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夏天──
偌大的办公室内,只剩下汤晨星一个人,她埋首在办公桌上──
「大家都走了,你怎麽还在这里?」
汤晨星抬头一看:「沈先生。」
沈光楠,三十六岁,杜氏集团总裁杜永丰的得意助手,长相斯文,但闪露在厚重镜片後的眼神却是相当犀利精明。
沈光楠微笑道:「工作上有什麽问题?这麽晚还在公司加班,劳保局会控告我们奴役劳工的。」
汤晨星讶异地看墙上的钟:「我没注意到时间,我马上走。」她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
「我送你回去好了。」沈光楠想藉此机会多了解汤晨星。
汤晨星是总裁交代要他多加留意的实习生,到公司实习刚满一个月,每周他让她到一个部门去实习,譬如像:国际业务部、国内业务部、会计部、人事部,她都去过了;各部负责经理对她的评语都是:头脑冷静、擅於分析、认真负责,有前途。
这个礼拜,他把她调到自己负责的总裁办公室,打算亲自评估她的工作能力。
「不用麻烦了,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沈先生,再见。」汤晨星没发觉沈光楠对她不寻常的注意,只是淡淡地拒绝他。
听到开门声──
「晨星。你要晚回来也不会打个电话给我!」庄百依从房里出来兴师问罪。
「害我煮了两包泡面。」
「正好,我还没吃。」
庄百依态度马上改为关心:「怎麽今天这麽忙,到现在还没吃?我帮你把面热一下。」
「不用。这样冷冷的比较好吃。」汤晨星从她手里抢回锅子,拿着碗筷盛面。
「怪胎!」庄百依在她的对面坐下。
「今天上课怎麽样?」汤晨星问。
原本这个暑假她还是要在才艺班上课,但,临时接到杜氏企业的实习通知,她想想,明年就要毕业了,先到公司去实习比较好。何况又是被大多数求职者视为第一志愿的杜氏财团。所以,今年反过来,她拜托庄百依来代课。
庄百依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就欣然答应;至於到杜家别墅工读的机会,今年则是落在刘小倩头上。
「还不是一样。对了,今晚有一家徵信社打电话找你。」
「他们说什麽?」汤晨星心里一阵波荡,找到人了吗?
「没说什麽,那个人说话含含糊糊的,听他的意思是,要你付一笔什麽费用的。」庄百依好奇地打量汤晨星:「你请徵信社做什麽?」
汤晨星低头藏住眼里的失望:「没有,大概是打错电话了。」
有时她想,乾脆放弃算了!都已经一年多了。他们还没找到人,却每两个月要她付调查费,虽然不是很大的数目,但是,对一个学生而言,还是一笔负担。可是,每一次他们都说快找到了,快找到了!让她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继续下去;已经付了这麽多钱,她不想功亏一篑。
其实,找不到人,也没什麽关系。都已经这麽多年了!汤晨星在心里下定决心,这是最後一次付钱给徵信社,要是还没有结果,就┅┅
「晨星?晨星,你在想什麽?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庄百依说了半天,发现汤晨星一脸恍惚,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汤晨星猛回神问:「什麽?」
「我说礼拜六建力放假,我想跟他出去;你公司礼拜六不上班,帮我上课怎麽样?」
「当然好呀!没问题。」反正礼拜六她也没事。
「谢谢!谢谢!我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庄百依夸张地拥抱她、摇晃她。
这一年来,由於男友古建力驻防在北部,庄百依时常利用假日到台北来看他,每一次都借汤晨星的地方过夜。长久下来,她发现汤晨星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只是一层保护膜;实际的汤晨星,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别摇我,我刚吃的面还没消化,快放开──」汤晨星不习惯这样与人亲近,别扭地想挣开她。
「什麽事非要我到这里来?」连门都没敲,杜聪文非常不悦地跨进办公室。
他刚下飞机,急着回南投老家,不料,到机场接他的司机,不顾他的命令硬是把他送到台北的公司来。
杜永丰对正跟他讨论事情的沈光楠使个眼色:「让她送两杯茶进来。」
「我不喝,有什麽事你快说!」杜聪文没耐心道。
沈光楠对杜聪文颔首,打声招呼後就出去,聪明地避开这对父子的战局。
杜聪文闷不吭声地盯着杜永丰,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妈她┅┅要你顺便带个东西回去南投。」杜永丰不自在地欠身。
「就这样?」杜聪文的语气明显不悦,为了这种小事让他跑一趟台北?「东西呢?」
「我叫人准备好了。现在大概已经放到车上了。」
不知怎地,跟杜聪文这个孩子说话总是令他神经紧张,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妈一样。杜永丰掏出手帕,抹抹额际上的汗,自己都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跟孩子说话还得提心吊胆,真是可悲!
