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寝室里,布莱尔·莎姗站在落地式大镜子面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像现在这样,谁都认不出你来了,连鲍尔斯·奈特也不会认出来。"
她再次捋了捋棕色的假发,假发完全遮住了她修剪得短短的、柔润如丝的、黑色的真头发。她那双大眼睛里的翠绿色的虹膜被棕色的隐形眼镜镜片完全遮没了。
"即使在面对面、脸贴脸的情况下,谁都认不出你来,"她一边说话,一边戴上了一副宽边的。玳瑁色的散光眼镜,"甚至你和鲍尔斯·奈特再次亲热,他也认不出你是谁。"
她往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着刚才接到通知以后仓促完成的化装。她的头发已经不再是黑色的和修剪得短短的了,而是棕色的披肩发型,额头上还挂着刘海;她的指甲不再是长长的了,而是短短的;这次她用的指甲油也不再是红色的,而是淡淡的自然色;她身上穿的纯毛服装也不再新潮,而是过时的老样式;她脚上穿的高跟鞋不再是细跟,而是粗跟的。时下镜子里的她和平日里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如果想给皮肤做上皱纹,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所以布莱尔没有尝试改变自己的年龄特征——但是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充满活力的、风姿绰约的、二十七岁的她了,而是一个不起眼的、身穿褐色便服的二十七岁的女人。
布莱尔慢慢地转着身子,从各个角度把自己看了一遍。五年前的那人夜里,鲍尔斯曾经对她的双腿赞羡不已,而现在她穿的裙子的下摆长及小腿中部,几乎把她的双腿全部遮没了。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太完美了!她的两颗门牙之间那个显眼的缝隙已经被充填物遮盖住了。
布莱尔的最后一个步骤是设法恢复自己的南方口音,她的老家新奥尔良的口音。她从少年时代起,即开始在西雅图扎下了根,因此听她说话是听不出任何南方口音的。这时她用浓重的南方口音拖着长调说道:"谢谢你啊。我真的很喜欢呀。"
现在她更加确信,从前认识她的人谁都不会把她认出来,因此她走出寝室,她要到安吉尔·克莱尔面前试一试回音。对它说话,必须用甜美得让人肉麻的声音才合适。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用南方口音拖着长调招呼道:"安吉尔-尔-尔。"
说着她揭开了罩住白色的柳条笼子的罩布,仍然用南方口音接着说:"星期一早上好,我亲爱的小鸟。"
"啊-啊-啊-啊-啊-咋!"她的爱鸟小鹦鹉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头顶的羽毛冠子直立起来,浑身的白色羽毛也蓬松起来,做出一副准备抵抗的姿态。
这时布莱尔换上了自然的口吻,安慰它说:"安吉尔,认不出我来了吧,不记得我了吗?"
它拍了拍翅膀,落到笼子里的秋千上,侧着脸忽闪着黑色的圆眼睛,试探地问道:"是艾克吗?"
"当然是我,安吉。'"布莱尔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道,直到小鸟安静下来。然后她打开鸟笼子的门,把手伸进笼子里。安吉尔这才放心地跳到她的手指头上,让她把自己带到了笼子外边。
"真对不起,宝贝儿,把你吓着了吧。"布莱尔说着轻轻地点了点它毛茸茸的胸脯,同时用嘴做出它最喜欢的亲嘴的声音。它用自己紧闭的鸟喙在她的鼻子两侧左一下右一下地亲热地蹭起来。
"你听着,"她说着把安吉尔放到自己的一个肩膀上,同时把水壶搁到了炉子的火眼上,"今天我到旧金山以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星期五我回来之前的这四个晚上,隔壁的弗雷德会来照顾你。"
布莱尔心里清楚,和一只鹦鹉谈话,让外人看起来会觉得很荒唐。然而,像其它大多数养鸟人一样,她仍然喜欢和这个长着一身漂亮的羽毛的朋友谈心;好象它确实懂得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一样。
"如果莉莲上星期没犯阑尾炎的话,"'她继续说道,"我就不会离开你了。可她已经进了医院,所以今天我得继续她原本计划好的对圣马丁饭店质量管理的例行检查。"
