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古玩摊老板辩到一半,权傲天突然转头望着琉璃说道:“这位公子,如果你真那么想买岳武穆用过的砚,可以上『松风斋』一问,我记得他们那儿有一块。”
当时古玩摊老板这么嗔道:“我说权少爷,您也真是奇怪,不但上我这儿找碴,还把客人介绍到敌家去,您是怎啦?嫌银两赚太多是不?”
权傲天转头冷笑。“我只是不屑为了一点银子撒谎。”
出身南纸古玩店名门,懂古玩懂鉴赏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品。因为这机缘,教琉璃一见倾心,从此牢牢将他记得。
只是这会儿乍听娘说他并不甘愿成亲,她心情难免直往下沉,毕竟——她是这么期待再见到他,并且成为他的妻。
尹母一见女儿脸色,忙安抚地轻拍她。“我说璃儿,你也别太过担心,娘刚不是说了,这只是『据说』——”
琉璃心知肚明娘只是在安慰她,依娘个性,要不是有八成的确定,娘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况且无风不起浪,就算权傲天不是对这门亲事有意见,实际情况,大概也相去不远。
她敛一敛心神,认真地望着娘亲问:“娘想要女儿怎么做?”
尹母叹气。她生的这女儿真是冰雪聪明,话一点就懂。“娘只是想告诉你,万一,娘看走了眼,权家并不如娘想的那般善待你,或者权少爷真的——”
不满意这桩亲事——尹母瞒下这不怎么吉利的一句话,顿了下后接口:“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娘永远是你的娘,懂吗?”
情况有那么糟?权傲天,真有那么不喜欢她?望着娘亲温柔的眉眼,琉璃静默了。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娘的言下之意——
娘很婉转地提醒她,这桩亲事,万一真不如意,就自写下堂书,返回家里吧。
琉璃心绪宛如海浪汹涌起伏,衬着门外道喜的吵嚷声,房里,却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也听得见。
“璃儿——”尹母担忧地唤。“你还好吗?”
琉璃捏住袖口惨惨一笑。“不大好。”她老实说。“娘这几句话,让璃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
“娘不是有意触你霉头……”
“女儿知道。”琉璃深吸口气,勉强稳下心神。“不过女儿决定,既然要嫁,就会努力到底。万一权少爷真那么不喜欢女儿,女儿还是不会轻言放弃,直到女儿死心为止。”
“对了,娘就是这个意思。”尹母含笑点头。
就在母女俩最后一次相拥泣抱,权傲天也正好领人进门。
琉璃的婢女银花,在门外喊着——
“夫人,小姐,迎亲轿子来了!”
尹母一听,立刻松开怀抱,抓来帕子擦擦女儿脸蛋,又帮忙补了些胭脂红粉,才把红盖头披上。
望着打扮停当的女儿,尹母又一次落下泪来。“璃儿,娘刚才跟你说的那些,你千万要放在心上。”
“女儿会的。”在两旁婢女的搀扶下,琉璃朝娘亲磕了三个响头。“请娘千万要好好保重自己——”
“娘会,娘会——”尹母泣不成声。
在婢女与媒婆的簇拥下,穿着嫁裳的琉璃,亭亭玉立地上了花轿。
位居队前的权傲天手一挥,喧闹的喜乐立即大响——
两刻钟后,八抬大轿在权傲天带领下,停在权家上房院门口。
权家地大人也多,所以粗分成长辈住的“上房院”,与晚辈住的“下房院”,上房与下房中间,以一座花园与月壳门来区隔。
而权傲天与琉璃一拜完天地,琉璃立刻被婢女婆妈们领入新房所在——之前也是权傲天的住所,称为“花雨楼”。
“我说少夫人。”媒婆刘大婶轻帮琉璃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圆胖的脸上满是笑意。“等等外头还有喜宴,所以你得耐心再等一会儿,或许要一、两个时辰之后,少爷才会回来掀你盖头。”
琉璃点点头,依娘亲交代,塞给刘大婶一个丰厚的红包。“还有什么该注意,还望刘大婶不吝提点。”
“再来就是桌上这些东西,很重要,等会儿少爷进门,你可要陪着他一口一口吃掉。”
琉璃再点头。这些事,她娘事前也交代过。
“最后——”刘大婶故意顿了顿。“就是祝您跟少爷两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琉璃面色一红,知道刘大婶是在暗示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方才,在上房院和权傲天一块儿拜堂时,她曾借着叩首机会,觑看到权傲天的一双手,匀白细长的手指,配上厚大的掌心,一瞧就知这双手的主人,是饱读诗书、知情懂趣之人。
她爹生前常说,要端南纸古玩这碗饭,手很重要。不管是笔墨纸砚,还是各类精巧古玩,通通得靠自己的手去碰,去了解。要是一个南纸店老板生得一双粗鲁无文的手,想必做事也是莽莽撞撞,不甚仔细。
琉璃一直以为自个儿爹的手长得相当漂亮,而今日一见权傲天的手,才发觉人外有人。
日前娘塞给她一本《素女经》,希望她好生瞧瞧,结果没想到让她当晚作了一些乱七八糟、羞死人的梦,梦里主角全是自己跟权傲天。这会儿再看见他的手,也难怪她会羞得脸似晚霞。
“好了好了,一趟路下来你也该累了,大婶就不留在这儿逗你。大婶到外头走走探探,有事情找人来唤。”
琉璃站起一拜。“谢大缝。大媳慢走,不送。”
刘大婶拍拍她手,出门去了。
见门一关上,一路没说话的婢女银花立刻蹦到琉璃身旁。“小姐,您刚头被遮着没看见,权家好大啊!”
