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下马直奔帝王寝居“养生殿”,十五夜里万星俱灭,只有圆月高挂天际,洒下冰冷清辉。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皇上寝宫。”巡视皇居的守卫发现入侵者,立即群起围之。
严阙再次出示丞相令牌,此令牌宣告了严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崇高地位,更赋予他若遇国家大事可夜见帝皇,任何人皆不得阻拦的绝对权力。
“原来是严丞相。”守护养生殿的兵士们即刻退下,不敢妨碍严阙前行。
严阙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在此刻似乎显得格外清晰。
他抱着如曦深入宫殿,直抵她的房门前。
“大夫,叫大夫来!”一脚踹开红漆木门,严阙焦急狂乱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响起。
几名宫女跑出来。“相爷,此处为皇上寝宫,请小声一点,以免惊动皇上。”宫女连忙向前阻拦,却不知严阙怀中人儿正是当今皇帝。
“司徒兰呢?她跑到哪里去了?快点把她给我找出来!”
“相爷,这里是皇上寝宫……”宫女们焦急道。
守在外头的侍卫碍于严阙手上那块令牌,只得退居一旁,面面相觑,没办法上前阻止。这是几代以前就传下来的规矩,天子之下为丞相,天子不在丞相最大,他们只是小小侍卫,若前去驱赶严阙,搞不好明日会被拖到殿外杖打数十。
所以,只能干瞪眼看严阙发疯,没法子做些什么。
“天杀的你,到底懂不仅我在说什么!”严阙怒吼了声。“马上给我一名大夫,然后找出司徒兰。如果皇上有个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宫女瑟缩了一下,严阙一言明此事与皇上有关,而且脸孔又狰狞万分想杀人似的,她们不敢有所耽搁,立刻四散寻人去。
旋踢上门,严阙没半刻延迟,随即走到床前将如曦轻轻放下。
“忍着点,大夫就快来了。”严阙坐在床沿,如曦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他焦急得手掌都汗湿了。
如曦咬牙强忍,泪水却不听话地扑簌落下。
“怎么,很痛吗?”见着如曦的泪,严阙整个人都慌了。“放心,你不会有事,绝对不会有事的。”
“干么要对我这么好……”严阙的心疼如曦感觉到了,她忍不住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眼睛都肿了还停不下来。现在的她,一定丑得不得了。
“傻瓜,你在说什么。”
“你别对我这么好……这样我会舍不得离开你……”如曦失血过多的身子逐渐冰冷,意识在朦胧与真实之间飘忽游移,她觉得好累好困,双眼如有万斤般沉重,快要睁不开来。
她明白,严阙一定已经知道她的身分了,他已晓得她是君,而他为臣,所以她短暂的美梦也必须醒了。
她怕她这一合上眼,再睁开时严阙就要回到最初那个冷酷无情的男子,所以她想再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他眸中炽烈燃烧着的情感,一份完全只为她而燃烧的情感。
她最初也是最后,深深喜欢着的人呐……
“别哭,你不会有事的。”
严阙慌乱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开大喊。“大夫全死光了吗,怎么那么久都没来!”
一名在外头探勘情势的宫女被严阙吓了一跳,本欲急急忙忙想逃走,但严阙早已眼尖看见她。
“你!”
