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平二十三年,五月十八,翟元路,泰元路,启元路三路军队,包围帝都,司徒烁以强势皇军将整座帝都武装,宣布戒严。
五月三十,城内叛军皇军在帝都内划分出势力范围,两军僵持不下。
七月十日,开元路,晋元路,封元路三路骑兵,突破封城,赶回帝都护驾。时间拖得越久,对叛党越不利。
月夜,宫灯摇曳,阴影在黑暗中耳语,仿佛有只巨大的兽,千百年来盘踞在这殿中,狰狞地张大了血口,讥笑那些为了爬上这个冰冷且荆棘缠绕的王座,甘愿化身为罗刹厉鬼的愚蠢虫子;笑他们自以为登上了王座,自比为天,却不过是祂掌中任由操弄凌虐的傀儡。
这只巨兽,自人类文明起始,就不断被那些厉鬼的贪婪喂养,它巨大的阴影足以笼罩这世间,它的利爪戏谑地操控历史的巨轮,愉悦地享受着巨轮下被辗碎的苍生哀鸣。
偌大的宫殿,只有王座上的司徒烁,一身玄袍,霜白色长发披在身后,冰冷得仿佛不属于世间、傲慢地背叛岁月洗礼的俊美五官,在巨兽的阴影中,似妖,似魔,霸道凛冽。
驱散不了黑暗的火焰,徒劳地在虚无中用苍凉的线条浓淡,凝结出亘古的孤寂。他是这历史的王道梦魇,却也扯不断那冷酷嘲讽的无形丝线,以可悲的胜利者姿态,高高在上地坐在仇恨权力的冰冷王座之上。
他会赢得最终的胜利,他早就知道了。
沉静的,坚毅的足音,自大殿之外,像无法阻挡的宿命,以它不疾不徐却必定会降临的力道速度前进着。他不会说那是从容的,因为在曙光未至,胜负未分的此刻,他们都不想掉以轻心。
那些叛党牵制住龙城禁卫军又如何?他等不及要开始这场谈判了。
啊,他是否太把他年轻的对手当成一回事了?当他知道樊豫带头造反,他确实是震惊的,确实也严阵以待,并且终于明白自己轻信樊豫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多年来他重用樊豫,不只因为樊豫在司徒凊身边学得不少治国之道,更因为他相信樊豫会为了司徒凊,乖乖地替他守着这个国家。他相信就如同樊豫当年认命地喂了司徒凊喝下毒酒,如今就算大权在握,他骨子里始终是奴隶。
两军在帝都内对峙一个多月,皇军的探子,以及他手下仅剩为数不多,但依然能力强大的影武卫回报,樊豫早在一个月前便不知所踪。他是该起疑的,但紧接着他年轻的对手所走的每一步,都轻忽急躁得不像他的父亲。
眼前,他的对手不是樊豫,而是樊豫那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原本前途大好的年轻人,此刻他心里必定是忐忑的,尽管他的脚步不曾慢一分或急一分。
司徒烁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一抹从容不迫的笑,有几分嘲讽。
直到一身黑衣黑斗篷的樊颢踏进殿内,司徒烁的笑凝结在脸上。
有一瞬间,这一切仿佛似曾相识,让他晕眩而恍惚。直到他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么走进太和殿,宛如复仇使者,正面那个女魔头对决——他曾经看过这一幕,在华丹阳的轮回阵幻境里,他以为他从华丹阳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不,不一样,那时他一头白发,而这年轻人墨黑的发正张狂地随夜风飞舞。幻境里是白发或黑发?他记不清了。
樊颢腰间佩着长剑,面无表情地维持着同样的步伐,来到司徒烁面前,甚至一点也不忌讳地登上通往王座的阶梯,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你是来送降书的吗?”司徒烁嘲讽地轻笑。
“原来坐在这张椅子上会产生幻觉,还是你夺回国家后每天最耗费心思的是编织这些可笑的想象?”
“如果你靠你父亲攻进帝都,那我知道我为何会赢得这场胜利了。”司徒烁仍是大剌剌地坐在皇位上,脸上的嘲讽更明显,“原来我的对手是个靠嘴巴打仗的年轻人,我是不是太认真了点?”
“你还没有赢,已经怕到发梦安慰自己了吗?”
