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
「不知慧潜师太可否指引?」
富璟丹喝着半凉的冷茶,慧潜坐在一旁,几位比丘尼打理偏殿里的一切,此处幽静得如与世隔绝。
「真巧,我还要差人给悬空寺的住持托封信。」说毕,招人来自个儿跟前。「云弦,还记得前些日子妳替我整理的几册旧经文?」
「是的。」步云弦回着话,目光偶尔瞟向方才问自己蠢问题的富璟丹,不知怎地心头老是有种古怪的预感。
「悬空寺的老住持和我要了几部经文,这回要妳整理,早有意思请妳带过去一趟。今日正巧,这位施主说要到悬空寺礼佛,不如结伴而行,妳说如何?」
富璟丹没想到这带发修行的小师父要给自己指路?
步云弦面有难色。「这……不方便吧?」和个来路不明的人结伴同行,很难让人放心。
「若小师父不愿,那就不勉强,既然师太要托信,不如交给富某,不过得请师太绘张地图,这回要是再迷路,还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云弦……」慧潜师太冷冷地瞪眼,这几部经文她应当晓得有多宝贵,可不能随便交给佛门以外的人。「切莫任性。」
「弟子谨遵师父吩咐,先行整理经文。」抿了抿唇,她低首缓缓退了出去。
「小师父好像不怎么甘心?」富璟丹笑了笑,对方的脸色真是难看哩!
「请她走这一趟,也是当年悬空寺的住持将人托给我照看。有机会若还不去,实在说不过去。」
富璟丹笑了笑,没表示什么。
「这一路还望施主照看些,云弦这丫头比较认生,让她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习佛之人,只顾钻研经文,却不去看世上所苦所乐,怎有大爱?」
「师太所言甚是。」
「我见施主也不是个普通人,还特别打京城来,也就不问到悬空寺的理由了,只盼您路上照看咱云弦便行。」
富璟丹起身,和慧潜师太行个礼,一身衣袍艳白如雪,上等的锦织纹底走的是紫草洛神的图饰,针针织得细腻,腰上赤金色的锦带,绣着白泽、化蛇、英招等传说中的神兽,衣着不俗甚是显贵。
慧潜自恃识人的眼力不差,云弦与他一道同行,也总强过只身一人。这阵子天朝灾变,说不准匪类集结,再度兴风作浪,企图颠覆天朝盛世太平,也无不可能。凡事,还是须小心谨慎为上。
「师太交付的事,富某必定做到。」
*****
清幽林底,人迹杳然,出了尼庵方片刻,才得知此处山势险峻,不失为灵气仙境之地,四面环山、山岚常过……可惜,此刻宁静,就是有人爱打断。
「云弦小师父、云弦小师父!」
身后有个人老是嚷着自己的名,步云弦秀丽的脸上有着淡淡的愠色。「我的法号不叫云弦!」
富璟丹在后头刻意放慢脚步的走着,哪知这小师父急吼吼的,好似身后有恶鬼在追,没必要把他看得这么可怕嘛!
「不是法号吗?」富璟丹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方才听慧潜师太是这么叫妳的,怎么不是法号?」
步云弦背着一袋经文走在前头,突然停下脚步,不知道嘴里念着什么,富璟丹连忙追了上去。
「小师父,怎么啦?」
步云弦抿抿唇,看了富璟丹一眼又低下头,轻道:「我……没有法号。」
「哦,这么说来云弦是小师父在俗世的名啰!」
她有些羞涩地颔首,觉得自己修行了这么久,却没有个法号,实在丢脸。
「为什么慧潜师太迟迟不给小师父法号?我听人说,入佛门之后,师父自会授个法号给弟子,不是吗?」
这一问,又让步云弦下巴快要贴上胸前,闷闷地独自埋首猛走。
「小师父入女庵多久了?」富璟丹像是找到能聊的话,拚了命地问。
「三年。」步云弦闷闷地答,始终没抬起头。
「哇,那还没得法号,难怪妳闷了。」富璟丹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停下脚步,睁着眼盯着自己看。「呃……我只是……」
「阿弥陀佛,施主应明了言多必失这道理。」步云弦双手合十,话说得冷冷淡淡,像罩上寒霜似的。
「小师父别生气嘛!」不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吗?还与他这般计较。
「云弦没动气,还盼施主自重。」她不多说,一径地埋首猛走。
这还没生气?富璟丹哭笑不得,这小师父真是性情中人哩!