宫女僵在原地,眼睛往左看看往右瞧瞧,求神拜佛希望严阙叫的是别人而不是她。“别左顾右盼。”
宫女深吸了一口气。
“对,就是你。养生殿是怎么回事,居然连半个人都没有?大夫呢,我问你,大夫呢?”严阙急得一反平日冷静沉着的模样,吼声大得可以传到千百里外。
如曦本来很伤心的,但见着严阙手忙脚乱形象全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现下才发觉他和兰兰好像。从头到尾,都是替她操心和收拾残局的那一个。
“这里没有大夫,养生殿有的只是太医。如果你不想叫他们“太医”,另一个别名“御医”也行。”兰兰偕着叶鞠用跑的由别处赶来。
兰兰先隔开杵在门口像块木头似的严阙,然后再把御医之中医术最厉害、排行最前面的头头叶鞠给推进屋里。
“你在外头等着!”兰兰说完这句话,关上房门,就要将严阙隔绝在外。
“让我进去。”严阙挂念如曦的伤势,当然不可能乖乖待在屋外等。
“人多碍事。不想她有任何意外,就给我站着别动,等我们出来!”“砰”地一声关上门,兰兰才不管严阙官位多高。如曦需要的是休息,这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只会使如曦激动而已。
这夜,一整个晚上,烛火光芒不曾熄灭,屋里只传来兰兰和叶鞠的交谈声,细碎而繁杂。
严阙一颗心悬于胸口忐忑不安,只能在开满妖艳红花的庭院来回踱步。走道外两旁花圃遍植某种不知名的花朵,宛若如曦身上的血迹般触目惊心。月色下,诡异的花朵迎风摇曳,掀起一阵无声而邪魅的红浪。
夜风吹来,吹不缓严阙焦躁的心急如焚,他只能拿着殷切的眸子频频往那扇紧闭的门望去,期待着它的早日开启。
东方白光初绽那刻,寝宫内的橘红烛火也熄了,叶鞠将门打开了些隙缝,严阙便冲进了室内。
“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叶鞠拎着药箱关上房门离去。
“她怎么样?”严阙焦急地问道。
“没什么事,一点皮肉伤罢了。”兰兰收拾着如曦换下来的血衣,神色平静。
“流那么多血会没事?”严阙不信。
“不全是她的,也有可能是旁人所溅。叶鞠看过她的伤,长两寸深半寸,而且刚好划在她肉最多的腰际,虽然流了些血,但还没到阎王要收人的情况。更何况死人交到叶鞠手上,叶鞠都有本事把他给救活。如今包扎好、血也止了,我看她休息个三五七天,多吃些东西补一补,过阵子应该就没啥大碍。你啊,混乱中也没看清楚就又喊又叫的,昨晚差点儿被你吓死。”
“但你与那名御医一夜没出来,如曦若真的没事,你们怎可能整个晚上守着她?”严阙凝视着如曦苍白无血色的脸庞,心就是不安,无法平静。
“哦?!”兰兰收拾好杂乱的寝宫,倒杯茶润了润喉。“我们俩在谈天。”
“谈天?”严阙无法置信。
“不跟你说了。”兰兰放下杯子,拿起如曦的血衣往外走去。“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好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留在这里陪她吧!我得先去和永掖侯谈谈他那个弟弟惹出的祸,想想该怎么处置那不知死活的家伙,接着弄妥堆积如山的秦折,然后再赶回来洗衣服。唉,忙死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清闲啊?”
兰兰边走边说,声音渐行渐远,仍碎碎念着。“明明才十八岁,却被折腾得看起来像二十八。能者多劳……我都快操劳而死了我……”
接着她又开始安慰起自己来。“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严阙由外头转了一圈回来,见到如曦时,她是笑着的。
他觉得她笑起来十分好看,就像晨间微风,就像灿然曙光。从最初的第一眼直到现在,她都没变过。
“我以为你走了。”如曦由床上坐起身,醒来好一会儿的她,方才没见到严阙在身边,还茫然了会儿。
“伤口疼吗?”严阙问道。
“不疼了。”如曦有些-腆。这点小伤却令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有些无地自容。“不过我那时候还以为我会死呢,真是太可怕了。”
“现在没事了。”严阙坐在床沿,凝视如曦美丽的脸庞。
接着,两人之间缓缓地静了下来。如曦的笑依然挂着,但目光低垂,她深知这回醒来,便已无法再回复从前的关系。
“兰兰呢?”她轻声问。
“永掖侯那处。”他的声音也放低放素。
“你带我回来的?”想不出什么来说,如曦空空如也的脑袋拚命转着,但气氛始终凝重异常。
“嗯!”严阙点头。
“我的事,你全晓得了?”她发现自己从醒来开始,就不断地在讲废话。
“嗯!”
