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希文慢慢放下刀叉,幸而切好的牛排尚未放进口中。“蓝(王玉)你可不能拿这件事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希文,你看不出来我快急死了吗?”蓝(王玉)喝一大口酒,她面前的晚餐动也没动。
几天来,她一直在思考牧安若的建议。费希文不能算是她的男朋友,可是她知道,在别人眼中,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长这么大,也只有希文一个可倾心谈话的异性朋友。最后她还是决定约他出来。
“婚姻不是儿戏,蓝(王玉)。别喝了,”她又去拿杯子时,他伸手拦她。“你几时喝起酒来了?喝得这么猛,会醉的。”
“我只是要求你和我假结婚。”蓝(王玉)颤抖的手按住他的。“瞒过爷爷一阵子再说。”
“这太荒唐。”希文拍一下她的手。“我不能帮著你这样欺骗季老。”
“不是你,就是别人。你不帮我,我去随便找个男人来帮我。”
希文皱著眉。“蓝(王玉),别胡闹。你不是任性而为的个性,不要说些你无法对后果负责任的气话。”
“狗急跳墙。他把我逼急了,我只有急就章。”蓝(王玉)泪汪汪地说。
希文叹一口气。“季老是专制了些,可是我相信他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完全不顾你的感受和想法,毕竟是你的婚姻,关系著的是你的终身幸福。”
“你还不明白吗?”蓝(王玉)急迫得眼泪夺眶而出,声音跟著提高,“他关心的不是我的幸福,是蓝家的子嗣。”
留意到四周投过来的眼光,希文很快叫人结了帐。
“我们到别处去谈。”
他带她离开餐厅,走到停车场,蓝(王玉)一手一直掩著嘴,啜泣著。
“别哭了,小(王玉)。”希文叹息,伸臂拥住她,柔声哄著,“不要哭了,事情不会这么严重的。”
“你不懂。”她将脸埋进他胸前,抓救兵似地紧抓住他西装领子。“你不明白。”
希文正要说话时,眼角跳进一个熟悉的俪影,他的头本能地迅速转向那个方向。在他左前方,狄兰德小姐和一个高大俊挺的金发外国男子,正相偕穿过停车场,步向他们才出来的餐厅。狄兰德小姐的视线往他的方向扫了一眼,旋即和她的男伴低语著继续前行。
在希文脑际的影像领域里,很自然地浮现另一张脸孔,牧安若。这两个女人截然不同又十分酷似的容貌接著叠合,成为一个复杂的重影。
“你不帮我,就不要管我了。”突然自他怀中走开的蓝(王玉),攫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将她拉回来。“你到哪去?”
“随便去哪都好。”蓝(王玉)抽著气。“我受不了,我要发疯了。”
“小(王玉),冷静点。”
她向来娴雅柔顺,忽然如此歇斯底里,倒真教希文担心起来。
“我没说不帮你。来,到车里坐下,慢慢谈,好吗?”
他哄她坐上车,关上车门,回头纳闷地看餐厅入口一眼,但已不见狄兰德小姐和她男伴,想必是进去用餐了。他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蓝(王玉)还在抽噎。
“这样吧,我送你回去,然后我和季老谈谈,听听他的安排。”
蓝(王玉)猛烈地摇头。“你想害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的脾气。”更多眼泪涌了出来。“他本来就认为我不堪大用。他那么喜欢你,一心期望由我来使你成为他幕中一子,我负了他的重任,他甚至不惜拿财产来当条件,你也不为所动。现在你还替我去告诉他,我不要嫁给他为我安排的人,他丢得起这个老脸吗?”
希文沉坐默思了片刻。“他究竟要你嫁给谁?”
“我不知道。”她呜咽道,“他说如果我没有能力把自己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他就要来为我安排这个合适的对象。”
“你看,季老并不是随随便便把你塞给什么张三李四啊。他会给你物色个和你称适的人的,你想得太多了。”
希文将车上的一盒面纸放到她膝上。她抽一张,一下子就擦湿了。又抽一张,细声细气地揩著鼻端。
“是你太不了解他了。”设法吸一口气,她沙哑地说,“是的,我承认,他不会任意找个人把我交给对方。他会精挑细选,尤其要确定这人有强壮的精子,家中世代子息旺盛,好使我为蓝家壮阳气。”
这会儿希文可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样的言语会出自蓝(王玉)口中。
他摇摇头,诧异又好笑。“你说到哪去了?”
