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式辰想的戏码相当简单,他只要翩儿做一件事——当他爹或他娘带人上门要她别再跟他见面时,她得一口答应。
他连他爹娘会有的反应,都事先料好了。
“我爹娘他们人不坏,就是自命不凡、心眼狭窄了些。他们过来,肯定会说些不中听的话惹你生气,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听过就算,别跟他们多计较。”
“然后呢?”她问:“我答应不再见你,你我就真不再见面了?”
“怎么可能!”他紧掳住她手。“我打算趁这机会,一改我爹娘看高不看低的坏习惯;我更要让他们明白,我们文家能娶到你胡翩儿,可是烧了三世好香才得来的福气。”
“你打算怎么做?”真有那点棒的主意,能一下改变两位长辈的脾气?她实在想不出来。
“细节不好多说,免得一不小心露馅,反而赔了你这个夫人又折兵。”他轻点她鼻。“总而言之,不管我爹娘、或外边传说什么,你要相信我,我的心,永远有你一人。”
“嗯。”她盯着他眼,慢慢举高右手。“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胡翩儿在这儿立誓,不管往后发生什么事,我只信你文式辰今晚说的话。”
有她这几句,他就可以大刀阔斧干了!
他感动地亲一亲她面颊。“我也在这儿跟你承诺,短一个月,慢则半年,我一定会说服我爹娘,请上八人大轿,风风光光将你迎进我文家门。”
☆☆☆
日子过得飞快,眨个眼已过了二十来天。这时间里,前乔家酒铺已然悬上簇新匾额,三个烫金的大字——“悦朋斋”,取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文式辰依旧凭着他旗下粮行掌柜傅昌名义,出面雇请胡朗当“悦朋斋”掌杓。傅昌在文式辰的授意下,对胡朗极尽礼遇,不管是人手、菜单、料材、酒单,样样都依胡朗意思行办。
胡朗也相当珍视此回东山再起的机会,在决定接下“悦朋斋”掌杓位置当天,他便和女儿、儿媳说定,“胡家角子馆”从此并入“悦朋斋”面点房,在“悦朋斋”营运尚未齐稳之前,他还需要翩儿帮忙照看面点房——当然,男装裤子是绝对不能再穿了。
一日清晨,翩儿跟何甄这对姑嫂,正在自家井边涤洗着衣裳。两人聊着聊着,何甄突然夸起文式辰来。
“我说我们文少爷,真是好样的,一张嘴舌粲莲花,连爹这根枯木遇上他,也能瞬间开出朵花来。”
翩儿使着劲把衣服撑干。“其实他也是耐足了性子,好不容易才等着爹愿意振作的时机。”
“那——”何甄肘朝她一顶。“你们俩的『好事』,到底还要按捺多久,才会等着时机?”
她娇瞪了嫂嫂一眼。
说真话,她心里也正忐忑着。
昨儿傍晚,文式辰才同她提起,晚上一回家,便要同他爹娘表明要娶她的事。
两人都知道他这举动代表什么——他前些日子同她谈定的“戏码”,即将登场,现就看文家二老会派谁上门找碴了。
刚说曹操、曹操就到。
姑嫂俩方合力把一盆子湿衣晾上,回头,就见两辆极眼熟的马车,突然停在院子前边。
“文少爷今天这么早?”何甄眺着门口喃喃。
结果下车的,不是文式辰,而是穿着酱色绸袍、一头华发的文老爷。
彷佛觉得这地方很碍他眼似,文老爷领着一干仆众,面色不善地审视院里忙碌的两人。“哪一个是胡翩儿?”
翩儿虽是第一次见到文老爷,但他面容,和文式辰有几分相像,她一下就认了出来。
她心里叹着气,还真完全按着式辰的戏码走。
“我——”她正要答,一旁的何甄却保护地站在她身前。
“请问大爷,找我们家翩儿什么事?”
文老爷连回话都懒,径自看着何甄身边的翩儿说:“你就是胡翩儿?”