“我不是有意瞒你,不过这等事,向来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严阙静了一会儿。“如果,我永远都没发觉你真实身分,那我们……”顿了顿,严阙才道:“不……始终还是不可能的。”
他明白有些事情得适可而止,否则有朝一日弄出的,可不只康王之投谁生谁死那么简单,到时动摇的恐怕会是国家基石。不只他,甚至连如曦都因此会成为千古罪人。
他不能让她留有恶名。
如曦一直以来都想当个富国昌民的好皇帝,他不能毁弃她这份努力。
“长乐坊这段日子,你过得开心吗?”如曦问道。
严阙点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月,但是这些日子实在是很愉快。”如曦虽想强颜欢笑,但泪水已经忍不住掉落被褥之上。“虽然,我们大多数时刻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她当初原本只是想稍稍体验所谓的爱情滋味,时间一到便与严阙分开。
但原来这种东西是种蛊,刚开始可以作威作福,要什么有什么,但若有天要抛弃了,就必须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
这是开始便知道会有的结局,她当天子的一天,身系国家百姓天下重担,所以不能有任何差错。如同度止厄能拿她牵制严阙一样,他们若还是这样私下往来,哪天说不定也会有人拿严阙来动摇她。
天下社稷啊,是个沉重的负担!若她是名副其实的男子,那也不至于碍于身分真相,而要镇日提心吊胆躲躲藏藏,更不会因为害怕身分被拆穿,而要与严阙保持距离。
她已经下定决心,何况都已十八了,事要知轻重。她没忘记过母后的殷殷叮咛,也没忘过兰兰这几年多辛苦,有些事,该舍的就要舍得,严阙想必也明白这点。
不发一语,严阙吻上她的唇。与以往的温柔或狂暴不同,今日留在她唇际的,只有浓郁得无法褪去的遗憾。
幽远流长的一个吻,轻缓得要令如曦心碎。
泪落下时,她带着浅笑。
她没忘记严阙说过的那句话,漾着笑的她,是最美的。
她要将最美的样子,留给他。
几日之后,早朝大殿上钟鼓齐鸣,文武百官列于天子之下伏首跪拜,当朝帝皇身居白纱帘幔后俯瞰这幕庄严肃穆景象,俯瞰着她的家国。
“带——罪臣度止厄——”殿前执事官高唱道。
御前侍卫将穿着囚服、头发散乱、手铐脚镣加身,而且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度止厄押上朝堂。
度止厄双膝未及着地便直喊冤。“皇上,求皇上作主,微臣一向秉公守法不曾胡来,今日惨遭小人陷害被迫入狱。目是无辜的啊,皇上!”
如曦瘫在殿堂高处的龙椅上叹了口气,这种人居然还敢辩称自己无辜,真是脸皮有够厚,尽丧了礼义廉耻。
“皇上,注意您的坐姿!”严阙恢复昔日神情冷漠淡然的模样,开口闭口都是要她的行为举止合宜妥当。
瘫着可是因为她腰伤未愈,怕压到伤口啊!
但她没有出言争辩,如曦还是缓缓挪正了些。
“宣——度止厄罪状——”
度止恸手拿卷宗,向前一步念道:“罪臣度止厄为其私利残害同袍,纠结党羽企图谋反,以上罪证确凿,缓刑部定识,判秋后处决。”
如曦又叹了口气。看来看去,原来度家的大儿子才是真正了不起,“肚子痛”不仅为人正直,性子更是嫉恶如仇,在发现自己的弟弟作奸犯科屡劝不听后,干脆为刑部收集罪证大义灭亲,以免其弟危害人间。
所以说她的臣子们真是吓死人的要不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度止厄,朕再给你个机会,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所有事都有人处理好了,如曦例行性地问了问。
“臣是无辜的,绝对有人栽赃嫁祸。”度止厄拉扯着身上枷锁,失去了那日康王府内的雍容气度,拚命地呐喊狂啸着。
“把他拖下去吧,看了就伤心。”冥顽不灵的家伙,是不会悔改的。
“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皇上,臣是无辜的!”度止厄仍不死心地挣扎,不肯让殿前侍卫带走。
如曦见百官无人上奏,于是站起身来准备走人。
唉,她的腰虽然只是被轻轻划了一刀,但流的血实在有够多,她这会儿才稍稍起身,天地就一片漆黑,眼前直冒金星,头晕目眩站不稳脚。
这个度止厄真该被碎尸万段,她家只剩她这滴血脉而已,出了事就找不到人来生了。真是的!