「小师父别总是施主施主的叫,在下富璟丹,这回多亏小师父帮忙,领我走这趟路,若有冒犯之处,别和我一般见识。」他笑嘻嘻地说着,把平日在茶楼里油腔滑调的那一套,分毫未改地搬了过来。
步云弦瞧他话说得诚恳,却笑得极为谄媚,想也不想地便说:「虚伪。」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在富璟丹的头顶上,让他脸色瞬时铁青难看,四肢僵硬无法动弹,仅能眼见前方淡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
悬空寺,立于北岳境内,始建于北魏,历代皆有重修。面对恒山,背倚翠屏,上载危石,下临深谷,红楼灰瓦,如是天宫,形势奇巧,鬼斧神工。
倚天然山势为屏障,得先祖智慧为传奇,恒山十八奇景之最,为人赞叹。
「悬空寺以西为正、大门南向,借岩石之力暗托梁柱为上下一体,廊道左右相连,殿阁之间以飞桥凌空相接、暗廊穿崖相渡,或登石阶绝壁而上,犹如迷宫般错综复杂,令人扑朔迷离,不敢小觑。」
富璟丹略显失神地望向绝崖上的寺庙,终于明白为何能得「悬空」一名。
建于断崖之上的梁木,于绝壁之外,撑起整座寺庙的建构,嵌入崖石里的大梁像是岌岌可危的木造。
「山岚过时,悬空寺遁藏于其中,立于寺中如同体验入仙境之神妙,穿堂风入寺里不动摇一梁一柱,又……」
「小师父,让我静静地瞧。」富璟丹身后背着经文,一掌搁在步云弦滔滔不绝叨念的嘴前,还在想这世间怎有人选择把庙建在这绝壁上。
步云弦抿抿嘴,很快就闭嘴。
「小师父,等等我们怎么上去?」虽然他轻功了得,但是她一瞧就很没本事,要登上去可不容易。
富璟丹等了半晌,没有人回话,转过头去只见浅灰色的身影翻着手里的经书,嘴巴紧得像蚌壳。
「怎么不说话啊?」奇怪,方才她还讲解得如滔滔江水,口才了得呢!
「施主要我别说话,云弦自是遵守。」
富璟丹叹了口气,这两日的相处,大抵明白她古里古怪的性子,有时简直耿直过了头,分明是佛书念傻了,处事毫不圆融。
「我只是震慑于寺庙的形势险峻,没有别的意思。」还有一点,她偶尔有些很奇怪的小性子,富璟丹没见过比她还别扭的女人。
听他如此说道,步云弦一手指着某处山崖底。「从那边登上去。」
富璟丹斜瞄她一眼,平日油嘴滑舌的自己,老在她一板一眼的对话来往之中,渐渐地处于下风,甚至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夸她面貌清秀,她道:皮相乃迷惑俗人之物,肤浅!
说她言行拘谨,她言:真诚乃做人当有之责,无知!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嫌他没有涵养,不过是个粗鄙之人!令富璟丹为之气结,没见过哪个女人如她,一根肠子通到底。
「云弦师父……」
「那不是我的法号!」她回了这句话,不容质疑。
还有一点,就是她对自己入尼庵三年来,却得不了个法号耿耿于怀。富璟丹觉得这世间没有哪个女人比她还古怪了。
「是是是,老是叫着小师父,想换换口味,请云弦师父切莫计较……喂喂喂,等等我啊!」
富璟丹叹息,再度见那道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远越淡……
*****
丁夜,流星二十余,纵横出没,多近天汉,灿灿明亮。
艳白身影出没在悬空寺的大殿之中,鬼祟得让人有所戒备,简直与平日清雅俊逸的模样大相径庭。
富璟丹一跃而上,踩着桌面,踱步至大佛像后头,这样的行径若是落入他人眼里,是亵渎神明实属大不敬,理应遭天打雷劈了。
可惜,六神里没几个人对神佛有敬畏心,大多都是不信邪的顽固之人。
白日,富璟丹找了借口要落脚于寺中,老住持见他身边还有个步云弦,仗着这分自她身上套来的交情便答应留宿,虽然步云弦是个女人,应当有所顾忌,然而从前是他引荐步云弦与慧潜师太潜心习佛,遂将她留下一宿促膝长谈。