“我是。”翩儿盈盈一福。“晚辈见过文老爷,屋里边请?”
文老爷头一点,一旁备仆赶忙领路进院。
一行人在厅里站定,文老爷依旧臭着脸环顾四周。
对从小吃香喝辣、没捱过半天苦日子的文老爷来说,胡家三口人的栖身之所,还抵不过自家的柴房宽敞。
这么穷酸的一户人家,也想高攀他们文家?
不可思议!他难以想象怎会有人如此厚颜、不知羞耻?
“现是怎么回事?”趁倒茶的时候,何甄贴在翩儿身边问。“文老爷怎么来了?”
翩儿摇头,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
“您要不要先进房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嫂嫂岂是怕事的人?”何甄往外头一看。“只是翩儿,嫂嫂不得不提醒你,瞧文老爷面色,怕是来者不善。”
她怎不明白,她一脸沉重地吁口气,端着茶水离开灶房。
“文老爷,请。”
连假意推谢的意思也无,文老爷直直望着翩儿问了声:“你开个价码,要多少银子,你才肯放了我们家式辰?”
什么意思!
伫在厅边的何甄忽地到文老爷面前。“文老爷,我敬您是长辈,不好意思把话说狠了,怎么,您却一进门就污辱人?”
“我没跟你说话。”文老爷横了何甄一眼。
对他而言,胡家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使几个银子就能打发,根本不需多费唇舌。
他冷不防撇下一张银票。“一万两银子,够不够?”
翩儿深深吸气——若不是式辰事先提醒,要她别跟他们多计较,她还真想抄起银票,狠狠往这老头脸上砸去。
有钱,就能瞧不起人?
她捺着脾气问:“一万两银,就想买我跟式辰的感情?”
文老爷再丢出一张。“加一万两。”
“出去。”何甄先受不了。她生眼睛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家伙,真亏他能够生出文式辰那样的好儿子来!
“再加一万两。”文老爷打定主意要毁了这桩姻缘。
昨儿个夜里,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儿子,忽然跑来见他,他就觉得不对劲。他没料错,儿子开口就是要他同意迎娶胡翩儿进门。
试想,视穷人如无物的文老爷,怎么可能答应?
胡翩儿——外头她多少传闻?忤逆长上、任性妄为;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待在家里缝衣织绣,跟人家学开什么角子馆?还有,她那身惊世骇俗的打扮是怎么回事?他们文家如此身分、如此地位,怎能容许一个百般不是的媳妇儿进门?
于是文家二老商定,拿银子打发她算了。他们想,一个穷酸女子,图的也不过是他们文家的财产。
反正家里有的是钱,给到她满意就是。
何甄胀红了脸说:“告诉你文老爷,人的真心是银子买不到的!就算你今天再加五万两、五百万两,我们家翩儿依旧不会放弃文少爷!”
“你确定?”文老爷冷睇一眼。“别当我不清楚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你们以为巴上我们家式辰,就能吃香喝辣一辈子?不可能!若你今天不收下银子,允诺再也不跟我们家式辰来往,我就把他赶出去,我看你们俩能靠什么吃喝?卖角子?哈!”
文式辰私底下开了商行的事,文老爷这个当爹的并不清楚。他以为如此要挟,便能吓退见钱眼开的胡翩儿。
真是大错特错。
好可恶!何甄气得踩脚。怎么可以如此作贱人!“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宁可轰你儿子出家门,也不肯让他娶他中意的姑娘回家厮守?”
文老爷从齿缝逼出声音。“只要我文鹤鸣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你们胡家血污了我们文家血脉!”
他这话,说得够白够狠了。翩儿紧闭着眼用力吸气,她这辈子从没被人这么污辱过。
这人——偏偏是生下她心爱男子的爹!
