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司徒烁没再召她侍寝,她在宫里走动才知道,其实这些年司徒烁的后宫极为冷清。自司徒烁回到天朝,皇室只多了两名公主,其中平凡而没有任何可能成为巫女的长公主司徒雨一出生,就让上一任的长公主司徒凊更加难逃死劫——司徒烁至今仍相信这是司徒凊的诅咒,因为司徒皇室历代的长公主一定是巫女,开国以来从没有例外。至于这位天帘公主的母亲,据说是司徒烁复国时主动侍寝的一名异族女性,加上又生下毫无巫女资质的长公主,母女俩自然一直得不到皇帝的宠爱。
至于司徒虹……
明珠一向尽可能避开这位骄蛮的小公主,于是大老远听见她的声音,便默默地想转身离开。
“站住!”
啊,太迟了。看来今天冲煞。
“一个出身风尘的小小才人,也敢无视本公主吗?”
“明珠只是自知鄙贱,不愿冒犯公主,让公主见了我,肯定心情不好。”
从她进宫以来,赏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下马威,司徒虹绝不是第一个。
“哼!如果不是承我父皇的恩,你下贱到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你最好记得这一点!”司徒虹向来跋扈,因为这些年来宫里没有人比她更受宠,就是那些妃子或才人,见了她也得礼让三分,谁教她们下不出蛋?就算生得出来,要是像司徒雨那样呆笨惹得父亲心烦,还不如不生!
但是,明珠的美貌却让司徒虹母女有些忌讳,担心她因此独揽圣宠。
庆幸的是,这些女人大概这几年也没什么好争的,那些斗争手段,还比不上当年在千夜坊花魁准花魁之间的明争暗斗。明珠后来才发现,这宫里多的是处子才人和妃子,司徒烁根本不碰她们;若不是朝中总有要求帝王充实后宫的声音,她怀疑司徒烁根本懒得纳新妃。
因此这些年,后宫一直就是司徒虹的母亲袁妃独大。至于袁妃,明珠倒是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一点曾让她对袁妃多了一分好奇,那就是袁妃的声音,曾让她错以为是自在易了容潜进宫里来帮她。
然而,在这深宫里,她终究只能自己步步为营……
“你知道朕为何让你进宫吗?”男人冰雕玉凿的脸,俊美无俦也冷血无情,那些情绪都是虚无的,像是一张美丽的脸皮无所谓地端出各种表情来,却毫无真实情感,让她猜不透。
“臣妾不知。”她忍不住怀疑,他们真的有办法对付这样的司徒烁吗?对付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然后,司徒烁告诉她答案。
告诉她,他如何笑看着她妄想天抗衡。
告诉她,他如何将她们的谋反视作儿戏。
告诉她,明氏一族,死得有多么不值!
司徒烁的笑,既残酷又血腥,明珠无从分辨他是刻意激怒,只知道他吐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利爪撕扯她的理智,像烈火焚烧她的心!
“你知道,当年朕为何重判你父亲诛九族的大罪?羌城真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呼日勒跟你们耗了九个月?你父亲派了多少密使,朕真的一点消息也没听说?国师啊国师,朕真是不服你也不行啊!”司徒烁大笑,走向侧殿,白发妇人脸色灰败地垂手立于殿中央。
天朝国师之位自万无极“殉墓”以后,世人只道司徒烁拔擢了身边另一名复国重臣,世间除了司徒烁外,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不到却是一名白发盲眼的异族妇人。
司徒烁转向仍然强作镇定的明珠,那毫无情绪的冷笑有些嗜血,“国师说过,北方明氏将尽杀我司徒氏皇孙。庆王爷这三年来突然暴毙而死的王室血脉,全都你有关……”司徒烁又看向国师,仿佛聊着一场游戏的胜负般兴致勃勃,“国师,想不到朕你的打赌还是输了,围城九月,明氏一族没死绝;诛九族,却有漏网之鱼,预言仍旧成真。不过你想,待朕把这明氏最后一个余孽打入天牢,这场输赢又该怎么算?”他的情报旁敲侧击的试探,都让他确定,当年在华丹阳轮回阵里所看见的,让他绝子绝孙的明氏恶女,果然未死!
