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耳目都清净了,李重熙便问她。“公主想要先谈什么?”
“让你选吧!你想先谈利用我的事,还是杀死我父皇的事?”华皇想起他策动的一切,心中难免激动。就算是父皇先亏待了他,但他如此杀害对她来说只是慈爱父亲的李厚,还造成她与北宫澈之间的嫌隙,她自是不可能原谅他。
“看来……你都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或许你派的细作来不及告诉你,因为我是在她企图杀了北宫澈后,才终于想起这一切。”
“那个细作……原来你已经都知道了。”李重熙沉吟了下,然后抬眼看她。“想必她已经死了,是杀了北宫澈之后便马上自杀了吧?”
“不是你让她这么做的吗?你是怕我们从她口中问出什么吧?”
李重熙再度展笑。“老实说我并不怕,不过……她或许会替我害怕。”
媛娥与许多他身边的侍卫一样,自幼被养在他身边,对他是忠心至极,只知道为他的安危大业赴汤蹈火,若他要他们死,他们一定会不问原因便拔刀自刎……所以李重熙并不害怕媛娥会为自己带来什么危险。
“你是一个可怕的人,李重熙。”华皇定定注视着他的笑容,竟有一丝寒意,没想到面对忠心下属的赴死,他竟还能笑?
而她每每想起可怜的俪人,都会难过得掉下眼泪,想起俪人为了救自己的犠牲,她更是无法原谅李重熙了。
“可怕吗?”李重熙扪心自问,为了报父亲的血恨,他筹谋至今,终于杀了李厚,眼见大广朝唾手可得……
然而他清楚自己走至今日的背后,犠牲的不只是华皇或北宫澈,还有站在他身后为他而死的无数人,如果完成使命便是他们一生中对他唯一的期待,那他愿意做个可怕的人。
他的目光也在顷刻间失去了温度,批判地扫向华皇。“我是可怕,但比起设计杀害自己亲手足的弟弟,你不认为他更可怕吗?”
他的话彷佛瞬间掐住了华皇的颈子。她知道父皇愧对文庆太子、愧对他,也许父皇的死怪不了李重熙,可是俪人跟北宫澈呢?他们何其无辜呢?
“李重熙,你犯的过错,别赖在别人身上。”华皇激动地指责他。“如果你是要我跟父皇死,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让北宫澈成为你的代罪羔羊?为什么让我成为你的刀剑?”
“因为我要李厚的骂名永存后世!”李重熙微扯俊唇,揉出一抹轻蔑的笑。“只有我的登基是众望所归,他的不仁才显得龌龊,史册上永远会记述他的弑兄夺位、赐死国师的暴虐、失去民心的昏庸……而不会对他的死有一点同情!”
“你……”华皇气得发颤,小手暗暗握成拳头。
原来他图的不是自己的千秋圣名,而是父皇的永世骂名,这才是他真正的报复吗?
李重熙悠悠站起身来。“你的父皇会被李家撤出宗庙外,而我的父亲将会被追谥为天启帝,后人永远记得英年早逝的文庆太子,记得我才是李家的子嗣,而你一个丧国公主,只会跟你父皇一起埋葬于青史中……”
“不会这样的……”华皇咬紧下唇,对他竟有这般的企图感到心寒可怕,花容也打从心底冷得发白,可她又想起北宫澈温暖的笑容,终于恢复坚强,对他昂首。“李重熙,我绝不让你得逞——”
他冷冷望着华皇的怒火,却像事不关已,随即从袖里抽出一样东西。“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她一见到那绸布,便记起那是什么,同时,旨意里的一字一句都快速地在她脑中掠过——
“这是你在舒城一别时,怕行刺北宫澈万一失败,便没人能夺回李家天下,为了向天下证明我才是李家天下的继承人,特意为我写的让位诏书。”
她面色迅速一变,想起当初自己坦言要行刺北宫澈,他百般劝阻,要自己为大位考虑,这才让她主动写下了他手中的诏书。
莫非,这一切早已计划好了,所以他才愿意冒险放她回广都?他甚至根本不在乎她到底能不能成功,因为他要的只是这纸诏书?
她突然觉得喉间吞咽困难,声音干涩地问:“这是我失忆时写下的旨意,你现在还当真吗?”