布莱尔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怎么偏偏是圣马丁饭店呢!真不走运,安吉。要不是打上个月起鲍尔斯成了常驻饭店的经理,我也不至于化装成这副样子前去检查啊。因为五年前的那档子事儿,亲爱的小鸟,我就再也不能以真实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了。"
安吉懂事似的点了点头,好象它真的心领神会了。
"别老用你的嘴巴叨我的假发,安吉。"说着她把舀好的一勺速溶咖啡倒进一个杯子里,"我用不着别人提醒我化装成这样挺滑稽。替我祷告,但愿我于活儿的时候别看见鲍尔斯,更不要面对面碰上他。"这种想法使她不禁哆嗦了一下,"谢谢你听我啰叨个没完,安吉。真的,你是我最好的小听众。"
布莱尔提前上路往机场去了,以便中途拐到医院看望莉莲。她仍然无法相信,精力如此充沛的老板竟然也会病倒。
论岁数,莉莲·卡罗尔已经五十有二了,三年前她丈夫过世以后,一手建立起了一家饭店评估公司,并且以极大的热情领导着这家公司。她的口碑极好,人缘也好,加上业务精湛,因此她创办了这家小公司,此前的客户和年收人来源都是一些中等规模的饭店和名气不大的汽车旅馆。卡罗尔评估公司的工资表上只有三个名字,如今这家公司已经接受了一家饭店集团的委托。这是公司第一次接受大额进账。
威斯玛饭店集团公司是旧金山圣马丁饭店的母公司,该集团在全国各地还拥有其它十家豪华饭店。很长时间以来,集团的经理们被派遣到各个饭店,对质量管理进行检查,可是,经理们得出的结论总是相互矛盾。
由于来自其它饭店集团的竞争日趋激烈,威斯玛公司开始寻找不抱偏见的、独立的专业评估机构为他们做评估。他们希望完善所有的服务项目,希望确定雇员们的截留现象究竟有多么普遍——有多少酒吧侍者没有把收下的钱放进收款机里,又有多少餐厅服务员把付现金的食客们的钱揣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在医院的电梯里,布莱尔想道,由她代替老板前往旧金山是符合业务要求的。卡罗尔评估公司意欲与其它大型评估公司一争高低,而且决心通过对圣马丁饭店进行一次尽善尽美的评估证实自己的能力。威斯玛公司将根据卡罗尔评估公司对圣马丁饭店的评估水平决定是否续签——或者终止——-一个收益丰厚的合同:对集团的其它十家饭店进行评估。
莉莲的另外两个下级评估师斯科特和雷伊没有评估大型饭店的经验,所以这份差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布莱尔的肩上。幸运的是,威斯玛公司并不希望圣马丁饭店的任何雇员——包括鲍尔斯——知道评估这件事,所以布莱尔将要装扮成一个普通客人,对饭店横挑鼻子竖挑眼。
在莉莲的病房门口,布莱尔扶正了眼镜,做好了用典型的南方口音说话的准备,然后在门上敲了敲。
"进来。"是她老板沙哑的声音,"如果是卖饮料的,给我来一杯加冰块儿的双份杜松子酒。"
"怎么,妈的。"布莱尔暗自骂了一句,然后用浓重的南方口音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屋里,"不过我的杜松子酒卖光了,来一杯加薄荷的威士忌如何?"
莉莲坐在床上,斜靠着摇起来的半边床,抬起一只手捋了持银白色的头发,看着布莱尔,根本没有认出她是谁。
"恐怕你走错门了吧。这屋里没人爱喝加薄荷的威士忌。如果你是找肯塔基上校——就是割了阑尾的那个,可怜的人——再往那边走两个门。"
布莱尔面露不耐烦的神色,走到床旁边,用南方口音说:"走错门了?值班台告诉我是三零九,所以不会弄错。"
"那好,你就拖一把椅子过来,放松一下。我是莉莲·卡罗尔,喜欢与人为伴,喜欢聊天,你进来之前·我一直就想找个人聊聊。"说完她伸过去一只手。
布莱尔和她握了握手,却没有自报家门。她仍然用南方口音说道:"很高兴认识你。"说完她坐下了。
"听你浓重的口音,是从特别靠南的地方来的吧?"莉莲问道,说着靠到垫在背后的枕头上。
"新奥尔良,夫人。人们都管我的老家叫"人间乐园'。"
"嗯,这我想象得出来。"莉莲笑了笑,接着说,"我的最主要的雇员就是新奥尔良人,她是九岁从那边过来的,可是她说话一丁点儿口音都没有。"莉莲说到这里,话也随之多起来,她碧蓝色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彩。""人间乐园',这说法不错。有个电影我看了好几遍。实话告诉你,每次我看见丹尼斯·奎德——"
"把一只手伸到艾琳·巴尔金的裙子里往上模的时候,"布莱尔调皮地插话说,"难道不是最令人难忘的时刻?"
