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她似乎变得很愉快,并且还在回味刚才的美食体验——“啊,太好了,明天吃不到也甘心了!”,“下次也叫小林来,他一个人一定可以包办一桌。”,“那家拉面店我明天要去试看看。”,全然不在乎他的反应。
“再问你一次,”他转弯时冷不防提问:“你真的看得见吗?还是感觉得到?”
“……”一阵哑然。她知道他所指为何,她不想讨论这回事,从来都不想,即使将来她和他形同陌路,也不想留下怪诞的不良印象。
“不说,就当你否认了。”他难得开怀地笑起来。“不然还真想向你请教那是什么感觉呢。”
她瞥了他一眼,确认他是否在奚落她。车厢内明暗不定,有时街边店铺灯箱或对向车灯照射一瞬,车内就通亮不已;那短短一瞥,她看清了他侧脸棱线,可惜不走运的是,视野也一并摄入了他后座的模糊身影,尤其下方一截衣角和并摆的纤秀小腿,栩栩如生,她蓦然心悸,面色乍变。
“怎么?生气了?”他看向她,发现她正一脸惊骇,扭头朝他身后觑探。“在看什么?”
她猛烈摇头,闭紧嘴巴,接着,她捧住胃部,直喊:“停车!快!靠边停!”
他见她脸色刷白,急忙切至外车道,靠近路边煞停,她火速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连滚带爬趴在水沟盖上呕吐起来。
他惊异万分,打开驾驶座车门趋前察看,只见她像停不了的机器般不停狂呕,声音惊心动魄。良久,她一脸涕泪,抬起头可怜兮兮道:“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有吃素的命。”
“你不知道她从小就吃素吗?”
“我哪里记得了这么多。”
“你哪里不挑挑个烧肉店,你是想整她么?”
“我说了我没这个意思,而且是她自己吃下去的,我可没逼她。”
“她有得选择吗?”
“……我看她吃得很高兴啊。”
“庄严,从小你就对她没友善过,多少年了怎么习惯还是改不了?看在婶婆份上你节制一点吧。”
“妈,你扯太远了,她搞不好是食物中毒——”
“怎么没看你中毒?”
“我体质好,她人现在没事了,我可以先走了吗?”
“不能。公司晚上还有国外电话会议要开,我得赶回去,你闯的祸自己收拾。”
音波越来越清晰,完整地传入她耳中,好梦正酣,她眨动倦涩的眼皮,想继续赖床,一翻转身,扯动了手腕上的针头,不禁嘶了一声。啊,险些忘了,她在医院里,因为剧烈呕吐不止,身体虚月兑,庄严将她送医,打了止吐针吊点滴瓶,她累乏得盹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
一张浓眉交拧、面色铁青的脸出现在上方端详着她,她神智有些迷糊,伸出手,按在他打褶的眉心上。“嗨,蜡笔小新。”
浓眉拧得更厉害了,并且出声纠正她:“我是庄严。你好点了没有?”
她完全清醒了,整个人弹坐起。“我睡多久了?”
“两小时。现在晚上九点半。”庄严捋起袖口看了看表。“感觉怎样?”
“糟,我得回家,我妈一定在找人。”
她掀被就要跳下床,他按住她。“刚才替你接了手机,已经告诉她了。”
“喔。”她松口气,回想起车厢那一幕,她心有余悸地瞟了庄严几眼。这里是急诊室,床侧拉起了隔间布幕,喧哗走动器械碰撞声在周围响起,交织成一片匆促紧张的热闹,她安了心,仍忍不住暗瞄庄严。
那是什么古怪表情?他察觉了她异样的神色,没好气问:“你在看什么?”
“没啊。”她收回视线,挤出笑容。“真的没有。”
“不能吃荤为什么要逞强?”他心有未平。总是这样,她一有麻烦,他就得莫名担责;她早已成年,他母亲仍抱持旧有印象,认定他是祸首。
“我想试看看嘛!”她十分懊恼。“大概一下子吃太多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让我有了这个特别经验,虽然很可惜我的肚子保留它们不到半小时。”
“你真是怪——”他收回刺耳的言词,她的唇透白未恢复血色,是真伤了元气。“我待会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她拼命摇手拒绝。“你先走吧,不麻烦你了。”
语气里的惊惧多过客套,他瞧了郁闷又困惑,但有要事在身,无暇追究,只得依她。“好,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她拉住他衣袖,眼神踌躇。“我下星期能不能——不去老屋?你们另请高明好不好?”
