潘若帝不愧是好好先生,室友弃他逃亡,他也不怒。他揉揉肩膀,腰酸背痛啊。又模模脸,很干燥欸,赶快拿出面膜敷,打开电视看,他若有所思,纳闷地想——
“怎么好像忘了某件事?”
徐瀞远回家前,在文具店,挑了一盒铅笔。回到停车场住处时,她洗好澡,坐在小桌前,就着窗口,把那一盒铅笔取出,慢慢以小刀削尖。
已经洗过冷水澡了,可是,好像还能感觉到,程少华在她身后时,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彷佛还能闻到,他周身弥漫沐浴后的香皂味。彷佛又见到那片强壮胸膛,健硕体魄……
徐瀞远深吸口气,停住削笔的动作。
我在想什么?我竟然……对那个人有?
抬起脸,望着窗。
外头是黑蒙蒙街道,闪灿店家招牌灯。周围商业大楼休息了,长街寂寥,过去每一个深夜里,多少夜晚到天明,她就对着这晦暗街景,忍受回忆攻击。
妹妹死后,她的人生不断地缩小,不停地舍弃。因为愤怒,没办法继续室内设讦的工作。
她自责,内疚。哥哥骂她害死妹妹,这是真的。
是她要妹妹来帮她,陪她一起经营工作室。
妹妹是她最佳伙伴,负责跟业主协商沟通,妹妹漂亮可爱,很轻易地就能帮她搞定那些难缠的业主。然后,其中一名业主爱上她……
徐瀞远为了事业,总是跟妹妹说,绝不能得罪客户,不管业主多么机车难搞,提出多少苛刻要求,为了赚钱,要忍。
那时,她太想成功,太想赚大钱。
那是徐瀞远最意气风发的阶段,年少得志,不可一世。她在市区买了房子,用她跟妹妹的名。衣橱里都是名贵衣服,手边用的全是昂贵名牌包。水电工的女儿发达了,自己创出一番事业,她日日打扮得像精英人士。
她还掉老家债务,她埋首苦干,不停接设计案,画设计图,有配合的工班,连带也帮助到爸爸的水电事业。可是,厄运却在三年前找上她。
那时妹妹常跟她抱怨郑姓业主,常打电话找她,说是聊设计案结果都是在讲他的心事。
徐瀞远因为业主人脉广,介绍很多案子给她,所以劝妹妹敷衍对方,不要得罪他。哪知妹妹敷衍着,敷衍着,到最后这个郑博锐,认为妹妹已经把他当男朋友,开始频频送礼。
“姐……我又不喜欢他,一直收东西好吗?都是好贵的包包跟衣服。”
“人家是有钱人,没差啦。东西收好,先别用,标签也别撕。万一哪天他发现你还是不愿当他女朋友跟你翻脸,你再把东西退回——”
徐瀞远自以为聪明,认为这样没事。
而向来崇拜她,凡事都听她的妹妹,更是事事以她意见为主,总是顺从她,认为听姐姐的就对了。
直到那晚,郑博锐喝醉,找上门。
妹妹定是听她说的,不要得罪业主,竟傻得让他进屋。
那晚,他向妹妹求欢不成,勃然大怒。认为徐甄宜耍他,收了那么多礼物,还拒绝他。
徐甄宜听了,赶快把礼物都拿出来,它们一件也没少也没拆用,她退还郑博锐,没想到这反而激怒他,他骂妹妹玩弄他,由爱生恨,痛殴她,她反抗尖叫,他拿了水果刀剌她。
那时,妹妹倒在门口时,即时按下手机通话键,向姐姐瀞远求救。
可恨是那一晚,寒流来袭,天气极冷。
徐瀞远人在工作室里赶图,因为太累,她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太沈,错过那一通求救电话——
从此,天人永隔。
从此,徐瀞远觉得地狱很写实,日日夜夜就在她眼前上演。
徐瀞远不能原谅郑博锐,但更不原谅的是自己。
少年得志,不是好事。意气风发,好像会被天惩罚。
徐瀞远想到那些年得意忘形的自己,就会恨得想毁掉自己,是她的野心跟傲慢,害死妹妹。至于那个人,是绝不能放过的,她还苟活至今,就是要看见他的报应。
恨的是他的刑期,越判越轻。
现在,她不再寄望法律还公道。
她自己报仇,她要得很简单,一命换一命。
她是这样恨恨地过日子,厌厌地活下去。
可是……最近有个人,一直在她脑中放杂讯。
程少华……她老是会想到他。这样对吗?想及他,她有罪恶感,却没办法关掉脑中杂讯。
深夜里,程少华坐在桌前赶稿。他在明兴报有固定专栏,每周七篇稿子要写。今晚,游标在文字档闪灿,他写稿不顺,思虑不集中,一直想着徐静远。一个已经被他扣分扣到底的女人,偏犯贱又一直想起。
他被徐瀞远这女人冲击到,在短短的时日里,见识到这女人极端的表现。平时一副没心肝的死样子,让人看了想问——“我是欠你几百万吗?”
当他觉得这女人难相处,很高傲。结果,又见识到她脆弱崩溃的一面,在车祸时,她身上躺着已经气绝的少女,她不顾疼痛强撑板金,不放手。当时她凄厉哭喊,教他冲动,跑去相助。
但事后她没一句感谢,依然拒他千里外。
当他觉得她无情冷酷,又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拿着相机,笑咪咪地要给猫儿拍照,温暖地柔声哄猫咪。
后来,常去停车场打量她。
看她坐在小小收费亭里,沉静地削着一支支铅笔。沉静地埋首桌前,抄写东西。那样单纯枯燥地过日子,她这样生活着。
种种矛盾,让他好奇。他冲动地想更了解她,他就像过往那样,很容易因为动心了,就提议交往。
结果她不是拒绝,而是提出条件,然后嫌他没本事办到,大大地剌伤他自尊。是啦,她最有本事啦,她害他写稿不顺。她不用现身,但已存在于此,存于他脑中
视野,干扰思路,放送杂讯,他的自尊被啮咬,自信受考验。连他向来备受推崇的高智商,如今都岌岌可危啊。
问她想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要忘记时间……还要……忘记自己。”
时间岂能暂停?
人又怎么能忘记自己?
明明就是故意说来拒绝她的,却耻笑他办不到,没本事。
她可恶。
而他自己更可恶,明明被她气走,方才家里粪管都破裂了,臭气冲天的,他不怒,反而兴高采烈宛如精神分裂地在厕所洗得香喷喷,仅围着浴巾,跑出来刻意在她面前炫耀他每晚伏地挺身一百下的傲人体魄。
此刻夜深人静,想来汗颜。
我干嘛啊?难道智商受损,头脑无用,只剩发达的四肢,可以跟她炫耀吗?
X,他好像被困在死胡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