国师垂首,她因自己一句预言断送数百条人命,多年来不得安眠,此刻更是手脚瘫软,脸色灰败,却不知司徒烁的狠心冷血,不仅仅是为了她的预言,更因为她的预言呼应了华丹阳的轮回阵——明氏祸根,将终结他的江山!
“赌局自然是圣上赢。”狼族女巫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抖。
司徒烁仰天大笑,笑声在大殿上化作幢幢魅影围绕着明珠,面容狰狞地讥笑那些被活活饿死的羌城百姓;讥笑她承受千古骂名、永世不得翻身的族人;讥笑她半生对复仇的妄想执着,到头来换得更加残酷决绝的真相。
她仿佛看到故居故土的亲人朋友,匍匍在地上,两眼无神,贱如蝼蚁地以骨肉和泥土果月复,耳边却传来皇帝的大笑。司徒烁猖狂至极、冷酷至极地笑着;他是这丰饶太平年中,百姓眼里的明君圣主;他打败了炎武人,前所未有地壮大了天朝;他将名留青史,开创盛世,成为千古崇敬的伟大帝王,千秋万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费吹灰之力地,他就能够刨开她的心,挖出那些血淋淋的恨痛。
她的牙龈咬出了血来,十指深深戳进掌心,不顾一切地扑向司徒烁,眼里的恨意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抽筋断骨,嘴里发出罗刹厉鬼般的咆哮——
“司徒烁!我化成厉鬼也不饶你!我饶不了你啊——”
守在殿外的卫士立刻就冲了进来,将她像困兽一般团团包围。
有血有肉的痴人,怎敌真正的罗刹厉鬼?她不够狠,不够冷血,不够残酷。
她只有舍下一切,舍下所有弱点,才能够,他纠缠到底!
“这是鬼域妖蛊术的一种。”老态龙钟的异族妇人手捧着金盘,其中有一团她不想再看第二眼的血红色不明蠕动物,那时组织里的其他人按住了她的手脚,让老妇人能够顺利替她种蛊。
她很害怕,但早已没有退路。
“它会跟你一起生活。”老妇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一团皱纹被拉扯着,露出一排黑色的牙,“会在你耳边跟你说话,会吸收你的精气,会让你渐渐失去自我,但是……”
明珠恐惧地看着老妇拿起针线,开始替她缝伤口,看着针刺穿她肚皮,线染了她的血,在血肉间穿梭,多么论异又多么恐怖,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伤口亦在瞬间愈合。
“一年之内,它会替你挡下一次致命的灾难,替你送命。但是期限只有一年,届时若你平安无事,就会轮到它吃了你。不要想自残,那没有用,别忘了它和你共生,它控制着你……只要你运气“够好”,一年内有人想杀你,它会替你送命。这就是妖蛊之术伟大的地方。”老妇人嘿嘿地笑。
刚好是一年啊。
明珠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身子。
她被司徒烁打入天牢,喝下毒酒后,自她七孔流出并且凝固的另一个尸块,显然就是当初种下的蛊成长后的真面貌。
仇余凤让她进宫,为的是要她杀尽皇室所有子嗣,包括痴傻的司徒穹,早该出嫁却无人理会的司徒雨,以及司徒虹。明珠恨司徒烁其来有自,即便迁怒于他的子女也不为过,但仇余凤的偏执却启人疑窦。
可仇余凤挑对了棋子,明珠一心想复仇,只要给她机会,她连问都不问就会去执行,根本不会质疑仇余凤的动机。
在被赐死以前,她特别留下进宫的令牌,也留意能够让组织的人安全地进到宫里来帮她的方法——首先,她在宫外留了宫人的服饰。至于城管一职,樊氏父子当初就已特别安插了自己的人,只不过有部分人马仍是司徒烁的心月复,能不正面碰上就尽可能别碰上。再加上她对后宫已经尽可能地模熟路线,因此只要挑对时机,她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宫里。
明珠不想承认她挑上司徒虹下手,是因为她对这位公主没有恻隐之心。决心踏上修罗之道的复仇者,还留有软弱的情感未免太可笑,但她确实曾有不只一次的机会能够对司徒雨和司徒穹下手,却仍是放弃。
她只能解释,假扮痴憨的司徒穹懦弱的司徒雨,根本是给自己找麻烦。
司徒穹被锁在后宫,司徒雨则随时可能被她父皇嫁到异地来个眼不见为净,相较之下,跋扈的司徒虹对她来说方便多了。
其实,她有许多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段,却偏偏拿着亮晃晃的刀子在司徒虹面前威胁,多少有些扭曲的心态。
吓唬一向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公主,确实很有趣啊!
