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在紧张什么?为什么她的背脊无端发毛?
巫绮年看着田仲薇从对街走过来,惊险地蹬着三寸黑色漆皮露趾高跟鞋,整个人娉婷生姿;她背着酒红色的短肩包,改良过的粉领族套装紧裹住吸睛的三围,一手提着纸袋,推开玻璃门,静谧的书店顿时涌进一股骚动和隐隐香氛,站着、坐着、蹲着的阅书者,不约而同望向骚动的源头。巫绮年尴尬不已,放下正要纳进书柜的新书,拦截住到处找人的田仲薇,轻叱道:“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
“你一定在的嘛。”田仲薇咧嘴笑得娇艳。
她看看时间,和午班的店员交代一声,拉着田仲薇躲到办公室。
田仲薇打开纸盒,取出两份餐盒。巫绮年随意一瞄,注意到了玄机。
“这便当不便宜吧?”她掀开透明盒盖,菜色多样精致,五色缤纷,香气清新不腻,搭配什锦米饭,附汤是牛蒡炖鲜菇,道地的高级素食料理。
“今天这么体贴,发生什么事了?”她眉一斜,绷紧神经。
“别紧张,只是做个顺水人情。我下午要跟老板到分公司开会,就在附近而已,老板问我有没有空过来一趟送个便当,我能找死说不么?当然要欢欢喜喜地说好啊,他那个人什么时候跟下属有商有量了?”
“老板?什么老板?”
田仲薇媚眼睨她。“不是吧你?神经越来越大条了,我指的当然不是老董啊。”
“喔!”她领会到了。“你说的是蜡笔小新啊。”
“谁?”田仲薇一时会意不过来,拿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唔,除非你指的不是庄严。”
“庄严?你眼睛月兑窗啦!”田仲薇不知该不该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巫绮年向来看见的世界就与常人有异,但就算把蜡笔小新三百六十度旋转,无论从哪个角度玩赏都和“帅”字扯不上边,倒是透过哈哈镜加以扭曲变形有一丝可能性。
“哎呀,就那对眉毛啊。”她直接给出正解。“而且他中学时挺爱看蜡笔小新的漫画,借看一下都不行,小气得很。”
田仲薇想像了一下,表情是滑稽加上新奇,接着抛了个不甘心的白眼。“你真不够意思,居然不告诉我你和他是青梅竹马,要不是上次他问起我你在哪工作,我还要被你瞒多久?”
“没要瞒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除了眉毛,他整个人变了很多,而且我和他不是青梅竹马,我们差了八岁,他以前根本不屑鸟我。”
“这么说来,这人还挺公事公办的。”田仲薇陷入遐思,明艳的脸蛋又增色几分。“大概他没录用你觉得不好意思,今天让我带个便当慰劳你。”
真要是这样该有多好,她现在就能以轻松的心情品尝难得的高档便当;可她心里有数,这番友善的举动图的是什么,他在提醒她别忘了他们的秘密约定,他可是时刻惦记着。
她呼口气,决定不予置评,果然刚才发毛的感觉不是她太敏感,分明是庄严这道背后灵。
“不过是送便当,瞧你那么高兴。”她不以为然。
“我就说了嘛,送便当是顺水人情,我是真有话想告诉你。”
“什么事迫不及待啊?”她懒洋洋地咽下一口饭。
田仲薇露出喜孜孜的甜笑。“我今天偷听到电话,他和女朋友应该是闹翻了。”
她闻言不解。“那你幸灾乐祸什么?”
“你傻啦?这样我才有机会啊!”
“你真的这么欣赏他啊?”真心喜欢一个人这回事她的确缺乏深入体会,无法有更高明的见解,她的直接反应是浇盆冷水:“不确定的事别高兴得太早。”
只能给个逆耳忠告。过去的人生里,她喜出望外的机率十只手指头数得出来,白日梦太旖旎,徒然增添寂寥。
“确定!确定!”田仲薇兴奋似小麻雀。“他早上开部门会议,女朋友夺命连环叩,他烦不胜烦,让我帮他接听手机。他女朋友气炸了,要他亲自回电话,两小时后我听到他对着手机说:『如果不能互相理解,那么就彼此泠静一阵子,对大家都好。』这不是闹翻了是什么?”