她转过略微苍白的脸。“我说的是实话。你忘了他当初如何企图利诱你娶我吗?他现在又在施相同的计略。”
这个,希文无法不信。
“我不要这样的婚姻。想到要嫁给一个……”恐惧堵住了她的喉咙,她转开头,惶恐的眼睛瞪著前方,她伸手握住咽喉。“爷爷要的只是我为蓝家生个后嗣,我生不生,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我嫁的人。因此,我现在只要遂了他的心愿,结婚,其他都可以推卸。”
“这不合理。你就算结婚生了孩子,也不姓蓝,和蓝家有无新一代子嗣毫无关系。”
“有。”她再度转过来看著他,眼底的惊恐仿佛大难已然形成。“这个人必须入赘,并同意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姓蓝。”
希文眉峰几乎聚成一直线。“你刚才说我害你,我看比较像你在说服我跳进一个陷阱。入赘?”他不可思议地摇头。“就算我们的感情不是兄妹之交,朋友之情,就算我们因为相爱愿意长相厮守,叫我入赘,也绝对办不到。”
“但是你不必一定要入赘。”蓝(王玉)似乎寻到一线生机般,热切地说,“你只要答应爷爷,将来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姓蓝,他就会满意了。”
“荒唐,”希文摇头,又摇头。“太荒谬了!我不会和你结婚,因此生孩子更不用谈了。”看见她刷白的脸,他柔和地立刻补充,“我喜欢你,小(王玉),可是我们很久以前就谈过……”
“我知道。”她沮丧、挫折地缩在椅子里。“我也没说我爱上了你,我只求你救救我。”她闭上眼睛,新的泪水滚滚而落。“嫁给一个为蓝家财产而娶我的人,希文,请你为我想想,我会幸福吗?与其成为一部被爷爷当作造人的机器,和变成另一个男人发财的印钞机,我不如死了算了。”
“小(王玉)……”希文为难地想不出安慰她的话。
这个时候安慰无补于事,然而他无法帮她。如他一再强调的,太荒唐了。
她张开空茫无助的眼,转过身子,两手伸出去抓住他的手。“求求你,希文,救救我。”
“小(王玉),我不能……”
“只有你能救我。我们结婚,可是你不必和我同床,同床也不需同眠,你我间没有所谓夫妻的义务。”
“小(王玉),这太……”
“你只是名义上和我结婚而已,你还是自由的。我绝不会干涉或过问你的私生活。”
“小(王玉),听我说……”
“等过一段日子,我们再编个理由,告诉爷爷……就说我不能生育,然后我们再离婚。他不会为难你的。”
希文惊愕地看著她。“你早在和我见面前都计画好了。”
“答应我,希文。”她像个溺水的人般紧紧抓著他的胳臂。“我信任你,才来求你。我知道你会遵守诺言,不会婚后变卦,要我成为你名副其实的妻子。你不会欺负我,占我便宜。”
希文苦笑。“小(王玉),我只是个男人。我是一直拿你当妹妹,可是不表示你不是会令男人动心的女人,如果我们真结了婚,你想我是那种会对妻子不忠实的男人吗?你对我至少该有这份尊重吧?”
显然她没料想到这一层。蓝(王玉)松开了手,颓然坐回去。“你会……你会要我跟你……行房?”
“假如──”他强调,“我们结婚的话。我不会强迫你。可是既是要掩季老耳目,我们势必不可能分房分床。而一男一女同寝一床,你是我合法的妻子,你又是个漂亮动人的女人。蓝(王玉),如我说的,我只是个男人。”
“你才说了你不会强迫我。”
“我用不著强迫你。”他直视她,让她明白他字字句句中的认真。“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懂得如何让一个不愿意的女人臣服,甚至反过来渴求。你懂我的意思吗?”
出乎他意料地,他眼中纯洁纯真的小白鸽,竟坦然地迎视他。“我没那么天真,我当然懂。”她温柔但坚定地告诉他。“可是你放心,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希文开始明白他并不如他以为的那么了解蓝(王玉)。这么多年了,他首次以看一个女人的眼光端详著她。
“我不会被你诱惑。”
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他不由掀起了嘴角。“哦?”
“嗯,我不会。”她加强语调地重复。
“你怎能如此肯定?”他问,趣味又有点愚蠢的感到男性尊严受了伤害。
“因为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大哥哥。我和哥哥敦伦,岂不是乱了伦常?”
希文仿佛挨了一巴掌,然而也有种受了挑衅的激素在体内跳跃。“那你和哥哥结婚,就无违道德伦理了吗?”