“我知道。”虽说她头被红巾罩着,可一路被人从上房院领到新房,也知道走了多久时间。
还有这新房,不管桌椅橱柜,全都是温润的楠木木器。楠木相当名贵,一根足要两、三百两。这一房子木器,加上做工,万两银绝对跑不掉。
“奴婢还真是开了眼界,想不到有人可以这么有钱——”银花啧啧有声地模着房里的十二扇屏风。
现才过午,日头正炙,映着房里三尺高的喜烛,将屏风上头的螺甸嵌花照得闪闪发亮。
“对了,”琉璃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忙拉着银花过来细问:“你刚才看过姑爷,你觉得他看起来怎样?”
“姑爷很好看啊。”银花爽直地答。“一双眼又大又亮,鼻梁挺直,站在小姐身边,根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不是问你这个。”她打断银花的夸赞。权傲天长得多好,她又不是没见过。“我是说他神情,他看起来开不开心,脸上有没有笑容?”
银花为难地摇头。“小姐听了别生气,老实说,奴婢觉得姑爷……不怎么开心。”
她心头浮现权傲天身影,自己偷偷惦念了两年多的俊颜。“他脸上真的一点笑容也没有?”
银花还是摇头。
听见婢女这么说,琉璃心头更沉了。
她忍不住担心,娘那番话该不会一语成谶了?
但一想起自己行前的宣告,她立刻又把沮丧移出心头,还不是泄气的时候——纵使权傲天对这门亲事再不满意,经自己的努力,加上朝夕相处,多少,也会出现点转圜余地吧?
主意一定,琉璃散乱的神魂也定了,稳稳当当坐下来等着权傲天来揭她盖头。可怎么知道,一路从天明等到天黑,桌上的甜汤跟猪心不知都换上了几碗,她心心念念的夫婿,硬是不见人影。
新婚第一晚,琉璃就这样穿着喜袍,掉着眼泪,独守空闺到天明。
次晨,琉璃依礼要“献茶”给权家众亲眷。琉璃正在厅里准备时,权老爷进来了。
他左瞧右望,问了声:“傲天呢?”
佣仆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总管张容凑来他耳边说了句:“少爷一夜没回来——”
什么!权老爷瞪大双眼。“你说傲天昨晚没回房?!”
见一干仆佣低头不语,权老爷发着脾气。“你们这群人,我真是白养你们了,发生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要早点通知我——”
“爹,您先别气。”听见吼声,琉璃忙过来解释。“是琉璃要底下人先别告诉您的。”
权老爷霍地转过身,精明的老眼上下打量这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儿。
瞧她神色憔悴,看得出来昨晚肯定没睡好。
他曾有听闻,尹家店东——也就是他缘薄的亲家,生前很是栽培这个独生闺女,所以他一直当她是自个儿理想媳妇的人选,想说帮傲天讨个对古玩南纸有点涉猎的媳妇,会比找个啥事也不会的名门千金来得合适。
不过她爹尹舜平在世的时候,曾放出风声说他家只招婿不嫁女,权老爷只好打消念头。
没想到几年过去,她爹意外身亡,尹家忽然又传出消息,说愿意嫁女儿了。
二话不说,他立刻要媒婆去提亲!
毕竟是自个儿挑中的媳妇——权老爷按捺脾气,听她怎么说。“为什么要人瞒着我?”
“昨日大喜,琉璃听说爹多喝了几杯,不想拿这事让您烦心。再一想,傲天一夜未归,肯定有什么事情非忙不可。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晚。”
她这番话不但合情合理,又帮自己儿子找了个漂亮台阶,但就是委屈了自己。
三、两句话,就把权老爷的心给收服了。
真是个体贴温柔的孩子——望着新媳妇儿秀雅的眉眼,权老爷忍不住心疼起她来。
“好一个来日方长。”权老爷轻拍琉璃肩膀。“爹知道你意思,你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爹要老实告诉你,关于傲天,绝对不能太宠。”
琉璃眸子一转,接着摇头。“琉璃不懂。”
“他有些脾性,等献了茶见过亲戚,爹再找空一样一样告诉你。”说完,权老爷领着琉璃走进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