“最好是。”她兴趣缺缺,埋头吃起便当。
人生各种痛苦当中,内心充塞了不能启齿的各式秘密这一项应该名列前茅;她和田仲薇成为好友的关键就是她的“天赋异禀”被相当地包容。田仲薇看待她的异能通常是睁一只闭一只眼、见怪不怪、只字不提,巫绮年多年来感激万分;但即使两人亲密无间,碰到这种时候也不能口无遮拦,直接了当告诫好友——“走了个活色生香的女朋友,还有另一个你赶不走的倩女幽魂,好男真是人鬼共赏啊,劝你莫蹚浑水。”
她想起庄严那双刀子眼,他会杀了她吧?一定会!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想哭了。
的确是老想哭。
巫绮年发现自己最近太脆弱易感了,一颗心像树梢的黄叶般,颤巍巍深怕被无情的风扫落地,总是想哭。再见到老屋时也是这样,一跨下车,晚春的暖风恰好软软摩挲她的面颊和后颈,一股不知名的清洌花香直袭肺腑,她长吸口气,一阵恍惚,泪盈于睫。
啊,突然明白庄严为何不想离开此地了。
时移事往,这座老屋尽管有了光阴的烙印,屋瓦石墙及木栏纵有几许褪漆斑驳刻蚀,却并未失去它原有的风华;当时她年纪小,身形也小,老屋像座处处富藏玄机的城堡,巍丽慑人;如今望去,褪去了壮观面貌,在成人的她眼中,成为一座单纯的两层楼朱瓦白墙洋房,只是它隐身在层层叠叠的竹林与灌木丛中,透着难以形容的秀逸。前院有一小畦四季花圃,一名工人正低伏园中忙碌除莠,维持花圃景观,几只蜻蜓上下飘忽点缀叶间,山风陡然吹拂,虫鸣齐扬,竹叶翻飞,瞬间让一直在水泥丛林里生活的她耳目一新。
“还记得吗?绮年,你小时候都在园子里跟着工人跑上跑下,爱玩极了,记不记得?”庄母手掌轻按她的背,示意她往前走。
“记得。”她轻轻回答。穿过平整的石板路,踩上石阶。这座充满流光记忆的屋宇,为何会令庄严辗转难眠?而从外围观之,它大小窗扉良多,阳光几乎可盈满全屋,如何纳藏邪秽呢?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逍遥啊,难怪那么爱跟着你女乃女乃。”她母亲的另类赞叹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母亲分明忘了,她幼年时担任建筑包工的父亲长年跟着建案移徙,直到固定在台中为某建商造镇才安居一处;母亲嫌她碍手碍脚,仅携带哥哥同往,把她留给在庄家帮佣的老母亲看顾,小小年纪抵抗着陌生大屋的寂静冷疏,怎么都称不上逍遥。
“进去吧。”三人站在敞开半扇的旧式大门前,庄母突然止步。“我们就不进去了,庄严在屋里,烦劳你了。”庄母清秀的脸上显出一抹与房子的隔阂和冷淡,甚至退了两步,转身在廊檐下看着工人劳动。
“对啊,你进去看看,我们不妨碍你了。”她母亲挥挥手帮腔。
一股怨怼涌上心头。她拉住母亲,低声道:“拜托你别再帮我接案了,下不为例喔。”
“你哥要结婚,不存点钱怎么行?”
她忍不住扁嘴。“爸明明就有留一笔钱给你——”
“你女乃女乃住养老院不用钱哪?家里不用开销啊?”她母亲说得理直气壮。
“明明把钱拿去放高利贷——”
“你敢教训你妈?”她母亲挺着胸脯。“今天的事是你女乃女乃要求的,甭想赖我!”
“怎么了吗?”庄母发现了窃窃私语的两人面色不豫,上前询问。
“没事、没事,可以进去了!”她母亲使劲一掌将她推进门内。
她两脚互绊,险些颠踬,惊慌地平衡重心后,她稳立在偌大的厅堂前。
室内外光度的落差让她眼晴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有些困惑,左张右望,原来是周围的可见窗有半数阖上了厚重的窗帘,阻绝了明媚的阳光。
她低头俯视,脚下的大理石砖纹色依旧,光洁如新;抬起头巡视,熟眼的紫楠木回旋楼梯尽头结束在二楼一道玻璃砖墙后,天花板上一具古典棕色旋转扇正悠悠转动,客厅整套原木座椅未被汰换,但上头摆置了大量彩色时尚的软垫靠枕,为老屋注入了一点新意。她猜测几盏造型新颖流畅的金属落地灯是庄严的杰作,她不记得从前有这些照明灯;当然她以前年纪尚小,但记忆中庄家老人个性低调,喜欢素净,屋里除了陈年盆裁和风水鱼缸,并无太多装饰物,因此幼时她在屋里奔跑畅通无阻,鲜少撞落贵重物件。
“呆站在那里干什么?”庄严沉厚的嗓音在左前方响起。
她惊异地转头望去,用餐区半遮半露地在一排宽叶植栽后,庄严独自一人正在桌边用餐。她慢慢靠近,看见了用餐内容——荷包蛋、火腿、煎土司、果汁。这个人假日大概睡至日上三竿,近午了还在用早餐;但打量他,并未因饱眠而容光焕发,也不知是严肃还是情绪不良,他面色暗沉,比前些日尤甚。
“嗨,我来了。”她手足无措地打个招呼。
“嗯,谢谢你。”他礼貌地点头,手上的叉子上下翻动着火腿片,明显吃得索然无味。
“那……我在这待个十分钟,等会出去再告诉她们这里没事。”
他抬起头瞪着她,冷不防扔下刀叉,推开椅子,怒气腾腾走向她;她来不及反应,他已迅速攫住她手腕,拉着她快步向楼梯走去。
“去哪?”她大吃一惊,感受到他火气冲天,手劲出奇强悍。
“到楼上去,一间一间进去检查,看到什么就告诉我!”他语气短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