她摘来园里盛开的海棠,铺在已经断气的公主身旁,好像替她布置花床般用心,嘴里哼着歌,愉悦的神情让一旁来替她处理尸体的孔雀都有些不寒而栗。
“在时机到来前,另外两个,记得也要处理掉。”孔雀只好提醒她,然后便绑上面罩调配起化尸水。因为腐蚀性惊人,这种药剂只能在使用时调配。
易了容的明珠像是不愿看见那恶心的场面,走出司徒虹的宫殿,她的心却跳得飞快。
该抛下的就抛下吧,司徒虹跟她是什么关系?就像羌城的百姓跟这天朝其他百姓一样,也非亲非故,他们都能眼睁睁看着羌城受困了,她杀一个无辜的司徒虹又如何?
晏王爷曾让她夜夜作恶梦,只因为她亲眼看着一个大好的青年,被她哄着抽鸦片,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和杀人不同,她是在凌迟一个年轻人的生命啊!
她希望司徒烁已经毁去她最后的仁慈,在下手杀司徒虹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
终究,她还是太过软弱。
她不只被你杀了,还死无全尸呢!尸体会被融得只剩一摊水啊,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个任性无知的小女孩罢了,呵呵呵……
明珠倒抽一口气。血蛊已经替她抵了一命,她不应该再听到那些声音才对!她抱着头,脚步癫狂错乱地跑进花园里,仿佛躲避着什么。
杀!杀了天下所有姓司徒的,杀了司徒烁,然后就轮到那两个孽种了!
那些可怕的声音,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那两个孽种是谁?是司徒穹和司徒雨吗?
“公主?”被命令守在花园外围的宫女们,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们的公主。
司徒虹蛮横骄纵,宫人稍有不顺她的意,轻则一阵凌虐,重则被打死,所以根本没人敢对她的命令有任何质疑和异议。
孔雀替她处理完尸体,房间只剩浓浓的恶臭,明珠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手上那包东西是什么。他扮作一名常在宫内走动的命妇,离开了,留下明珠招来宫女,把她的寝殿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今天的事,要是你们敢向父皇泄漏一个字,我绝不会饶你们。”
宫人们全都惊慌地跪了下来,“奴婢遵命,奴婢不敢!”
穿着一身大红宫装的明珠把寝殿留给奴才们整理,闲步来到花园里,转眼间那株海棠被她面无表情却目光狂乱地,拔个精光。
一个,两个,三个……接下来是谁?他们一个也别想逃!她咯咯地,在月光下,笑声如银铃,脚步似醉非醉,在一株株海棠间好像跳舞那般地旋转着,素白的手发狠地摘下每一朵艳红似泣血的海棠,将它们揉碎,姣好的容颜噙着天真烂漫的浅笑,眼底癫狂的光芒却让人禁不住打起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