“我不当真,但天下人会当真,广朝所有文武也会当真。”如今广朝三分之一的城池尽落他手,甚至有人抱城给他,加上这诏书在手,他等于拥有了号令天下的至尊令牌。
没想到他竟留了一手的华皇,双手握紧月复部的衣料,强令自己冷静面对他的威胁。“我不会让你成功的,天下人很快会知道那纸诏书不再有意义,你的如意算盘不会成功的!”
李重熙根本不将她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可以阻止他了。“那么,就让堂兄我好好见识吧——”
“李重熙,我亲自来与你谈和,只想问你愿不愿意收手?”华皇强自压抑情绪,镇静地问,想给他最后一次谈和的机会。“撇开我们的私怨,让无辜的人恢复名誉,也还给广朝百姓没有战争的乐土,与我结束这场战争,你愿不愿意?”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打消称帝的野心,那么我的答案是不愿意。”他不在乎她手中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事到如今,他不但拥有广朝三分之一的土地,也拥有了东巽与南襄二国国土,更重要的是拥有天下民心,就算他想现下自立为帝也并非不可。
“那么,你就拿你的诏书公诸天下吧!”华皇明白了,也不再劝他,反而要勇敢地挺身应战。而她能这么勇敢,她很清楚,是为了北宫澈。“你想让摄政王也沦为千古罪人,我绝不会让你得逞,因为我一定会守护他!”
他为了她的皇位,曾不顾众议地守候她,如今她为了他的名誉,也一定会与李重熙战斗到底,因为她已经懂了,如今唯有她继续坐在广朝的皇位上,广朝的史书才能不由得李重熙一人欺世遮天。
于是华皇下定主意,喊道:“来人!本宫与雕龙太子和议无望,立即起程返回广都!”
摄政元年春,宣城和谈破局,天下震动。
是时,雕龙太子于“舒城”称帝,建元“统广”,史称“南广朝景星帝”,至此广朝遂分南北二朝,二李帝各执天下,三国王制亦不复存……
李重熙以一纸诏书,终于登上了帝位。
当华皇返回广都后,接到的便是他被许多广朝旧臣拱立登基的消息,其中不但有崔有忠,还有许多在交战中投降的将领,天下人尽认为他的登基匡复了李家正统,有的广朝百姓甚至横越回雁山归顺他。
而且他还建元“统广”,证明他想一统天下的野心不容忽视,华皇明白,他必然会持续对广朝的战争。
她呢?她该怎么阻止他?怎样才能挽回已经处于劣势的大广朝?
这时,一阵强风扫来,她突然觉得冷,于是双手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月复前。
接着,她像想到什么,停下动作,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小月复。
会是这孩子吗?
会是她出发去宣城的路上,意外发现自己有孕的这个孩子吗?
上天在这个时候将这孩子赐予给她,不正是要这孩子依照父皇原本的期望,成为大广朝未来的天子吗?
虽然李重熙已经称帝,身边也有广朝的旧臣支持,但只要她有这个孩子,她便能以父皇的圣旨抵制李重熙手中的诏书,公告天下如今李家有后,自己肚里这个即将出生的李帝才有继承大广朝帝位的正统性,如此能不能让最后的民心聚集,守住她手中飘摇的大广朝?
“公主!公主!”
这时,宫人的惊慌呼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别开眼,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禀公主,摄政王醒来了!”
“什么?!”华皇闻言,表情立即一转喜色,连蹙着的细眉也为之舒展,万分惊喜地抓住宫人。“此事当真?摄政王真的醒来了?”
“请公主立即前去大殿,御医正在为摄政王把脉呢……”
华皇也立即迈开脚步,急促地前往大殿,就算她暗自要自己小心,时时嘱咐自己如今不是一人之身,无论怎样都不能动了胎气,可她还是掩不住欣喜,健步如飞了起来。
她进入大殿,马上来到北宫澈的病榻边。“澈……你终于醒来了,你没事吧?”
她一来,御医立即让位,她也捱近坐起的北宫澈,紧紧抓住他温暖的手。
“我没事。”北宫澈的气色不错,若不是月复部还有伤,根本看不出来是昏迷了这么久的人。“你呢?你还好吗?”
他伸出另一只手贴上她的脸庞,想亲自确认她是否也平安无事。
华皇马上握住他贴在脸上的大掌,用力点头。“我没事。澈,我都想起来了!关于政变的真相……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北宫澈闻言,黑眸乍露惊喜。“你都想起来了?”