「没事,我走了。」杜聪文倏地往外走。
杜永丰着急地喊:「等一下──」
怎麽还不进来?
杜聪文不耐烦地吐口气,握着门把沉声问:「到底还有什麽事?」
「呃,那个┅┅喝完茶再走┅┅」杜永丰支吾半天,想不出藉口来留他。
简洁俐落的敲门声,解救了杜永丰。他大大松了口气,尽量以威严的声音说:「进来。」
站在门边的杜聪文,只好侧开身让门外的人进来──
汤晨星端着两杯茶,一心想快点回去叁加办公室的小组会议,他们正在检讨今年度的投资,每笔投资动辄数十亿美金,对於公司如何决定庞大资金的运用,汤晨星非常有兴趣,她不想错过这场会议。
「总裁,您的茶。」她心无旁地放下茶,接着快速寻找访客的位置,好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工作。
她明亮的眼眸梭视一圈,发觉访客站在她的右後方,她展露礼貌的笑容。转过身,正对上从她进来以後一直没离开过她杜──杜聪文饱含惊喜的眼神!
汤晨星黑白分明的双眸,闪过短暂的讶异,倏地垂下眼睑,把茶放在距杜聪文最近的小茶几上,欠身出去。
杜聪文不自主地追随她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才收回心神,沉默地坐下伸手转着汤晨星端来的茶,口气突兀不自在地问:「她怎麽在这里?」
杜永丰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小心地回答:「你说汤晨星?她在公司实习┅┅」
「我不要她待在这里。这个夏天她应该在南投。」杜聪文没有道理地说。
「你妈把台北的佣人都带到南投去,不需要多馀的人手了。而且,怀德今年也不回来;这小子怕我强迫他到公司来┅┅」杜永丰一下离了题。
杜聪文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汤晨星在台北」这个发现上,杜永丰说的话他完全没听进去。
她怎麽可以在台北!他已经决定要利用自己短暂的假期改变她对他的看法──杜聪文不满地思忖,他为了配合她的时间。排除万难才空出夏天的档期回台湾,如果她侍在公司工作,怎麽会有时间注意他?不行,她非得跟他回南投不可;这个夏天,他决意要追上汤晨星!
「不管用什麽方法,她都得跟我回南投!」他下定决心,无转圜馀地。
杜永丰没料到杜聪文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原本他只想确定自己的儿子是否还中意汤晨星;谁想到杜聪又一看到汤晨星,就非要她跟他走不可。
「她到公司实习,是为了学校的实习成绩──」杜永丰想着办法打消杜聪文的主意,他还没有机会深入了解汤晨星这个女孩子。
「她到南投,公司一样可以给她成绩。」
「可是,她在公司这一个月的表现不错,她本人也很有兴──」
「我不管,你随便找个理由开除她好了。」
杜永丰叹口气:「就算我开除她,她也不一定肯去──」
「爸,你一定有办法的。」杜聪文笃定地看着父亲:「今晚我住台北,明天她跟我回南投。」
对儿子突然表现出对自己能力的信心,杜永丰不知该喜或该忧,明天!?这麽仓卒教他用什麽理由说服汤晨星跟聪文回去?他烦恼地思索,或许那份调查资料,此刻正派得上用场┅┅
下午,汤晨星被请进杜永丰的办公室──
「我想让你明天跟聪文回南投。」杜永丰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麽?」
「聪文要你跟他回去。」
这是什麽意思?汤晨星还记得去年夏天快结束时,杜聪文变得有点奇怪。她双眉拢起,转念一想,管他奇不奇怪,反正她不去。
「我不想去,我要在公司实习。」
「如果你是担心实习成绩。那你大可以放心;这个月你在公司的表现很好,公司会给你最优的成绩。你只要到南投去一个月,我就付你三个月的薪水。」杜永尝试利诱。