莉莲点头表示赞同,她脸上绽开的笑容和电影里的奎德邪恶的讪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错,最令人难忘的时刻,千真万确。"
"难道这次不是最令人难忘的时刻,卡罗尔夫人?"布莱尔恢复了自己平常的说话方式,说着揪掉了假发,抖开了自己的真头发,咧开嘴笑起来。
"怎么回事——"莉莲瞪起眼睛盯着对方,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真是你吗,布莱尔'!"
"没错。"布莱尔明确地回答说,"咱们的病友今天感觉怎么样?"
"完全出乎意料。真的是你吗?"莉莲不无怀疑地问道。
布莱尔的眼镜总是习惯性地往她的鼻尖上滑,因此她把宽边眼镜往上推了推,接着说道:"在以后的四天当中别叫我布莱尔,叫我布拉好了。我像布拉吗?他不会把我认出来吧?"
莉莲的眼睛眨巴了半天,她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事实。"根本不可能认出来。布拉这名字太适合你啦,你的口音真是太棒了。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她怀着好奇和惊异的心情重新把布莱尔上下打量了一番,接着问道,"好姑娘,你和鲍尔斯·德·奈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你非要如此乔装打扮?"
布莱尔装出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说:"正如我们第一次谈到圣马丁饭店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这份差事必须你来干才合适,我干不合适。真的不好说。"
"至于那么难说吗,亲爱的?"莉莲善意地问道。
布莱尔没有回答,反而红着脸低下了头。
"啊,"莉莲做出二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
布莱尔迷惑地抬起头问道:"明白了什么?"
"从你刚才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你们之间的事情是浪漫得难于启齿。"
令布莱尔万分惊讶的是,她的面部表情居然会如此鲜明地反映出心里的想法。
莉莲轻声问道:"你们是情人吗,布莱尔?"布莱尔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她垂着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自己的双手,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莉莲沉默良久,然后才进一步轻轻地问道:"多长时间了,亲爱的?"
"还不算长。"布莱尔含含糊糊地说。她的防线在老板宽厚的、善解人意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崩溃了。她抬起头坦然地说,"只不过是一夜风流——全是我的错。"
"我从最开始就料到了,果然有这么一档子事儿。"莉莲说着抓住布莱尔的一只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以示同情。然后她继续说道,"我说亲爱的,你并不是惟一的在头脑发昏的时候干出一夜风流然后又追悔莫及的女人。我自己也曾经有过和你相同的经历,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许多有地位的成功的女性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我经常说,要学会生活。而你现在有个和你同病相怜的人为伴。依我看,你这次去圣马丁饭店只有一件事值得担心。"
"什么事?"
'如果你和鲍尔斯·奈特撞个正着怎么办?"
"我们撞个正着的机会,简直比西雅图今天不会下雨的概率还要小。"布莱尔答道,说着她看了看被雨水冲刷成一条一条的窗玻璃。由于已经道出了真情,她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她耸了耸肩膀接着说,"即使真的不幸撞上他,我也不会被认出来,我刚才已经得到了证实,无论是我的外表还是我的声音,都不像我自己。而且他认识我的时候是在我改名字之前。''
"真走运,"莉莲感叹道,'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叫蜜儿·拉弗朗布瓦兹。"
"在路易斯安纳州和附近地区,拉弗朗布瓦兹这个姓氏算不上稀奇,给女孩子起名儿叫蜜儿或甜儿在那一带也不是没有的事儿。我的名字就随了我的曾祖母。"布莱尔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在西雅图这地方,这种名字是无法印到名片上的。"
"你曾经想过恢复你以前的名字吗,布莱尔?"