“快了。”司徒烁终于起身,两个身高相当、容貌也神似的男人彼此怒目而视,“你觉得我没有料到这一天?你觉得我会对你们在我的军队放那些虫子毫不知情?我在轮回阵里看过这一切,你想知道它告诉我的结局是什么吗?”
樊颢听过轮回阵,却没想到司徒烁曾在轮回阵里看过这些……
不!他只是虚张声势,如果轮回阵预知他的胜利,那么这代表什么?轮回阵只会让人看到最悲惨、最痛苦的……
樊颢神色一凛,抽出腰间长剑,司徒烁的笑容更加扭曲了,“是啊,来吧!让我看看年轻的叛党领袖有何能耐,然后我会考虑告诉你,结局时你该如何!”他亦拔出长剑,迎向樊颢的袭击……
七月十一日,凌晨,第一道曙光降临大地,开元路,晋元路,封元路三路精兵,包围帝都城外叛党,并擒下叛乱分子,帝都内皇军铁血压制乱党。司徒烁失去当年助他复国的大将,但他从未疏忽在军事上的整备,作为外五路、皇朝对外屏障的大军之精实,远远非内三路大军所能比拟,所以他从没打算将军权交给自己以外的人。
近两个月的内乱,宣告平定。叛党一行人等押入天牢等待秋后处决。
司徒烁将叛党一行人全鋳上脚镍和手鋳,而樊颢已经先他们一步押入大牢。对这个“故人”之子,他当然会给他特别的待遇,他需要他引出樊豫。
他偏要高高坐在帝位上,嘲讽地看着这些妄想天抗衡的人生得什么模样,他老早就听说过他们的事,多年来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地想要逼得他坐立难安,他怎能不好好让这些人看着,他有多坐立难安?
“阿弥陀佛,陛下承天之眷命,为天下共主,能否让贫尼为陛下说一则故事?”
在禁卫军要以武力挡下那名灰袍尼姑之时,司徒烁已经抬手制止,他原本背过身去的身影因为那嗓音而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
那名身着灰袍,披着白面纱头巾的尼姑双手合十走上前来,坦然迎向他的注视,接着伸手将面纱头巾取下,露出带发修行的头以及大半部被烈焰灼伤的脸来。
司徒烁脚步有些踉跄地,缓缓步下台阶,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那女尼,好像在这浊世的恶魇中蓦然惊醒。
“你……”
是世事嘲讽苍生的癫狂,抑或世人太痴,令世道满目疮痍?
为何,当年迟迟不下的雨,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的雨,太迟太迟地,在这个时候滂然骤临?
司徒烁仍下令将叛党尽数收押,独独将那名尼姑留下,甚至喝叱了原本想擒下她的皇军。他像不信邪那般,带着她来到那座他总在下朝后独自留连的花园。我在宫外给你盖座花园,让你行医济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回到花园里,陪你过平凡日子。
她可记得?
桌上摆了茉莉茶叶和煮茶的器皿,以及宫人为他备好的,今年初春自梅树梢储下的雪水。春夏引梅水,秋冬储秋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烹茶秋水上之,梅水次之,过去她其实不曾坚持,全是后来司徒烁和葛如黛过惯了奢华日子,养刁了味蕾。
但她仍是坐下来,为两人煮一壶茶。司徒烁坐在她身前,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些他曾经一遍遍在回忆里温习的一举一动,如果这是梦,那么她脸上的伤未免也丑陋得太过真实。
他不想开口破坏这一切,可又不愿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又或是一个阴谋论计——多可悲?那单纯、淳良且无瑕的一切,随着那把火,再也找不回来了,此刻他所想的还是阴谋论计。
“你这些年,就跟着那群乱党,在我脚下到处作乱?”他开口竟是这句。
自在却一点也不在意,“贫尼一向喜欢劝人往好处看,何来作乱之说?”