「我要待在这里工作。」汤晨星坚持立场。
「你要是不去,我就开除你,而且,保证让你再也找不到别的工作。」
汤晨星站起来:「我收拾好东西,马上走。」
威胁也行不通!这个女孩的固执跟杜聪文有得比的。
杜永丰叫住汤晨星:「怎麽样你才肯答应?」
「为什麽要这样大费周章?」汤晨星问出自己的疑问,她不认为自己有去南投的必要,更不懂杜聪文要她去南投的目的;她除了会跟他吵架以外,其馀没有一件事是别人不能做的。
「他坚持要你跟他回去。」杜永丰无奈地吐实。
「不是所有的事都得顺他的意;你是父亲,他是儿子,应该听话的人是他。」汤晨星老实不客气地说。
杜永丰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分,只是,在他母亲的宠爱下。杜聪文从小就是发号司令的那一方,大家都习惯了以他的意见为意见。
他软口气:「聪文很固执的。」
「这不是理由,我不认为你们大家都应该听他的。」
「或许这就是他要你的原因。」杜永丰别有含意地说。
汤晨星古怪地瞧他一眼,耸肩道:「我没有义务服从他,我不去。」
逼不得已,杜永丰使出最後一招:「我调查过你,你已经委托徵信社追查你母亲的下落一年多了,如果你答应跟聪文回去,我保证,在半年内找出她的下落。」
「你如何确定在半年内找得到她?他们找了一年多都没办法。」汤晨星沉着脸问,不高兴杜永丰侵犯到她个人的隐私。
「我杜某人说得出、做得到!只要你答应我,我马上聘请一流的徵信社。甚至动用杜氏在政治界的影响力,绝对在半年内找到你的母亲。」
汤晨星真的犹疑了,她原本已经说服自己放弃这个不实际的梦想,可是,听到杜永丰肯定的保证後。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希望。如果,只是如果,她能见到「她」一面,她就不会再无谓地猜想「她」的容貌,她只是想见「她」一面┅┅
她一仰头,做了决定:「好!我答应你。」
「你准备一下,明天跟聪文回去,徵信社的事我立刻进行。」杜永丰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於落地。
汤晨星却摇着头:「我不跟他回去,这个礼拜六我有事,礼拜天我自己去。」
「让聪文等你一起回去好了。」
「我不要。」汤晨星别扭地说。「如果非跟他一起去不可,那还是算了!你直接开除我好了。」不知为什麽,她就是不想现在见杜聪文。
杜永丰看汤晨星态度强硬,也不敢再勉强,只好答应她的要求。
「还有,我要随时知道徵信社的最新进展。」
「徵信社的事没问题。我会让他们跟你保持联络。」
「晨星姊!晨星姊!」刘小倩高兴地探出二楼窗户,挥舞着双手,一会儿想起什麽似的跑得不见人影。
心情有点郁闷的汤晨星,一看到刘小倩就觉得心里舒坦点儿了。她放下行李,望着高耸的欧式镂空雕花大门前,想起去年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想着,以後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没想到自己又站在这里!真有点遭到戏弄的感觉──不是被老天爷戏弄,而是被那个老以为自己是造物主的杜聪文!
「晨星姊──」刘小倩边跑边叫:「我来给你开门!我帮你提行李!」
「不必了,只有一个背包,我自己拿就行了。」
「不是说你到了车站,就会打电话过来让人去接你,大少爷可等了一早上了。」刘小倩绕着汤晨星打转,喋喋不休地报告。「所以,刚才我先去告诉大少爷你来了,免得他还在等。」
汤晨星嘴里应着:「我自己上来就行了,又不是第一次。」心里却在嘀咕,他为什麽执意要去接她?他到底想做什麽?