"没有。不过我父母倒希望如此。为了不至于让他们误会,认为我是要和他们月兑离关系,我只好采用了我父亲的中间名布莱尔和我母亲的娘家名莎姗。名字都改了四年了,可他们仍然不大情愿接受我现在的名字。"
"我本人倒是愿意接受你化装前往圣马丁饭店这一做法,亲爱的。"
"别担心,莉莲。圣马丁饭店是个有一千两百间客房的大饭店,每年的这个时候,客房出租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我不过是繁忙的蜂巢中的一只不起眼的褐色的小蜜蜂罢了。"
"可你别忘了,鲍尔斯住在饭店里。"莉莲提醒道,'也许你和总经理直接照面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可意外的事情时有发生。假如真的冤家路窄……你怎么办?"
"那也不会怎么样。他怎么会猜出是我呢?刚才你不是也没猜出来吗?"
"一点儿不假。"莉莲对此没有异议,""你的化装设计得非常巧妙。这是我雇用你的原因:你这人透着精明——而且还精益求精——和我一模一样。"
"这两点我都会应用到圣马丁饭店这件事上。"布莱尔是在表示自己决心把事情做好。
莉莲点头赞许。"我相信你会的。可是为你的安全起见,但愿他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真有这种事,"布莱尔坚定地表示,"他也只会把我当作不认识的人,他不过是个凡夫罢了。"
莉莲再次把布莱尔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他肯定认不出你来,除非你和他过分近乎。这简直能以假乱真。而且你的口音,我不得不承认,真是太棒了。"
"他也不过是个凡夫罢了。"布莱尔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即使如此,我还是……"
"用不着担心,莉莲。"
"我没法儿不担心。我岁数比你大一倍,五十二年的经历使我明白了,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发生,尤其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你是否想到过,如果你们俩不仅仅是撞个正着又会怎么样?假如……如果你们碰巧在一起会怎么样?"
"如果真会这样,哪个男人会注意像我这样平淡无奇的女人呢?"
"或许平淡无奇的男人会。"
"莉莲,鲍尔斯·德·奈特从哪方面说都不是平淡无奇的。他身材高大,壮得像个奥林匹克游泳运动员,长着一头浓密的淡黄色的头发。"
莉莲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她问道:"像罗伯特·雷德福那样的?"布莱尔点头认可之后,她自言自语道:"我猜着了,换句话说,就是最好的。"
"差不多吧。"布莱尔说话的时候,恍若看见了鲍尔斯那双红褐色的眼睛。
"在床上也是最好的,对吧?"
"确实是最——"布莱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两颊不禁再次绊红起来。
莉莲笑了笑说:"每个女人在一生中的某个特定的时候,至少应该体验一下最好的和最难以忘却的感受,即使是一夜也罢。"
"像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不会看我第二眼。"布莱尔说,"用不着担心。"
"男人们都是些让人捉模不透的东西,丫头。如果他不仅长得帅,而且还善解人意,他准会做出些出乎意料的事来。他是那种善解人意的人吗?其实我干吗要问这个?如果男人不善于理解女人,他肯定就算不上'最好的'一类。他是这种人吗?"
布莱尔耸了耸肩膀,对此未置可否。
'布莱尔,要不是威斯玛公司的这笔进账对我们如此重要,我是不会让你冒这个险的。"
"我以前曾经冒过比这更大的险,莉莲。"
"我们也可以把圣马丁这件事往后推一推,等我病好了再说。"莉莲若有所思地说。
布莱尔摇了摇头说:"威斯玛公司正在到处寻找一家能够严格按照合同履约的评估公司。如果我们推迟日期,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当然清楚。"莉莲说着做了个鬼脸,"我们会永远在跑马场的起跑门内,进不了赛道。消息会很快传到其它饭店集团,说我们延期、找借口故意拖延。"
"所以我们不能推迟,莉莲。"
"你说的不错。可我总认为你这一趟准会弄出点儿意外来。"
"能出什么意外呢?我的假发戴得非常牢固,甚至能抗台风,两颗门牙之间的充填物只有找医生才能取下来。我整个人看起来很不起眼、渺小、一点也不出众,根本不值得注意。像我这副样子,能出什么意外呢?"
"除了意外本身,不会有别的什么,布莱尔。如果你们碰巧在一起,以前碰撞出火花的时机再次出现……你该怎么办?"