“嗯。”她又点点头,然后愧疚地流泪。“我为什么会以为你杀害了父皇?不应该的呀,这些日子,每当我想起你为我受的罪,还有之前我对你的仇恨,我都觉得好荒谬,好对不起你……”
“别这么想!”北宫澈轻轻捧起她的小脸,如今这张美丽的脸蛋像雨后的花儿,令人心疼。“我知道你是因为受伤才会忘记了,而你受伤却是我的责任,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的错!所以即便你那样对我,我也不允许你责怪自己!”
看着他柔情深种的眼眸,即使他不怪她,她的泪却因此流得更多。“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我曾经指责你是杀了父皇的逆贼,我……我还想要杀你!我记得你那时候的失望,你的心一定比你手上的伤还痛吧?”
那时,他为了阻止她因为受辱而想自我了结,曾用手紧握住她手中的长剑,如今她还能抚模到他手心里的粗糙伤疤,他的心,怎么可能不痛?
“我不痛。”他无尽怜爱地瞅着她,真诚地扬起最温柔的笑颜。“当你无法证明我的清白,却愿意再度爱我的时候,我就完全不痛了。”
他知道她终归是相信他的,就算她不记得,但心底一定会记得对他的爱,所以他才能撑下去,不放弃唤回她的感情。
“澈……”她感动得胸口震动,再也控制不了愧疚,投入他的怀里,紧紧拥住了他。“谢谢你,谢谢你守护我,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不留在公主身边,还能去哪里?”他笑了,心疼在自己怀里像孩子般哭泣、如此脆弱的她。“我可是你的驸马,是发誓过会保护你的人,不是吗?”
她也终于笑了,想起月复中的小生命,忽然起身推开他。“对了……在你被李重熙派来的细作刺伤之后,我曾去宣城与李重熙和谈。”
“和谈?”他英眉一蹙,意识到她可能面临的危险,担心她的话就要出口——
“你先别紧张,我知道很危险,可是我平安回来了。”华皇对他展笑,要他别在意。“重点是一切都是李重熙的阴谋,政变那时我错投了崔有忠,他也利用了意外失忆的我,甚至握有我的传位诏书在手,已经自立为帝了——”
“果然是他!”北宫澈明白了前因后果。“那么,他如今已称帝,想取而代之吗?”
“对。不过,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只能由得他一人演戏。”
“你有什么办法?”
她笑了,面带一丝娇喜道:“我还没告诉你,我已有身孕,或许是父皇期望我们生下的天子——”
“什么?!”他顿了一会儿,随即惊喜地笑开。“你有喜了?”
“对,有了这孩子,我们或许还有机会稳住局势,李重熙必定以为你活不下去,认为就算留下我,我也成不了气候。”
北宫澈接着道:“可我们若昭告天下你有龙子在身,你的孩子才是先帝属意的帝嗣,那么必能让留在广朝的百官有了信心,他们势必护你,天下人也必定动摇,那么即使短时间夺不回广土,也不会让李重熙顺心如意了。”
“对,就是这样。”华皇微笑点头,随即问他。“澈,你说此计可行吗?万一这孩子并不是男孩,而是女孩的话……”
“我们只能赌一次了。”北宫澈坚定道。事到如今,他们没有别的筹码,只能依靠她月复中的胎儿了。“放心,我想老天爷不会给我们一个希望,让我们有机会守住广朝,却又让这个希望落空……就算孩子真是位公主,到时也还有我,我保证绝不让你们母女受到伤害。”
“澈,谢谢你。”她好感激上苍,若说她身为公主的命运本就注定要经历不幸,那么必然是老天可怜她,才把北宫澈送来给她,让他为她分担了那些不幸,也让她如今还能有如此幸福的时刻。
“我才要谢谢你。”这次换北宫澈伸手抱紧她。“谢谢你平安无事,让我能再度拥有真正的你,华儿。”
她也伸出手紧紧抱着他。“我爱你,澈,真的好爱你……以后绝不再离开你了,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我也不会跟你分开,我会保护你跟我们的孩子,永永远远——”
北宫澈对她许下最坚定的承诺。他们经历的试练苦难都已结束,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阴谋可以拆散他们,他们将会一起携手,将倾倒的大广朝再度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