「可是,天气这麽热,走上来也满累的呀!」
「你怎麽自己来了?」杜聪文倏地出现在门前。
汤晨星停下看他,他正巧站在屋檐的陰影下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拿不定主意该怎麽回答他。
「我不是交代过你,到了车站,一定要打电话?」
听到熟悉的霸道语气,汤晨星突然觉得自在。「我是遵照你的命令,在车站打了电话──打了一通电话『对时』;我的手表有点慢了。」
她非要把事情弄得这麽难搞吗?──不肯跟他一起回来;不肯打电话给他,让他没有机会表现体贴的一面,现在一见到他就跟他抬杠──杜聪文发觉自己的火气瞬间「兴旺」起来,连忙提醒自己忍耐、忍耐。
「我帮你拿东西。」他伸手抢过汤晨星的行李,往屋内提。
怎麽这个世界倒反了,轮到主人替佣人服务?汤晨星愣了一下,才发现杜聪文走错地方了,她抛下刘小倩快步跑向前:「你有毛病吗?这是我的行李,我住的地方在後栋。」
「你住这里。二楼的客房。」杜聪文早就安排好。
「为什麽?」汤晨星更是觉得奇怪。「那是客人住的地方,我又不是客人。」
「因为你怕热,那里没有冷气,所以住这里比较好。」他不擅於对别人解释自己的决定。
「为什麽?」汤晨星听了又是一愣,表情非常困惑。
「不要再问我为什麽!」杜聪文羞恼地回答。
「为什麽我不能问为什麽?」她不罢休,继续问。
「没有为什麽,我要你住这里,你就住这里!」他还是比较习惯下达命令。
汤晨星还想再追问他,猛然发现她已跟他上了楼梯。杜太太、杜玉娴站在二楼楼梯口──杜太太表情困惑;杜玉娴一脸不能苟同的神色。
「杜太太。」
汤晨星希望她能阻止杜聪文奇怪的举动,可是,她只是无助地看着杜聪文把她的背包放进客房;倒是杜玉娴毫不掩饰地赏她一个大白眼。很明显,她们都反对杜聪文这麽做。却没有勇气阻止他;既然不能靠她们,她只好自力救济,她勇敢地越过杜家母女──
「我不住这里!」她以不必要的力量,猛地推开门。
杜聪文瞪眼问:「你不喜欢这个房间?」
汤晨星瞄一眼屋内的模样:「这不是重点,我的身分是佣人。就应该跟大家一样住在後栋,凭什麽我可以住在这麽舒适的地方,小倩他们就得留在後栋。」
「你可以叫小倩来跟你住。」他不管别的,只要汤晨星待在这里就行了。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汤晨星不由激动起来,她深吸口气说:「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为什麽非要强迫我住在这里?如果你们有客人来,怎麽办?」
杜玉娴忍不住地开口:「对嘛!大哥,秋意姊不是想来住几天,如果,你让汤晨星她──」
「你闭嘴!」杜聪文怒气冲顶地怒吼。「你们统统出去!」他粗鲁地甩门,把杜母跟杜玉娴关在门外。
「你怎麽可以对她们那麽凶?」汤晨星看不过去。
杜聪文瞠目瞪她:「你别管她们。」他气恼地走向玻璃窗,他该死的才会以为追求她是个好主意。
晨星自己动手提起背包打开门,杜家母女还站在外面,正好堵住她的去路。
「借过一下。」
「你去哪里?」杜聪文转过头,看到汤晨星走出房间,几个跨步追到她的身边,扣住她的手臂。
「你别管我。」汤晨星闷声回答,拼命地想甩开他的手。「你干什麽?放我下来,放我下──」
杜聪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环腰捉住汤晨星,连人带东西地抱回房间。
「碰!」他粗鲁地踢上门。
汤晨星一被他放下地,反身用力地踹他一脚,两颊因气忿而红鼓鼓的,胸脯急促起伏地怒视他:「你以为自己是摩登原始人吗?一遇到事情不顺你的意,就用暴力解决?」她无意识地柔着被杜聪文抓疼的腰部。
「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谁叫你不接受我的安排。」
「我为什麽要接受你这种烂安排?」
「烂安排?你应该因为我这样体贴的安排而感谢我才对!」杜聪文指控地瞪着她。
汤晨星心地皱眉:「你脑筋有问题呀?没事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吓人!」