大概没想到她会做此要求,他一呆,微眯着眼上下观察她;她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放开手,移开目光,十指放在膝上勾缠着。他行事虽固执,但非冥顽不灵,他忽然发现,整晚下来,巫绮年不好辩也不强解,看似接受了他加诸在她身上的各种见解,实则是规避更深入的对谈。她温驯讷言,恐怕是为了模糊他的注意力。
她到底在担忧什么?
他私忖一会,眉头刻意松开,露出和气的微笑,傍着她坐在床沿,面容诚恳道:“可以啊。可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凡事都有原因,不是吗?”
她抿着嘴巴,掀睫悄看他,他难得的平易近人让她稍微放下了戒心;她眼珠四处转了转,对着他小声附耳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
她又陷入犹豫。
“说啊!”他催促,她一偏头,两人的脸差之毫厘,他呼吸的热气拂过她的鼻尖,她一阵恍惚,失言道:“那个女人不让我说——”
他一时迷惘。“女人?她是谁?”
她露出后悔万分的表情。“……我不知道。”
“我认识她吗?”
“应该吧。”
“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在哪里?”
她立即垂眼,睫影不安地闪动。“你还是不要问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日子会比较好过。像我哥根本把我当透明人,从来没正眼瞧过我。他还希望我早点搬出去住,别待在家里。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很没良心要赶我走,他只是想和一般人一样,平平稳稳地过日子,而且他有女朋友了,很怕——”
他打断她。“我不是一般人,我的工作也很难让我过平平稳稳的日子,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受制于人,你说吧。”
她看看他,吞吞吐吐:“就……就餐厅那次……在办公室面试那天,还有……刚刚在车里——她老是看着你、跟着你……”
他目露惊疑,默不作声良久,在心里全盘消化整顿她泄露的讯息,接着直勾勾盯住她,温暖的神色稍纵即逝,回到他一贯的刚强冷漠。“所以你的确看得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没有承认,但整个人像被倒吊尾巴的老鼠般无奈地垂落颈项,懊丧不已。
“所以你想告诉我什么?那个女的不是人?你想吓唬谁?”
“我没吓唬你,是她吓唬我好不好。”她禁不住为自己叫屈。“每次都是我没心理准备时——”
“不准再胡说!”他有力地喝叱,发现她无辜地闪着泪眼,生畏地缩着肩,连忙放缓口气道:“我的意思是,这话不能让别人知道,明白吗?”
她吸吸鼻子,点头。
他寒着脸,思量一会道:“你还是得到老屋一趟,别让她们起疑,知道吗?”
“那个……下星期我要考试很忙,可不可以改时间?”她灵机一动,侥幸地问。
“不可以。”他果决道。为了断绝她临阵月兑逃的念头,他索性坦言:“而且,我妈已经预先给你妈一笔费用了,拿钱就得办事。”
她目瞪口呆,胸口顿然五味杂陈,难以言抒,只有哭的冲动。
意识到自己的不近人情,他换个口吻,像个朋友般对她说:“绮年,让我猜猜,你最介意的是什么?你最介意的,是不是一旦说出来后,别人不相信你,就算相信你,也对你敬而远之?对吧?”
她安静不语,圆而晶亮的黑眸瞬也不瞬看住他,令他想起他在另一个无雨的城市曾豢养过的一只拉布拉多犬,也常这么凝视他,眸子里尽是因孤单而衍生的信靠,使人莫名为之恻恻。
他撇开心口淡淡恻然,以生意场上的狡黠对她鼓励道:“打起精神来,我愿意相信你,所以好好证明给我看,下星期见。”
他一走开,她立即垂肩驼背,松垮下来,掩不住沮丧。
“证明?我又不是大法师,怎么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