“这不同,你毕竟不是我血亲兄长,只是我心里始终敬你如兄,将来也一样。”
蓝(王玉)在他水晶玻璃般的眼中,看到一些崭新的东西,那是男人对女人的眼光。她暗暗畏缩了一下,但她对他的信任随即掩上来。希文的正直和诚恳是有口皆碑的,她相信他。也因此,她心中的罪恶感更深,但她别无他法,只能寻这下下策中的上策了。
如果她是一般女人,她会爱上希文,甚或可能真会不计一切将他据为己有。但她不是,她不是一般女人。
他一定疯了,希文想。因为考虑半晌后,他给她的答覆是,“好吧,明天我去见季老,告诉他,如果他依我几个条件,我就娶你。”即使如此说著,他都难以相信他真的同意了这个荒谬绝伦的主意。
“啊,希文!”蓝(王玉)冲动、激动地倚过去用力抱他一下。“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坐回去,她眼中的阴霾散尽。“你要和他谈什么条件?”
***
“太容易了。”安若摇摇头。“一切进行得太顺利,让我心里很不踏实。”她说的是英文,纯正的英国口音。声音也很低,正好可让她对座的男人听见。
戴洛两年前来到台湾,受她重托,担负起一项重任。这其中有许多他不解的“机关”。但以他对安若的了解,他仅忠诚为事,并不多问。她肯信任他,已是他无上的荣幸。他曾追求她数年无果,最后只好甘心接受她只肯给他友谊的事实。他一开始认识她,就为她神秘的特质所迷。她既具有英国贵族仕女的高雅,更兼东方的古典气质。戴洛在伦敦上流社交界的魅力所向披靡,独这位兼拥东西两方之美于一身的俪人,始终不为其所动。
为了打动芳心,他不惜透过她的养父母,狄兰德公爵和夫人,猛下殷勤功。又得知她果然系来自东方,为她下苦心练了一口道地京片子;在他经常“凑巧经过”或专程拜访狄兰德府,发现公爵夫妇在家均和她以国语交谈后。依然,她以礼以诚相待,就是不肯以情以心相许。
两年前她突然主动约他见面,问他可有兴趣到台湾长住一段日子。然后她告诉他她有意回离开多年的祖国创业,而她需要一位足可信赖的人同行,并在她尚无法在台停留太久时,代她处理业务。
这表示她若不在英国,必然和他一同在台,否则也会密切保持联系。最重要的,她需要他,信任他,戴洛岂有不愿之理?他毫不犹豫地辞掉伦敦国际商协总监的高薪高职,以海外投资财团之名,逐一打入台北企业界。凭戴洛原本在商务协会立下的名气和地位,及和台湾商界建立的关系,进入本地社交圈于他是轻而易举。打探消息更是手到擒来。
但安若的兴趣和目标仅锁定蓝氏企业。蓝氏是独资独立的家族企业,不接受投资,不受股亦不售股。
“打听和蓝氏有来往的厂商,找出弱环,吃下来,堵住蓝氏和他们的交易通道。”安若回给他的电文如此指示。
戴洛照做。接著安若指示买下一家多年来一直为蓝氏航运牵制的航运公司,很短的时间内,即切断了原属蓝氏的几条主要航运线。稍后,蓝氏海运也轻易纳入安若计中。再接著,戴洛查出“莱茵酒店”,蓝氏关系企业之一,因资产负债表长期的常红,已有数月发不出员工薪水,仅余一些忠诚的老员工,不计较只领象征性的“车马费”,仍留在工作岗位上。
这次安若亲自回来了。商谈之后,仍由戴洛出面,约蓝氏总公司董事长蓝嘉修密谈,顺利将“莱茵”易了主,条件是由蓝家的人当家,但不具任何主权资格和权利。对外,“莱茵”主人仍是蓝氏,内部改革及所有行政、财务等等权项,皆由幕后投资者作主,蓝家的人不得有异议,才无权参与。
安若巡视了饭店所有部门,做了些必要的重修重建指示,又飞回英国。公爵去世后,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安若要待在养母身旁守侍尽孝。终于夫人病体康复了,她这次再来,戴洛曾半嘲半戏谑地说她“女王躬身亲政来了”。
“你啊,生性多疑,谁也不信任。”戴洛说。“就不知你为何对我情有独钟,但当然,我不是抱怨。”
“别钓鱼。”安若点破他。
“适时的赞美是最佳的鼓励。”他这会儿是抱怨了。“你没听说过吗?”
安若对他了然于心地微笑。“只怕我的鼓励教你拿去会错了意,反过来说我戏弄你呢!”
戴洛无奈地耸肩。“总是说不过你。”他叉起一块鳟鱼,细细品尝。“美味。”闭一下眼,愉快地叹息后,他张眼面对无法逃避的严肃话题。“我尽管反对饭桌上谈公事,因为有碍消化,不过对你,一切例外。为什么不踏实?”