「莫名其妙?吓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你,你竟然说我有问题!」
「讨好我?」汤晨星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仰头不解地直盯着他问:「你干嘛讨好我?」
「你一定要我说那麽清楚吗?」杜聪文线条绷紧的脸上,倏地显出赫然,粗声粗气地回话。眼神刻意避开汤晨星。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
她真的被他搞糊涂了!印象中。他就是应该颐指气使地命令人;三不五时地发出几声怒吼。一年不见。他好像做了换心手术,不仅是个性,连说话也变得怪里怪气的,让她看得是一头雾水。跟以前的他比较起来。还是那个脾气暴起暴落的杜聪文好玩。
杜聪文迟疑地瞟汤晨星一眼,发现她双手环胸,等着他说话,右脚还不耐烦地打着拍子。
「你真要我说?」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沙哑。
「嗯!」汤晨星肯定地点头。
「我┅┅」杜聪文做个深呼吸,他豁出去了。「我要追你!」
汤晨星的反应是,两眼瞪大如铜铃。半晌,才迸出话问:「你说什麽?」
「我要追你!」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杜聪文也不在乎面子问题了;他直望进汤晨星惊讶的眼底说。
这次汤晨星的下巴猛地落下,眼睛眨了好几下仍说不出话;杜聪文直盯着她的反应,心里等着她说些感激的话──他挣扎了许久,才不顾两人悬殊的身分地位,决心追求她,只因她是自己二十几年来唯一心动的女孩。
他还陶醉在自己的美梦中,汤晨星突然的喷笑声,打碎了他的自尊──
「我肯定你疯了,神经失常┅┅哈!」她从没笑得如此开心过。
杜聪文没受过这样大的屈辱!汤晨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还这样毫无忌惮地当面耻笑他,令他忍无可忍:「你笑够了没有?」
汤晨星适时地停住笑声,但她忍俊不住弯起抖动的柳眉,仍泄露出她的情绪。
「可恶!真那麽好笑吗?」杜聪文又羞又怒,不满地瞪她:「你放心,我不会再做这种傻事自取其辱,就算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再追你了!」
他大力拉开门──杜太太、杜玉娴两人神色惊惶地呆立在门口,她们也听见了!
「该死!」他低咒一声,冲回自己的房间。
「碰!」巨大的关门声,回响在走道上,杜氏母女两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杜玉娴才说:「妈,你┅┅你也听见大哥说的┅┅」
「聪文怎麽会看上她呢?」杜太太满眼惊骇,汤晨星只是个孤儿,怎麽配当杜家的媳妇!
「是呀!大哥他──」杜玉娴戛然闭口。
汤晨星提着自己的背包,神色从容地走出房间。「杜太太,你还在这儿?我回後屋去整理行李。」
她完全不把杜聪文讲的话当一回事,他怎麽可能会喜欢她,他跟她见面的日子。头尾加起来不超过四个月。杜聪文大概是年纪大了,又没有对象,所以,随便挑个人就胡乱追;既然他已经说不会再追她了,一切恢复正常,她也就没什麽好担心了。
「晨星,你跟大少爷是怎麽回事?」杜太太紧张地问。
「什麽事也没有。」她无辜地睁着眼。
「那我大哥怎麽会说┅┅他要追你?」杜玉娴接着问。
「他大概是想女朋友想疯了,他个性那麽古怪。脾气又坏┅┅」汤晨星不停地咋舌,最後提出她的忠告。「杜太太,你最好趁这次他回来,赶快给他找个对象。」
杜太太听了汤晨星的建议,火速自台北邀来唐秋意。
唐秋意出身音乐世家,父亲是知名交响乐团的指挥;母亲则是名作曲家,任教各大学的音乐系;唐秋意的叔叔,曾经教过杜家三个孩子钢琴,後来推荐杜聪文到外国留学。
唐秋意本身学的是小提琴,小学毕业以後,也到维也纳留学,正好做了杜聪文的学妹。今年八月。她预定在台北举行首次的小提琴独奏会,她特别邀请杜聪文与她合奏。杜聪文看在同门的分上破例答应了。
