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浓冬,大雪纷纷飘洒了一整夜。
天还没亮透,华初晴便守在慈宁宫里的小厨房,不敢分神的看着炉灶内的火候。
怔怔盯着眼前跃动的火光,她的思绪幽幽转动。
两个月前,她在皇帝的特许下,留在德妃身边伺候,表面上,她接受了这个安排,私底下,却向德妃表明了不愿意留在她身边伺候的想法。
正巧,因为时节入了冬,年迈的太皇太后凤体欠安,又因为她懂医术,顺势便让德妃派到太皇太后身边伺候。
她虽是被派到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却是一直留在宫侧配殿的小厨房做些煎药的杂活儿。
尽管事情的发展超乎她的掌控,不过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皇宫、离开师姊,离开心爱的男子,去过她向往的日子。
“晴儿,太皇太后起身了,你的雪莲贝蜜茶煮得如何了?”
突如其来的催促打断她的思绪,华初晴急忙回应,“好了、好了,请崔嬷嬷再稍等我片刻。”
崔嬷嬷应声,却因为一个不留神,脚在冻得结冰的地上打了个踉跄,直接跌个四脚朝天。
“崔嬷嬷,你没事吧?”
崔嬷嬷扶着腰,疼得直哀号,“哎哟!痛痛痛……我这把岁数了,还这么跌,可怎么办呢?”
扶起崔嬷嬷,华初晴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晚些晴儿拿自个儿特制的药酒替你推推,再对症喝几帖药,包准嬷嬷明儿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崔嬷嬷怎么会不知道华初晴的本事呢?
太皇太后因为年轻时曾跌进冰湖,日久年深带着寒咳,每至冬日症状更是严重,有几回甚至咳得险些晕过去。
宫中太医开的方子仅能暂时压抑病症,却没办法根治,谁知在一次华初晴亲自诊断过太皇太后的病症后,服用她特调的秘方,太皇太后寒咳的状况竟减轻许多。
她这方子不但味甘讨喜、药效极佳,宫中太医看过她开的方子、用的药材,无不称奇。
之后,太皇太后每日晨起必服的雪莲贝蜜茶便是由华初晴亲自熬煮,再交由宫女伺候喝下。
因此,宫女们私下称她为小华陀。
“嬷嬷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本事?但是眼前你赶紧先把汤药送进去,让翠儿伺候太皇太后喝下比较要紧。”
“可是,我……”
“别你呀我的,你识得翠儿,快去、快去。”
挂心太皇太后的情形,华初晴只有放下崔嬷嬷不管,匆匆的将灶上熬成一碗量的雪莲贝蜜茶倒出,再用绣有福纹的厚布罩上保温。
“嬷嬷,我送完药便回来帮你。”
“快去、快去。”崔嬷嬷强忍着痛,朝她摆了摆手。
华初晴不敢耽搁,端着乌漆木托盘,急急往宫里去。
此刻天初破晓,阳光由厚重的云层探出头来,金色软光洒落,让蒙蒙天色亮了几分。
她赶着送汤药,低头留心着盘中的碗,却未留意一抹撑着油纸伞的挺拔身影由远处踽行而至,整个人直接一头撞上。
被撞上的人不为所动,反而是撞到人的华初晴一整个踉跄,手中的托盘飞了出去。
惊见那状况,她的尖叫跟着月兑口而出,“啊……不可以!”
被她没头没脑撞上的男人眼捷手快,轻踮脚尖,长臂一伸,稳稳的接住乌漆木托盘,还顺势将止不住冲势的女子拉进怀里。
霎时,女子身上淡淡的药草香盈满霁拓凌的整个鼻腔,让他不由得多瞧了被他护在怀里的女子几眼。
乌漆木托盘上的那碗雪莲贝蜜茶一如刚端出来的一样,被精绣福纹的厚布稳稳的罩护着。
被护在男子温暖坚实的怀里,华初晴惊魂未定的接过托盘,正要向对方道谢,一抬眼便见到男子身穿胸前绣有五爪金龙的朝袍。
是他?!
她还来不及从乍见霁拓凌的震惊里回过神来,便听见近侍公公拔尖的声嗓在耳边响起——
“该死的奴才,冲撞了皇上,还不快跪下请罪!”
华初晴如梦初醒,从令她眷恋的怀里退出,惶恐的跪地垂头请罪,“奴才该死。”
在慈宁宫的日子,她设法不去想他,也认定或许就这样过一辈子,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
刚刚短暂的接触,让她闻到他身上令人怀念的气息,他的大掌为了稳住她而握在腰上的触感,让她全身泛过一阵轻颤。
她多想就这么靠在他的怀里不要离开,但现实是,她是奴才,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冲撞了皇帝,只能跪在冰冷的石子路上,请他恕罪。“起来吧!”