“所以你阻止过他们?”他显然乐意相信她,尽管还有更多的疑问。
“任何会制造更多悲剧的,我都会尽全力去阻止。”
“想必那不包括让一个丈夫知道他的妻子平安无事。”
自在定定地看着他显然有些不满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这就是我要给陛下说的故事。”
“你说,我听。”他将她递过来的茶一仰而尽,她来不及阻止。
“小心烫!”嗳,怎么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她一边给他倒了一杯冷水,一边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是个相信世上会有跟我一样好事的人,会在乱世对受苦的人伸出援手,会宁可自己有一分力便出尽一分力。
“我不自量力地揽了一堆麻烦在身上,没想过远在前线,分身乏术的家人会担忧,独自带着那些又病又穷困的难民出发去寻找帮助。”谁知道,也许我运气不好,始终没遇到,直到有一天,一个我曾经帮助过的孩子,他因为偷窃而落入痛恨小偷的炎武部落手中,为了保护自己,只得向他们泄漏我的行踪。那些人曾因为我用医术无意间冒犯他们的神明而感到愤怒,因此开始追捕我,并且将我带回他们的部落,接受他们的神只审判,他们将我判以鞭刑火刑,原本我的故事在这里就该结束了。
“你知道白月族吗?他们是一个乐天,但被讥笑为胆小、没尊严的种族,只要任何人向他们展示武力,他们都会投降。这个民族在南方一块小小的,贫困的土地上安适地过自己的日子,直到天朝的女皇驱赶他们,而我在因缘际会中救了那个白月族的孩子和他一家人,在我被炎武部落擒捕后,他知道他犯了错,对胆小的白月族来说,或许会就此屈服于暴力之中,但那个孩子没有,他想尽办法用他学会的一点骗人伎俩,在我被送上火柱之前把我救了出来——遗憾的是,当时跟我一起流浪的病人,同样要被处以火刑,他却只有能力救我出来。他背着承受了一夜鞭刑而昏迷的我,连夜回去找他的家人,后来他们决定,为了我的安全,至少在战争扩大前必须躲避天朝炎武的追杀,他们将我带到南方,当时唯一没被战火波及的偏远之地,他们的故乡。等我休养好身子,他们再陪我上天朝找我的丈夫。”
自在说到这里,看着脸色发白的司徒烁,笑了,眼眶渐渐泛红。
“是的,但我的丈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善良的大朗,他回到天朝后,为了惩罚背叛我的白月族,发动军队,将原本早已无家可归的白月族难民尽数屠杀,并且焚毁他们临时搭建的村子,我因为那个胆小的孩子而逃过炎武人的火刑,却没逃过我丈夫的报复。
“我对他们充满愧疚,而且被火灼伤,几乎难以活命,但是白月族的巫女仍然带着我逃了出来,她看出我了无生趣,于是分道扬镳之前,她决定送我最后一个礼物“要不要恨天朝的皇帝,是我们的事,但是你是好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帮你忘记让你最伤心的事。”这是她对我说的话。”
她看着司徒烁,他怎能一脸做错事的孩子乞求原谅的模样?
他不只灭了白月族,刻意掀起炎武的战争,无视两国当年和亲时的盟约,最后更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破坏炎武的圣山,引来炎武境内天灾,借以赢得胜利。
他甚至无视子民的苦难,狠心舍下羌城来顾全他的“大局”,并且以对明氏一族的惩罚来立下威信——他是这么对天下人交代的,政治从来没有绝对的真假,无法取舍调兵的利害是真,想杀明氏一族也是真。清明的治国之道也许存在,但人性却让它永远成为传说,反正为政者从来不缺更多更漂亮的借口来对人民“交代”。
也许对天朝的后人来说,他解决了天朝百年大患,炎武族至少要数十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国力,何况战争从来就不存在所谓仁慈,他对炎武圣山做的事,也许迫害了当时所有炎武的老弱妇孺,逼他们在穷途末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让出原本属于炎武的土地,那些抱着病死或受伤而死的孩子尸体的母亲,那些亲手火化饱受战火凌虐的骨肉的老人,那些已经没有能力反抗的天朝的敌人,两眼茫然绝望地挥别自己早已破碎的家园,被天朝的军队追赶着,却不知何处能有自己一片立足之地。
但若非如此,长达七年的战争无法结束,战败者的下场本就是如此。
真是这样吗?后人也许会这么歌颂着他,大败炎武后,他创造了丰饶盛世,扩张了国土,他严厉地惩处所有对不起他的人,但也大方奖赏那些功臣。
然而,只要能够胜利,其他都不重要了吗?用子民的鲜血染红的盛世,践踏敌人的尊严得到的胜利,真能长治久安?
历史或许没有是非对错,强者的脚下从来都是枯骨如山,但这样的强盛有意义吗?
自在笑得有些凄怆,“每个人都有伤,但是不代表他的伤赋他权力伤人;保护自己,也不代表能够对别人赶尽杀绝,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会忘记什么,但是很显然,我忘记了我的丈夫,我忘记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对不起。那是那一天,她最后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