她眸子一动,屈辱的眼泪立即顺着她面颊滚落。
就在此时,另一主角风尘仆仆赶至。
“爹,您是在做什么?”文式辰一脚踏进门里。他一望翩儿反应,再看桌上几张银票,就知他爹说了什么话。
昨儿他禀明要娶酬儿,心里其实藏着一丝盼望——或许爹跟娘会看在自己一片痴心分上,破例答应他与翩儿的亲事。但昨晚上的争执,还有今日所见,终让他死了这条心。
生他养他二十多年的爹跟娘,竟是普天下最不了解他的两个人!
“你来做什么?”文老爷相当不高兴。“我不是下令要柱子他们把你看好——”
“爹,”文式辰顿足。“我说过我要娶翩儿,你们不要阻止我!”
“不可能!”文老爷忽地转向翩儿。“我再给一万两,你怎么说?”
翩儿含泪的眼在文式辰与文老爷脸上来回游移,文式辰望着她眨了下眼睛,要她顺着先前的安排说。
“你们欺人太甚!”她忽地抓起桌上银票,狠狠往文式辰胸口砸。“我胡翩儿再穷,也还有点骨气。这四万两银——我就买我们胡家的安宁,全部给我滚出去,我再不要见到你们文家任何人!”
“翩儿!”文式辰与何甄异口同声,尤其是何甄,当真被她的话吓坏了。
这么好的两个人,真要因为这种原因散了?
“不——”文式辰一把揪住翩儿,虽然她现在所言,全是按着他戏码走,但听见她嚷着绝情的话,仍旧让他心无比疼痛。
就是担心会有这种事发生,他才要狠下心算计自己爹娘——不下猛药,他那养尊处优的爹跟娘,是永远体会不到,他们俩做了多过分的事。
“不要碰我。”翩儿扭着身子。“我再穷也不让你们糟蹋我!”
“不,我不要跟你分开——”
“放开!”她用力一推。“文老爷,我们在这儿讲清楚了,你拿走这四万两银,也把你儿子带回去。就如同你爹说的,我高攀不起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望着文式辰说完最后几句,她呜咽一声,忽地朝内房奔去。
留下一干文家人,还有半天说不出话来的何甄。
“翩儿——”
文式辰这声喊,倏地教何甄回过神来。
在文老爷那儿挨的气,何甄一股脑儿灌到文式辰头上。“还喊什么喊!没听见翩儿说的?她不想再见你们文家人。”
“不,嫂子,我拜托您,求您去帮我说情,我真的不能够没有翩儿——”
“大丈夫何患无妻?”见自个儿的儿子竟比胡家人要提不起放不下,文老爷面子真不知该往哪儿摆。“文福、文德,把少爷给我架回去!”
“我不走——我要翩儿——翩儿——”
就在文式辰假意的哭喊中,文家一干人鱼贯似地离开,地上的四万两银票,文家佣人当然拾起带了回去。
怎么会闹成这样?
何甄捧着发烫的脑门,正在愁烦该找什么话语安慰翩儿——没想到她自己先探出头来,脸上眼泪也止住了。
这、这——
“文家人走了?”她小声问。
“走光啦——”何甄看看大门又瞧瞧她脸,终也察觉不对劲了。“翩儿,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来。”她招着手,要嫂嫂进房间说话。
花了一会儿时间,何甄终于搞懂这葫芦里在卖什么膏药。
“唉呀,你们两个,商议了这种事,竟然不事先通知我!”何甄气得连搥翩儿肩头。“你害嫂嫂担心死了!”
“对不起嘛。”翩儿双手合十求饶。“是式辰觉得,不告诉您,您会气得更逼真些……”
好样的,文式辰!连我也一起算计进去!何甄恼得牙痒痒。
可说真话,何甄明白文式辰的考虑是对的,毕竟他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看在你们是为了你们将来着想的分上,姑且饶你们一回,”何甄深吐口气。“不过,文少爷的主意真的能行吗?会不会一个阴错阳差,你们俩真就这样碰不在一起了?”