唐秋意是杜太太从小看到大的。而杜太太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很好,不仅人长得秀外慧中、温柔婉约,十足的大家闺秀,跟杜聪文从小就认识,而且两个人都是学音乐的,真可说是志趣相投。说到杜家媳妇的人选,唐秋意早就是杜太太属意的;只是,杜聪文不喜欢人插手他的事,杜太太才不敢主动撮合他们。现在受了汤晨星事件的刺激,她不敢再拖延,深怕杜聪文真的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当杜家的媳妇。
汤晨星是第一个看到唐秋意到达的人。
当时。她正自愿帮老张除前院草皮上的杂草──杜太太担心汤晨星跟杜聪文有个万一,於是,特别交代李碌将她跟大少爷隔离开,所以汤晨星就被派到外面来帮园丁老张整理花木。
老张的家就住在附近,平时就负责看管杜家别墅,年纪已经一大把了,汤晨星不忍看他在烈阳下受煎熬,就自己揽下除草这件苦差事。
她蹲在烈日下工作了三个多小时,晒得快成了小鱼乾。再做下去,她一定会中暑,剩下的等傍晚天气凉快点再做吧!汤晨星头昏目眩地站直身体,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正巧听到车声,她抬头一看──一片眩目的白!唐秋意着一身白洋装,笑容可掬地在阳光中粲然夺目,真有点仙女下凡的味道;汤晨星目送唐秋意进屋,心里不禁赞道:杜太太确实有眼光,到哪里找来这样有气质的女孩,杜聪文运气还真不错,希望这个女孩,不像杜家人一样毫无原则地忍受他的臭脾气。
屋内,杜聪文正大发雷霆──
「谁叫她来的?」他无视唐秋意在旁,怨声地责问在场的人。
杜太太胆怯地开口:「是妈请秋意来的,你不是答应她,在她的独奏会上跟她合奏一曲,我想你们总要练习一下,就请秋意过来住几天,也省得你还要跑到台北去。」
唐秋意善解人意地说:「杜大哥,如果你不高兴我来,我马上回去。可是,你一定要叁加我的独奏会,我在台北等你。」她又对杜太太说:「杜妈妈,谢谢你请我过来,我还是回去好了。」
「算了!你人都来了,就住下来好了。」杜聪文丢下话,不悦地走开。
「哎哟!好痛!」
闷坐在琴房里的杜聪文,倏地睁眼,他好像听到窗外有人在说话,他侧耳倾听──除了夏虫的唧唧声外,并没有别的声音。
「哎哟!」忽然又从外面传来一声。肯定是女人的叫声;他的心无来由一阵蚤动,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
汤晨星扑倒在地上,手肘、膝盖都沾上草屑、土尘。她姿态不甚雅观地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随即因无袖上衣摩擦晒伤的颈部、肩部而痛得直喘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只不过晒了三个小时的大阳,谁晓得只要没被衣服遮盖到的部位全晒伤了。变得红肿痛痒,让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想到外面来除除草,反正外头月光皎洁,要不然,明天她肯定不能帮老张的忙;没想到。一出来就绊到东西跌一跤。
汤晨星看看膝盖、手肘上的擦伤,自我戏谑道:「现在真的称得上是体无完肤了,唉!得找个消毒水消毒伤口才行。」她左扭右拐地往回走──
「三更半夜,你又在外面做什麽?」杜聪文像个复仇天使似的,黑黝黝地站在她後面。
「谁?」汤晨星猛回头。吓了一跳。「哎哟!」又摩擦到她的背,她龇牙咧嘴地说:「原来是你,你也还没睡?」
「你在外面鬼叫鬼叫的,让人怎麽睡?」杜聪文避过不提自己为了她失眠。
「对不起,吵到你了。我马上回去。」
他实在不想关心她,可是。看她走路姿势僵硬,和不时发出尖锐的吐气声,又让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的脚怎麽了?」
「小事,擦擦药就好了。」一扭头,汤晨星的五官,因颈後灼热的痛苦而扭曲。
「你的脸怎麽了?」
「只要你别再问我问题,它就没事。」这次汤晨星不敢回头,努力保持木乃伊的行进方式,以减少衣服跟背部摩擦的机会。
她这样一说,杜聪文横下心不理会她──他何必自找没趣管她的闲事,他已经决定把她逐出心外,不再┅┅该死的!她非得发出那种痛苦万分的换气声来折磨他的耳朵吗?