霁拓凌抬手挥退了小路子,垂眸凝望着眼前白净雅致的女子,刚刚软玉温香在怀,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和娇软身躯的触感,让他起了莫名的意动。
而她退开请罪的动作,更让他感到惋惜,竟升起一股想将她拉入怀中,再次感受那美好的冲动。
意念刚起,他便在心中反驳这荒谬的想法,一定是因为她身上有与德妃一样的药草香,才勾起他的熟悉安心感,加上德妃身上的药草香已被脂粉味取代,他一定是太怀念那股香气,才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望。“你是哪个宫里的?”
她带给他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让他为她破例,纡尊降贵的探询一个宫女的来历。
霁拓凌的问话像是一道闷雷打在身上,华初晴感到眼眶刺痛,心酸涩不已,不敢相信他们曾经是那样的亲密,如今却形同陌路人。
敛住想哭的感觉,她垂首站在他的面前,感觉他灼热的视线正打量着她,她不该有任何反应,双颊却不争气的泛红,双腿夸张的发软微颤。
暗暗斥责自己不争气的反应,深吸一口气,她稳住心绪后才嚅嚅的开口,“奴才华初晴是在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当差。”
她祈求着,日理万机的霁拓凌赶快让她走,她真怕自己继续待在他的面前,会忍不住失态。
“抬起头来,让眹看清楚你。”
看着那清秀雅致的容颜,霁拓凌终于记起她就是德妃央求让她进宫的师妹,进宫之初,他对她匆匆一瞥,再加上当时心思全放在德妃身上,早已忘了有她这号人物的存在。
之后虽然每每至慈宁宫向皇女乃女乃请安,总会听皇女乃女乃提起那个懂医术的宫婢多么有本事,但是他从未上心。
今日她身上的药草香勾起他的注意,进而让她在他的心头留下深刻的印象。
看着她一双瞳阵泛着水气,他不由得关切的问:“在慈宁宫当差还习惯吧?”
“习惯,多谢皇上关心。”他的关心让她的心微微一颤,他的柔情是她承受不起的,她慌张的告退,“皇上,奴才得趁热将雪莲贝蜜茶让太皇太后服下。”
不等他反应,她匆匆又福了福身,迅速退下。
霁拓凌攒起眉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反应让他百思不解。
宫中的女子见着他虽是敬畏,但掩不住渴望得到他的青睐,她却不同,因为他可以感觉到她是真心想回避他,离他离得远远的。
为何?
他好奇,却怕皇女乃女乃的汤药凉掉,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开口提醒,“莫急,步子过急滑倒了,朕可救不了你第二回。”
听见他的叮嘱,华初晴缓下脚步,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的冲动,咬着牙,继续向前。
她早知道留在宫中是错的,却还是留下了,如今竟让自己落到这种相见却不能相识的下场,她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全是她自找苦吃的结果啊!
华初晴的心被困在想见他却又不能认他的惆怅里,心神恍惚的来到慈宁宫的阶梯前。
在殿前张望的翠儿一见着她,立即大声嚷道:“晴儿,今儿个怎么迟了?太皇太后已经梳洗好,正等着服下你的雪莲贝蜜茶,再用早膳啊!”
华初晴回过神来,才急急的问:“太皇太后咳得很严重吗?”
“还好、还好……”
听翠儿大略描述太皇太后的状况,她放心的颔首,“汤药就交给你伺候太皇太后喝下,晚些我再送一罐药酿果子过来,到时再同你说用法。”
“那有劳你了。”翠儿接过乌漆木托盘,然后匆匆进了寝殿。
华初晴也不敢耽搁,快步回到小厨房,瞧瞧崔嬷嬷的状况。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捧着药酿果子重新回到慈宁宫,却见到霁拓凌正准备离开。
乍见他,她暗暗叫了一声苦,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却早一步看到她,似笑非笑的朝她扬了扬嘴角。“陪朕走一段路。”
登基后,每日清晨到慈宁宫请安成为他的习惯。
通常这段时间他喜欢独自前往,趁着踽行漫步的时刻,脑袋清醒许多,有助上朝后处理朝堂政事。
今日再次遇上她,他没来由的兴起想与她闲话家常的兴致。
他低沉的嗓音冷冷淡淡的,却清楚无比的落入华初晴的耳里,让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一时之间懵了,不懂老天为何要这样捉弄她,就在她不断的说服自己放手时,他却一再来招惹她,她该欣然接受吗?该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拉近两人的距离吗?
唉,她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皇上,奴才正要将药酿果子送到太皇……”
彷佛可以预料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霁拓凌开口打断她的话,“你是第一个敢拒绝朕的女人。”
见他阵光倏地一沉,因为她的不知好歹而露出冷硬神情,华初晴急慌的福身,“奴才斗胆冒犯,请皇上……”
“走。”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沉声撂下话,展现不容反驳的至高权威,率先迈步往前。
就算有一百个胆,她也不敢不跟上,只是两人之间始终维持一段长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