布莱尔耸了耸眉毛,她眉毛的颜色和假发的颜色搭配得真是浑然天成。这时她再次改成浓重的南方口音说:"我会立即泼上冷冻的加薄荷的威士忌,把它彻底扑灭。"
航班即将飞抵旧金山的时候,布莱尔想道,利用浓重的、甜美的,然而令人讨厌的南方口音扑火,肯定比威士忌还要灵验。
她自我安慰道:其实,本来就不会产生任何火花。他是那种让女人一见钟情的男人,而我的样子像个渺小的、平淡无奇的职业妇女,鲍尔斯根本不会看我第二眼。
她闭上眼睛,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夜自己是如何打扮的。当时她爬上了未婚夫的床,却和鲍尔斯过了一夜。
那是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是她这辈子最躁动不安的一夜。她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贾森的公寓,她是模索着进的屋,在起居室里,她月兑掉了所有的衣服,身上只剩下缀着花边的紧身内衣:黑色的缀着花边的半果的、吊袜带、一双有缝线的长筒袜,她脚上仍然穿著细高跟鞋。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贾森彻底疯狂一回。她抖科索索地从酒柜里模出了一个酒杯和一瓶法国科涅克白兰地——如果保持头脑完全清醒,今晚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她希望扮演的那种调皮的、令男士们俯首听命、春心难耐的女子。
她坐在他最喜欢的小沙发上,慢慢地呷着上等的白兰地。适量是关键,而她把握得恰到好处,正好使自己的头脑感到飘飘然,使感觉变得格外迟钝;正好使自己的身体感到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正好使自己的廉耻之心荡然无存,暗藏的春心蓄势待发;贾森所熟悉的姑娘已经不复存在,今天的她已经变成一个十足的缀着黑色花边的性感女郎。
她每呷一口酒,头脑里的守旧想法便与她拉开一段距离,从图书馆里翻出来的那本蜚声世界的古印度插图教科书里边的画面以及那盘儿童不宜的录像带里的形象活生生地在她眼前跳跃起来,她已经为今宵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在如梦如醉的夜色里,她就这样蹑手蹑脚地上了贾森的床,悄然来到了在床上熟睡的男人身边。
"是我,宝贝儿。"她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她的轻吻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不过我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我了,今晚我可是你朝朝暮暮梦寐以求的心肝儿。"说着她跪到床上,双手模到了他的肩头,又寻寻觅觅地模到了他的双手。"谁呀……"他仍然处于睡眼惺松的状态。
"别出声,"她凑近他的嘴,轻声款语地命令道,"别说话,什么也别想。凭着感觉猜一猜,今天对你风情万种的人到底是谁。"
她以一个吻止住了他的提问,同时抓住他的双手贴到自己的玉颈上,让它们沿着她圆润的曲线滑落、滑落,然后停在了她的处,使他感到自己胸腔深处的躁动。
"可是,你……"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她再次打断了他。
"这样说吧,一个朋友让我来的。"她说道。
"是谁呢?"
'先别说话,宝贝儿。"她说着把一只手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另外一只手扶着他的一只手往自己的挪去。"今天我说了算,"她嗔怪着说,"没你说话的份儿,不然我就走。你肯定不想让我现在就走……对吧?"
她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感到他的头在自己的手掌的摩挲下微微地抖动着。乖乖,她在懵懵懂懂中感觉到,他的头发怎么会这样硬呢。处在亦真亦幻中的她猛地一机灵,然而她又感到科涅克白兰地使她浑身发热,使她的各种感觉躁动不已,也使她打消了对自己身边所有的事物的奇妙变化刨根问底的念头:床好象变小了,屋子好象变大了,时间好象更晚了,空气好象稀薄了,被褥好象丝绒一样柔软;床上的男人也好象大了一圈,也更加壮实、更加坚硬。
布莱尔扶着他的手,让他的手指沿着边缘的花边慢慢地移动着,她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扶着他的手移向吊袜带的时候,听见他的呼吸加重了。他的手沿着袜子后边长长的缝线移动的时候,他的呼吸已经变成了不由自主的喘息声。
他的手触模到吊袜夹,顺着长简袜的上沿模索的时候,他显然再也无法自制了,呼吸也因此变得急促起来。这下子他完全清醒了,欲火陡然高涨,这情景和他们订婚以前一模一样,而订婚三个月以来,他却像遭了霜打的黄花一样,蔫了。贾森——还有她对他的强烈的——一让她上床的时候只穿黑色花边的内衣。贾森,他是她今生第一个,而且是她惟一的情人。
"'抱着我,"她像小猫似的说道,说着把他的发烫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臀部。"今晚就在梦中看我吧,宝贝儿,要我吧。你本来也想要我的,对吧?"她的口气变得温婉了。然后她问道:"我只让你选择一个答案,要,还是,不要?"