富璟丹没想到那女人古怪的脾性还会有人疼,不过瞧她面目清秀雅致,若非她性格乖张,要不换套衣衫和寻常的天朝千金小姐一比,没有赢过千个也有百人。
可惜啊可惜,早早就遁入空门啦!他头一偏,瞧了眼前数丈高的大佛像,再跃至大佛肩上,一坐在上头,简直是目中无人。
「唉,就是没什么好差事。」富璟丹倚在上头,慵懒闲散得毫无半点劲儿。
方才他趁夜黑,跑了几个大小殿堂,寺里近八十尊的大小佛像都让他模遍了,就是不得天朝宝图藏匿之处。说不定,祝君安那丫头从蟾蜍宝盒里拿的,没准是个假货!大伙根本就是被当初藏匿的人给骗得团团转。
思及此,富璟丹想到不久前,眼见卫泱将滕罡那把新造的青钢刀砍入天朝渡气的泉眼,硬声截断天朝百年来纵横的龙气……据说卫泱能得知此地也是从那张破羊皮里察觉的。
他渐渐迷惘了,当花复应吼着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时,富璟丹似乎已经有某种程度的觉悟。未来,他势必得这般胡里胡涂地走下去。
或许,这也是当初年少时的他,不曾料想过的一日。
富璟丹睁开眼,突地后背一斜,倚在后头的大佛像头歪了几吋,他赶忙向佛头后边儿一探,怔了半晌。
「不会吧?」他长臂一捞,勾到佛头后边有个小洞,探指向底下一伸——他模到薄如丝缕的触感。
随即他轻推佛头,立刻再移半吋,富璟丹伸手轻巧地抽开来,不料在他还未将一切复原时,浅灰色的身影踏入大殿之中,吃惊地看着他踩着佛祖的肩头,甚至还将祂的头给推歪,实在是放肆至极!
步云弦才要开口大叫,却被富璟丹一个弹指击出搁在巨蜡上的烛泪,如弹丸般旋飞而出,击中她的哑穴,第二回再击中她的麻穴,浑身僵直酸麻,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师父,得罪啦!」这女人平白无故来坏事,真是麻烦。
步云弦两拳握紧,本是温凉如水的目光,瞬时有如卷入暴风之中,暴怒的火花在眼中跳窜,像是要烧了富璟丹一般。
他摇头,这女人压根不像是修道之人,脾气说来就来,六根不净、戾气不藏!一个反掌挥扬,富璟丹将佛头归回原位,再悠哉地跃下来,点开步云弦的哑穴。
「你……」方能启口,步云弦立刻扯声大吼,但随即又遭到富璟丹点住穴位,吐不出半个字来。
「声量真大,妳要把全寺的人都吵醒吗?」他挑夜半时分,就是想避人耳目,她这一嚷声,连老住持都会闻风赶到,届时还有戏可唱吗?「小师父切莫生气,我脚踩佛祖肩上,实属万不得已,这大不敬的罪名我自可承担,妳别老是嚷嚷。」
步云弦瞇起眼,眼里的火花继续跳窜,富璟丹索性解开她的麻穴,将人一路拖到自己住宿的客房里,尽管她百般不愿意跟着,怎奈也挣月兑不了他的箝制,被用力地拽进房内。
富璟丹打了个火折子,掌起房内灯火。「想说话吗?」
她轻颔首,眼里看来没有那么愤怒了。
「那好,小师父得答应我别大声嚷嚷。要是把老住持给喊来,别说我有事,妳跟我一道来的,人家也会怀疑到妳头上,清楚吗?」富璟丹很贼地先吓唬她在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将人给拖下水,甚至是拖成同阵线的盟友!
当富璟丹一解开步云弦的哑穴,脸面立刻遭人掴了一掌,啪地一声极其响亮。
「你胆敢亵渎佛祖!」
「欸,妳是疯妇吗?好端端的,怎么打起人来呀!」捂着脸,敢打他脸的就只有花复应一人,其它女人爱他都来不及,怎可能这般欺负他?
「施主不敬佛、不礼佛,不将佛祖的伟大看进眼里就罢了,竟还在佛门之地如此撒野,云弦身为佛门弟子,这口气无法吞忍!」
「我说了我有理由嘛!」富璟丹手里握着一卷丝卷,在夜里透着淡淡光辉。
「不就是荒唐的借口。」步云弦哼声气,这辈子没见过比他还要不敬畏神鬼的人,实在是不可理喻!