杜聪文心中的理智,来不及劝服猛然窜起的冲动,他即一个箭步,从後面抄起汤晨星──
「啊!你做什麽?你弄得我好痛──」汤晨星连声哀叫。
「你闭嘴!你非得吵醒所有的人才甘愿吗?」杜聪文口气凶恶地低吼,他气不过自己就是放不开汤晨星。
「我的背好痛,你放我下来!快放开我啦!我会被你害死的!」
汤晨星愈挣扎,杜聪文愈是收紧两人的距离,他怒火冲冲,根本听不清汤晨星说的话。「你别再乱动,我是好意抱你回去,免得你走得那麽痛苦。」
「我真的好痛,拜托你放我下来──」汤晨星不敢再动,伏在他胸前声吟。
她的腿一定受伤很严重,要不然,她不会用这种哀求的语气说话,杜聪文改变主意,转过身改抱她回主屋。
他身体的每个移动,都引起一阵剧烈的刺痛,汤晨星一面咬着牙忍受;一面在心里咒骂杜聪文,他的脑袋硬得像石头。只要他决定做什麽,别人一句话也塞不进去,这种人谁遇上了都会倒八辈子楣!
杜聪文把汤晨星丢在琴房的沙发上,屈膝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忙碌地检查哪里受伤了┅┅奇怪,除了膝盖上轻微的擦伤,别的地方看起来都很好呀?她怎会一直喊痛?他纳闷地抬眼看她──汤晨星痛得无力说话,只能以忿恨不平的眼神表示她心中的不满,只是眼角垂挂着两滴泪珠削弱了她的气势,反而显得格外惹人怜惜。
杜聪文心不由纠紧,好不容易坚固的意志又沦陷了,他的声音因突然滋生的感情怞紧:「你┅┅你哪里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汤晨星吸吸鼻子,没好气地说。
「我叫医生来!」他倏地站起来,忘了汤晨星的脚还搁在他的大腿上,他这一起身带动了汤晨星的脚,她整个人仰倒在沙发上!
「哎哟!」又碰到她的肩膀了!她快速地打个滚,让背朝上,头埋在沙发里嚷着:「我真的会被你害死!」
「你的肩膀怎麽这麽红?」杜聪文赫然发现,汤晨星露在无袖上衣外的肌肤红通通一片,连手臂上也是红白两截。
「别碰我!」汤晨星怞气尖叫,杜聪文才发现,他的手正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晒伤了!」杜聪文恍然大悟。「我马上回来。」他掉头就走。
汤晨星趴在沙发上,真希望可以永远待在这里!她伸长四肢成大字形,享受乾爽的冷气,瞬间觉得背後的灼痛感减轻了一半,真舒服!
开门、关门,一连串脚步声,杜聪文回来了。他蹲在沙发旁,挤着透明管状的药膏,轻轻地涂抹在汤晨星的颈後,肌肤上冰凉的感觉,令汤晨星像猫咪被主人抚模般发出咕噜声,她一动也不动地任他摆布。
杜聪文抬起它的右手,细心地在手臂上抹药膏,看她手臂灼伤的程度,一定很难受,他心疼地思忖,动作更加轻柔怕弄疼她。抹好药後,杜聪文握着汤晨星的腰部举起她,反转身子让她坐在沙发上──
汤晨星认命地站起来:「谢谢,你的药很有效。」自动往门口走去,心里自怨自艾,又得回自己闷热的房间了!
「你去哪里?」杜聪文一把扯回她,按在沙发上。「你的膝盖还没擦药。」
原来,他不是要赶她回去後屋,想不到他还满有爱心的。汤晨星合作地抬起脚放在杜聪文的大腿上,让他清洗伤口、上碘酒──
「你怎麽晒伤的?」杜聪文低着头问。
「晒太多大阳。」这麽简单的问题还要问。
「很痛吗?」
「嗯。」白痴也知道一定很痛。
「身体不舒服还跑出来乱晃。」他疼惜地处理她膝盖上的伤口。
听他的口气,好像她很喜欢跌伤自己。
「我也不想出来乱晃呀!可是,屋子里那麽热,而且,我的肩膀又痛又痒,根本睡不着。」
杜聪文放下她的腿,猛抬头,深邃的黑眸陰霾地对着她:「你要是听我的安排就不会有这种事。」
汤晨星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她一双黑亮的眼眸,坦然地正视他,考虑一下说:「也许!不过,现在说什麽也没用了,客房住着唐小姐。」她抬起手肘让杜聪文看那儿的擦伤,顺理成章地说:「这里还有。」
杜聪文咕哝一声。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边摇头边上药:「你非得这样弄得全身是伤吗?」
汤晨星聪明地保持沉默任他数落,很久没听到这样充满关心的责骂了。只有在小学的时候,跟育幼院外面的同学打架受了伤。修女在帮她擦药时曾这样骂过她,唉!已经是那麽久以前的事了!