"要。"他那变了调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着。他的手指沿着长筒株的缝线从上到下来回抚摩着她的双腿,"最后,他的手停在了长筒袜上沿的夹缝里。他把手探进松紧带里边,轻轻地抚摩着她,多么轻柔啊,今天他的和以往就是不一样,她朦朦胧胧地想道。
说来也是,上次贾森和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刚刚过去的绝望的几个月里,她克制着自己,过着孤身独处的日子。她甚至觉得,他再也不会温情地抚摩她了。也许他那种撩拨人心的抚摩由于时日的迁移已经在她的记忆中淡化了……或许是科涅克白兰地的作用。
她接着想道,也许,他迄今为止没有像今天这样抚摩过自己是因为自己过去从来没有把他——也包括把她自己——挑逗到欲火冲顶的程度。她以前从来没有在上床的时候穿过X级的内衣,也没有在他的耳畔说过的话语。在他们订婚以前,这一切都没有必要,因为贾森的情绪很容易被激发起来。而订婚之后,他每次都显得萎靡不振。
然而,还是在贾森的床上,今天夜里的他却能够让人感到顶天立地的男人气概,还有对异性的疯狂的渴求。她用自己罩在花边里的丰乳摩挲着他的胸膛,他则用手指不停地着她,后来他抬起头,两个额头贴到了一起,他伸出舌头,濡湿了她的樱唇。他把她的头拉下来,热烈地吻着她,把舌头探进她的嘴里,他是那样的柔润、温情、撩人。
她头脑中蓦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吻过自己,今天他的手腕子轻轻一抖便把她的扣解开了,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过。接着他又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博取她更大的欢心。
布莱尔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她当时怎么就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是那样呢?
过去五年以来,布莱尔天天都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还有好些类似的其它问题。那个人如此娴熟地、干净利落地剥掉了自己用于遮羞的内衣,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贾森的床上居然不是贾森本人呢?
在那个科涅克白兰地使头脑昏昏然飘飘然如梦如幻的夜晚,在整个过程中,自己怎么就没有一刻清醒的时候呢?贾森床上的人明显地大了一圈,反应也更加强烈,对自己所有的渴望几乎是有求必应。
难道自己当时真的相信,当时扮演的那个风情万种的夜女郎角色重新激发了贾森非同寻常的男子汉气概?也许自己对贾森真的是一往情深,当时真的坚信自己能够治好他的萎靡不振?
如今她已经是二十七岁的人了,比当时年长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所以她知道了贾森的症结所在,他当时是不愿意承担责任。他答应和自己结婚的时候,已经把他自己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而在那要命的一夜之后双方解除婚约之时,他仍然试图掩盖他那逃出樊笼的感觉。
布莱尔感到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然后是一个男士的声音:"女士醒了吗?"她的思路被打断了。
布莱尔问道:"什么事?"
"请系好安全带,把靠背立起来。"对方说,"我们就要降落了。"
布莱尔按照机组人员的话做了,然后看了看与她隔着一个座位,靠窗而坐的那位旅客。她对那位七十岁的老人笑了笑,他们在飞行的前半期聊了很长时间。
他的外貌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他的真实年纪。他满头白发,白色的胡须修剪得轮廓分明,和蔼的褐色眼睛,淡蓝色密纹面料的西服,上衣的翻领上有一颗蓝色的扣子。真是位风度翩翩的绅士,飞机起飞不久,他还主动提出过和她交换座位。当时她虽然谢绝了他的好意,却深为他高雅的风度所折服。
在他们一起闲聊的时候,她了解到,他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一个退休的房地产商,老伴已经去世,膝下有六个孙儿。这次他是来看自己的儿子,儿子最近刚刚破调到旧金山。布莱尔几乎没有透露她这次旅行的目的,她仅仅告诉对方,自己是为了'"生意上的事"。而对方也显得很客气,丝毫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
这时他问道:"睡得好吗?"