严阙一双眼只凝视着如曦,他将所有心力都放在如曦身上。见她晃了一下,本有股冲动想上前扶住她,但脚才挪移半步,却又止住。
他眼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当朝皇帝。
他只是一名丞相,而他的职责是辅佐帝王治理天下。
他不该再让私欲冲昏头。
如曦瞧见严阙忧心的神情,她缓缓一笑,于帘幔之后朝严阙摆了摆手,要他放心,她没事。
有股深不见底的惆怅顿时上涌,如曦眼眶微热,差点儿又要哭了出来。
从此以后,就只能这样了。
她再也不能拥抱严阙,再也不能看见他温柔满溢的表情。
喧闹的大殿上,没有人晓得他们之间的事情,长乐坊和康王府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那是段轻狂恣意,对所爱毫不保留,深藏住了的秘密。
她虽然感到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突然,在众臣的惊呼声问,度止厄挣月兑御前侍卫的钳制,发疯似的攀爬殿前高阶,冲向皇帝。
“昏君,你这个昏君!这么多年来,我没功劳也有苦劳,你竟听信谗言要置我于死地!”度止厄一把扯下从未掀起过的白色帘幔。
顿时白纱飘飘,轻扬乱舞,在臣子们的嘈杂声中落下了地。
初次,如曦迎向众人的注视。
卸下朦胧不清的纱幔,她目光所及尽是身着官服、神态威严的朝臣们。
朝臣们见着她的面貌,个个是张大了嘴,僵了。
度止厄瞪大眼,直视着身着天子服、样貌斯文却俊秀非凡的皇帝。他的唇间开始颤抖,整个人直立在龙椅之前无法动弹。
如曦不知该作何反应,双唇微启,回视度止厄,也呆住了。
这种情形总不好打招呼说:嘿,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长乐坊那个清新可人犹若晨曦的坊主如曦!
严阙奔来,立即将度止厄擒下。
他望着如曦,如曦则摇摇头表示她没事。
“是你……怎么可能是你……”度止厄喃喃念道,惊吓过大的他再也没力气继续发疯。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个个大臣都把眼睛睁得老大,吃惊地看着那张没有帘幔所遮掩的俊美脸庞,而后讶异于“他”泰山崩于前却不改其色的尊贵与沉稳。
如曦叹了口气,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干么个个望着她的,都和度小月的神情如出一辙。
对啦,她承认她穿起天子服来是又俊又迷人没错……
但“她”现在可是男的耶!
这年秋到得早,枫红将函阳城染得优美如画,在缤纷落叶中,皇宫内的一切也回复了平静。
某天严阙在养生殿外和兰兰谈了一会儿,翌日早朝便递秦折辞官。
如曦虽不舍,但严阙去意已坚,几番犹豫下还是忍痛允了,三日后严阙举家迁离函阳城,再也不复见其踪影。
她晓得这是迟早的事,日夜相对却不能相见实在太辛苦了。她不愿严阙痛苦,于是让他离去。
这段时间如曦借口体虚不适,闲暇之余都躲在无为阁内批阅奏折,再也没有上朝。度止厄那日大闹朝堂给了她一个好理由,大臣们多数以为她病了,所以无论大大小小的事全载在奏折之中,好让她不用奔波上朝,安心休养。
叶鞠来看过她几次,见她神色不错,也就没有多作诊察。
叶鞠又说,严阙走后丞相之位虽有人递补,但那个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害兰兰累出了一撮白发。她们现在正在御花园里养蜂,蜂蜜有去老还童之效,兰兰想把她的青春补回来。
于是,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宫阙变得空荡,没人有空理她。
“兰兰,怎么严阙离京的事你没告诉我?”秦折批累了,如曦跑进御花园里找兰兰。
原本她还想见他最后一面。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不想让你心烦。”兰兰正在整理蜂巢,脸上身上都被叮得一个包一个包。
“你以为我会把他留住,不让他走对不对?其实我也知道我们两个是不可能的,他留在这里只会触景伤情,走了也好,起码还能够重新开始。”
兰兰听见如曦的话颇觉得讶异。“从康王府回来后你好像长大了,想事情也考虑得多,真令人欣慰。”辛苦了这么久,如曦终于开窍,一种雏鸟离巢的感慨令蔺兰感怀了起来。
“是啊,年纪也到了,总不能再胡作非为,无所事事吧!”如曦说着说着,却突然“恶”了一声。
“怎么?”兰兰立即回过头来。
如曦只是朝兰兰微微一笑,忍不住月复中翻腾的酸意,紧接着又“恶——”了第二声。
兰兰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每次有这种预感的时候,如曦通常都会惹出很难办、很难办的事情来。“拜托你告诉我,那只是吃坏了肚子。”
如曦浅浅笑道:“没关系啦,就算生下来,也有你帮我养啊!”
“我的老天!”兰兰捧着头就快晕了。
兰兰望向御花园外头,对守在外围怕被蜂叮的宫女喊道:“那个谁……对……就是你……马上去把御医给我叫过来……皇上身体不适!”
“我没有身体不适啊!”如曦柔柔地道。“只是有了小女圭女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