翩儿垂下脸,久久才见她开口。“我相信他。”他从以前就没让她失望过——她想,这回该也是一样。
“好。”何甄轻揽她肩头。“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告诉嫂嫂。”
“平常做什么,以后就做什么。”她心头惦着两人作下的约定。“式辰他说,短一个月,长则半年,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好消息。”
☆☆☆
文家这边,虽说去了胡翩儿这个心头患,可贬个眼,就换儿子在家惹麻烦。
自被架回家中,文式辰便传下命令,说从今而后,再不吃饭。
“这摆明是苦肉计!”文老爷发了好大脾气。“他以为这样,就能逼得我接受胡家那丫头?好,他不吃,我也不给他吃!我就看到底是他肚皮硬,还是我脾气硬!”
文老爷话说得狠,心疼儿子的文夫人却没法置之不理,每天都要身边婢仆送汤送水七、八回——可文式辰硬气,说不吃,就真不吃。
他是拿命在赌,赌他爹娘对他的疼惜,会大过于他们心头的门第之见。
两天下来,在看似滴水不沾的坚持下,文式辰俊逸的脸庞已略见凹陷,眸子也不复往常光彩。
见儿子只能干卧在床上休息,连下床走动的力气似也都耗尽,真是急坏了文夫人。
“式辰,我的好儿子,娘求求你,多少吃点东西吧,你这样子下去怎行呢!”坐在儿子床边,文夫人哭哭啼啼劝着。
“娘,您不晓得,哀莫大于心死……”文式辰眨着含泪的眼眶说道:“孩儿打从十来岁,就认定非翩儿不娶。现在好不容易才哄得她同意跟孩儿成亲,怎么知道——”他捂着脸,难过长叹。
“外头那么多姑娘,你干么就非胡家那丫头不可?”文夫人和夫婿一个样,都是喜富厌穷、眼高于顶的好命人。就这两天,她找来多少富家千金的画像,怎么看都觉得比那胡翩儿强。
“你瞧瞧,”文夫人头一点,她三名随身婢女依次捧来画像展示。“环肥燕瘦,哪个不是风姿绰约、闭月羞花……”
文式辰看也不看,头径自转到一旁。
“式辰!”文夫人怒喊。
苍白着脸的文式辰幽幽一叹。“娘,恕孩儿不孝,可孩儿心眼就这么小,小的只容得下翩儿一个人,您跟爹若不能容她,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
这种话!文夫人一手扬起,几乎要挥了下去。
可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啊!
再过一天,文式辰面色苍白如雪,文夫人见他连张眼睛说话的力气也无,赶忙请来大夫过府医治。
文老爷这头,则是被他的倔强气得大动肝火,一气之下,索性要柱子跟文福文德几人强灌他吃饭。
可文老爷越逼,文式辰越是坚持不从。
他只是一而再提说:“如果不让我娶翩儿,就不要再理我了。”
“岂有此理!”文老爷暴怒。“我这个当爹的,岂是你这小子要挟得动的!你等着看好了,赶明儿个我立刻帮你娶个媳妇进门,从此断了你这条心!”
文老爷说到做到,五天过,他真的上了邻镇跟同是富豪的吴家订了门亲,说定下个月吉日,文家将过府迎娶吴家千金。
得知消息,文式辰连话也懒得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不吃饭。他成天就躺在床上,行尸走肉般盯着床铺过日子。
他决心要以爹娘最珍视的人——就他自己,来让爹娘了解,失去心爱的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父子俩大斗法,一直到了第七天,文式辰衰弱得连眼睛也张不开时,文老爷这才慌了。
原本玉树临风一个人,如今彷佛只剩一把骨头。就算文老爷命柱子文福他们强灌他薄粥,喝下不过眨眼,他便吐了出来。
大夫过来医治,只是摇头说了一句:“心病还需心药医。”
倘若病人一心求死,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人。
先看不过眼的,还是爱子心切的文夫人。
她首先打破僵局,命底下佣人立刻备轿到“悦朋斋”。
“你等着,娘这会儿就去找你的翩儿过来,你千万不能死——”边说,文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离开文式辰房间。
躺在床上的他,依旧动也不动,彷佛早已听不见娘亲的声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