富璟丹觉得冤,不愿再搭理这女人,不如先瞧瞧得到的这张图纸,究竟是否为天朝宝图?
「原来你说要入悬空寺礼佛不过是借口,私下净是些旁门左道的把戏。」步云弦气恼,这人无可救药。
富璟丹瞅了她一眼。「小师父所言甚重,白日我佛也礼了,莫非我拜的佛不是佛吗?」
「你心里无佛!」就算供奉得再丰盛,不过是假象。
他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小师父难道没听过这故事?」
步云弦为之气结,杏眼圆睁,本已平息的怒火又再度被挑起。「你……」
「咦?不会吧?!」步云弦才要开口骂,富璟丹抢先嚷了声,俊颜刷地抹上一层白。「这什么鬼东西呀!」
步云弦低头,见他摊在桌面上一张薄如蝉翼的织物,压根儿分不出究竟是纸还是织品,隐约透出桌底下的黑,烛火照映其上,没有留下橘红色的火光,面上倒是压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冰,白得像雪一样艳。
「这东西,就是从佛祖头里拿出来的吗?」上头覆着一层白,什么也没有。步云弦不明白里头为何藏着此物。
「无字天书吗?」富璟丹拢聚眉头,摊开它透着烛光巡了两三回,连半点黑渍都没瞧出来。「算,先回去一趟再说。」
富璟丹说毕,便将此物卷起塞进怀里,再抄起带在身上的细软,准备先回贵风茶楼静待卫泱指示。
反正这道谜,他横竖是解不开,也没花复应七拐八转的心思,对望半天也不见得能解出,再耗下去无非是耽搁时辰罢了。
「施主要走了?」见他利落地收拾行囊,步云弦感到诧异。这人说要做便是要做,要走也潇洒极了,简直是随性过了头。
「怎么,小师父舍不得我?」富璟丹皮皮地笑,又是那副油腔滑调的不正经嘴脸,却也好看得不让人讨厌,多半也是倚仗着天生的好皮相,可惜就是轻浮了点。
「你胡言乱语!」步云弦皱起眉,抿着唇说出这句话时,心底还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这一路多亏他的照看,虽说她百般不愿与这人同行,然而天朝近来偏僻的林里围聚了不少盗贼;像是来时路上,他们还真的遇上小贼来盗,若不是他机警沉着,恐怕就要被洗劫一空了。
她不过是个修行之人,身上毫无值钱的财物,但是最宝贵的就是经书,赔了命事小,丢了经书事大,步云弦看得很是慎重。如今经书平安送达,自己才见识过小盗的可怕,怎可能只身回去?
见她一贯抿唇不语,富璟丹很快就明白她心底顾忌着什么。说也真奇,这小师父生气一个样,不说话也是一个样,抿着唇就要人猜她的心思,还真是别扭至极。
「小师父是在担心该怎么回去?」他扬高声,明知故问。
步云弦直瞅着他不放,唇还是抿得死紧,像是有话想说,但到头来什么也没敢说出口。
「唉,小师父做人真是不老实。」富璟丹两掌一拍,坐在椅上像个大爷似的。「那就明日再走吧!」
「咍?」步云弦呆愣了,他会读心术不成?
「最近天朝实在让人不怎么放心,既然云弦师父不想独自一人,就让富某再护送一程吧!」唉,他真是个贴心的男人呀!富璟丹沾沾自喜着。
听到他给自己找台阶下,步云弦抿紧的唇微微弯起,虽然这个笑容淡得根本不易见得,可富璟丹依旧是见着了。这女人,真不知该怎么说呀!
「那云弦师父就早点睡吧!」开口赶了人,他得了东西可要来睡个大头觉啦,这几日奔波让人受够了。
好半晌,步云弦开口纠正他的说法。「云弦不是我的法号!」
富璟丹抬起头,那双在夜里灿灿发亮的眸子,深沉得如一潭泉池,深得像是要把自己吸进去,令步云弦看了以后,心头莫名一紧。
他莞尔,目光又恢复一贯的轻浮随意。「是是是……小师父说的是。」
步云弦暗暗喘了一口气,思忖着方才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