「好了。」杜聪文有点尴尬地放开她的手,两人之间气氛变得有点怪异,他仓卒地直起身。「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汤晨星看着他匆忙离开,心里不自主地想着,想不到他暴躁的脾气下,也有颗同情的心,被人服侍惯的他,也会这样温柔地照顾人,真是令人想像不到。
汤晨星第一次对杜聪文产生格外的兴趣。以前,她总是认为他是个被宠坏的富家子弟,目中无人、傲慢到极点的音乐家;而她就是受不了他的霸气,忍不住诱惑想挫挫他的锐气──
「你站起来一下。」杜聪文抱了一堆东西回来。
「做什麽?」汤晨星愣了下,照他的话做。
杜聪文将丝质的床单铺在沙发上;在沙发的一侧放下枕头,用手顺平床单说:「你今晚就睡在这儿。」
「啊?」
他不顾汤晨星疑问的眼神,自顾自地说:「这张沙发你睡应该够大,我铺上了床单。睡起来应该会舒服点。而且,这里有空调,对你也比较好。」
「可是──」
「不要跟我争辩,这麽晚,我很累了!这被子给你。」杜聪文把丝被塞给汤晨星,不给她反对的机会,倏地旋身出去。
杜聪文小心地推开琴房的门,看到被单下微微地拢起,及露在被外的黑色短发,才松口气──还好这次她接受了他的安排。
昨夜,他一夜无眠。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担心汤晨星会拒绝他的好意而跑回後屋去;还迟疑着要不要起来到琴房看个究竟。又不愿自己表现得太在意她,心情就这样反反覆覆地直到天明。
他无声地走近沙发,皱着眉,端详她沉静的睡容,心里十分明了──尽管她总是反抗他的命令。不在乎他的自尊,当面取笑他的追求;其实,他心中还是在意她!
为什麽会喜欢像晨星这样的女孩呢?杜聪文问过自己好几次。是因为她的真实不做作,还是因为她的个性?或许是佩服她,为了朋友奋不顾身的精神?也许没有任何原因,他就是注定栽在她的手里?杜聪文自嘲一笑。
汤晨星翻了个身,面向沙发里端,又唾了。他贴近她的背後,细看晒伤红肿的部位是否好转,顺手取过药膏,轻轻地抹上──
「谢谢你。」
汤晨星沙哑的嗓音,夹着浓浓的睡意,她爱困地开着眼。他的手一碰到她,她就醒了。说也奇怪,她一点也不觉得他这样随意地碰她有什麽不妥,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等他温暖的手离开了以後,汤晨星从沙发上起来,把被单和床单折好。「这些东西从哪里拿来的?」
「放这儿就行了,今晚你还要用。」
「我可以再睡在这里?」汤晨星讶异地问。
「叩叩!」有人敲门。
「杜大哥,我可以进去吗?」
「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过夜。」杜聪文快速地撇下话,过去开门──
「杜大哥,早。」唐秋意微笑地跟他打招呼。「我听他们说,你已经起来了,就过来看看──你是?」她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
「唐小姐。早。我是汤晨星,在这里的佣人。」
「早,我昨天没看到你,你的名字真好听。」
由於唐秋意平易近人的态度,汤晨星对她颇有好感,她以玩笑的口吻说:「我是在下大雨的夜里被丢在育幼院门口的,早起的修女听到我的哭泣声,打开门一看,地上有个一女圭女圭全身湿透。远远的天边挂着一颗星,於是,就叫我汤晨星。」
唐秋意听了不知该说什麽,眼眶倏地湿润;杜聪文白着脸凝视她,为她觉得心戚戚。
「你们怎麽了?」汤晨星不解看看两人。「我不打扰你们,我得去做事了。」
杜聪文难捺关切地交代:「待在屋里,别到处乱跑;湿热的天气会让晒伤的皮肤发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