'"呃,很好,很解乏。'"她因为自己言不由衷,双颊泛起了两片红晕。在所谓的"睡觉"期间,她的头脑里一直在翻腾黑色花边的场景。
"你刚才说什么?"他把身子探过来,同时用一个手指点了点自己耳朵里的助听器。
布莱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为南方口音补充了一句:"非常好,谢谢。"
"我想到饭店后,我至少得睡上一觉。"他说完靠回椅子背上,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愿我儿子给我预定的房间很安静。"
"你不是住在亲戚家里啊,先生?"
"正相反,我是住在亲戚那儿。"答道。"他呀,是这么回事儿,他住在饭店里。我记得他说过,我的房间离他的套间不远。"
他这番话使布莱尔感到一阵紧张。想到旧金山有那么多饭店,她又镇定下来。
她接过他的话茬,用南方口音问道:"是去看你的几个孙儿,对吧?"
"噢,不是。六个孙儿是我两个大儿子的。我现在去见的这个儿子还是个单身汉。"说到这里,他低下头透过舷窗看了看飞机下边的城市,然后又回过头对布莱尔说,"依我看,他作单身汉的时间太长了点儿。他总是说他的工作没给他留下任何允许他浪漫的时间。我说,如果没有浪漫,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这我同意。"布莱尔说,"可是,我自己也还没有经历过多少浪漫呢。"
"那么,你应该尝试。"他若有所思地说,"每一个年轻的女士都应该尝试。"
"我们这些相貌平平的女人总是没有机会。"布莱尔答道,"这是生活中的现实。"甚至相貌出众的女人也没有机会,她心里暗自思忖道。就拿她自己来说,过去的几年来就是如此。
"我可不认为你相貌平平。"他反驳道。
"我这样说,是因为事实如此。我不是那种招人的靓姐,也没在情场上出过风头,这我很清楚。"
舷窗旁边的老人摇了摇头说:"有些男人确实认为外表最重要,我却不这样想。我可爱的太太也不是那种招人的靓姐。我第一次带她和我的家人共进晚餐时,我父母说,还看得过去。但是在看得过去的外表下面,她真是棒极了。而我觉得——"说到这里,他仔细地把她打量了一遍,然后接着说了下去——"而我觉得,在你好看的外表下面,你肯定也是,年轻人。"
布莱尔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脸说:"你可真会说话,讨人喜欢。听你说话,人家会把你当作美国南方的绅士呢。"
"应该说很会观察。"他纠正她说,'如果我儿子带回家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征求我的意见,我会当即同意。"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请别认为我是不正经,在你离开旧金山之前,如果我请求你,允许我把你介绍给他,你不会认为我太冒昧吧?"
"冒昧?"布莱尔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才好。"一点也不。可是——你看——我生意上的事特别忙,我是一点时间也腾不出来。"
她的回答无疑使他很泄气。"我得申明,我不是非要把你们俩扯到一块儿。我很清楚,如今忙碌的年轻人有好些时髦的方法相聚,不再需要正式的介绍。"
"你是说登报征婚,是吗?"
"我说的正是登报征婚。"他显然认为这是一种不值得提倡的方法。"这种征婚肯定也有它的道理。我刚才真不该向你乱提建议。我喜欢你的口音,因此以为我儿子也会喜欢,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会喜欢他那种迷人的笑容。看来我真的是老糊涂了。另外,我真不敢恭维如今的人毫无浪漫色彩的说法,比如你们两人之间'从地缘上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没说错吧?"
"没错。"布莱尔附和着说,她对于能够摆月兑这种牵强附会的见面感到释然。
"嗅,说真的,这事值得一试。你肯定可以理解,作为他的父亲,我希望看到他结婚和生活幸福。他的职业不错,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挺幸运,这一点倒是让我挺满意。"
"请问,他是做什么的?"
"饭店经理。"
"哦。"布莱尔自我安慰道,没什么值得紧张的。
"他提升挺快,已经成了他们公司最年轻的经理。"
"是吗?"这一次她真的有点紧张了。
"是真的。一个月之前他刚刚被提拔为常驻饭店的总经理。"做父亲的回答的时候,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他最近刚刚从芝加哥调到这里。"
布莱尔突然有了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她定了定神,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然后问道:"是哪家饭店?"
"圣马丁饭店,城里那个。"
布莱尔这回真的不知所措了。她想起莉莲说过的话:"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发生……"她还进一步说过,"如果你们碰巧……"
"你在旧金山期间住在什么地方呢?"飞机的轮子触地的同时,鲍尔斯·奈特的老父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