“我说了,一切太顺利,其中必有诡。”
“我也说了,你太多疑,总相信别人要对你不利。”
安若放下牛排刀。她没有胃口,但不肯承认是方才停车场看到的那一幕使她心里不舒服。
她端超高脚杯,喝一口冰水。“你应听过,蓝季卿是何等叱吒的风云人物,厉害角色,怎会这么容易让我们截掉他的重要运输线,不做任何反应,又毫无反抗地将酒店拱手让出?”
“Ann,”戴洛叫她的英文名字,“亲爱的,明明白白蓝季卿已不管事,蓝氏负责人如今是蓝嘉修。而这位蓝嘉修,我告诉你了,和他女儿蓝(王玉),都对饭店如何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财务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他乐得把烫手山芋丢掉,同时继续轻轻松松当现成老板。换了我,我也愿意。”
“海空两路运输栈道呢?那是一笔可观的逆差啊!”
“他们已有好几年在这两路运输线上频频出状况了。交易往来因而大幅减少,你这一截,大不了他们的赤字数目再升高一些罢了,从其他营收拉来掩一下便可了事。”盘子空了,戴洛满足地放下餐具。“不过,我同意,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地吃掉闷亏,是颇可疑,不符蓝季卿在国际中的强悍声名。”
安若注视他招来侍者点甜点,等侍者撤走餐盘,她深思地说,“我前几天和蓝(王玉)见了面。”
“啊,仅次于你的美人儿,”戴洛向往地说,“典型的娇柔佳人。”
“还说这世间唯我是你心之所寄呢?”她嘲笑他。
“你依然是啊,我亲爱的,但不表示你拒绝我后,我的心就此蒙尘,再看不见世间美丽事物了。”
“你这样说,我倒十分的放心了。”安若只点了热柠檬茶,但她有些心不在焉,竟又倒了牛女乃在茶里。牛女乃和柠檬酸一混合,混了一杯的混沌。
“Ann,怎么了?”戴洛替她另叫了一杯,关心地倾身。“你今天吃得很少,心神又不宁地。有麻烦吗?”
她一直想著费希文和蓝(王玉),可是她不会对戴洛说这种事。
这种事是指什么呢?她却又无解。
“我想我要搬出饭店。”她说。
“你一来我就说了,不要一个人住饭店。我租的公寓有三个房间,我住一间,一间工作室,还有间客房,你不肯搬来,怕我趁夜占你便宜。”
“又在那自编自唱。”安若明白他其实在逗她。她几时开始变得这么容易将心事外露了?“我住饭店,是为了方便就近了解内部营业状况。没人知道我是谁,较容易看出缺失。现在我要搬出去,然后以员工身分加入,好更进一步听其他员工的真心话。”
戴洛大摇其头。“你真该去当情报员,冷静、冷酷又敏锐。”
“多谢赞美。”第二杯茶来了,这次她什么也不加,端起来啜一口。
“要我帮你找房子?”
安若摇头。“我自己去找,顺便熟悉街道。我还没有时间去外面闲逛呢,正好到处看看。”
“听听你的口气,倒像你才是外来的外国人。”
“几乎是了。”安若喟一声。“离开了太久,到哪都觉是在异乡。”忽然警觉自己流露出伤感,她笑了笑,转变话题。“你来了这么久,为何还形单影只?昔日的风骚帅劲哪里去了?”
“我是为了你啊!”戴洛大声喊著。“既执行秘密任务,哪里敢太招摇?说到任务,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既是秘密,自然不可公开讨论。”安若立刻断掉他的好奇。“不过我又有新任务派给你,免得你太清闲,生邪念。”
“天啊,你把我当花痴了不成?”戴洛做著严肃的脸,“我不过对欣赏美女有偏爱,并不意味我到处留情。我对女性十分尊重的,尤其尊重她们裙裾底下的美妙曲线。”
安若差点笑喷出嘴里的茶。“哎,饶了我吧,戴洛。”
戴洛扮个怪相,吃他的栗子蛋糕。“新任务是什么?请示下。”
“我们来盖房子如何?不过,先炒炒地。”
***
第二天,安若和戴洛一早即碰面,开始朝蓝氏另一支关系企业──房地产──进军时,蓝家一家人则难得地全部到齐,聚集在蓝宅豪华的客厅里。
“我不坚持要你入赘,”蓝季卿几乎已成注册商标的威风八面冷肃脸,难能可贵地眉开眼笑。“也同意不强制你一定要加入蓝氏企业。婚礼不要铺张,很好,我赞成。不要惊动外人,只宴请两家亲人,可,但至少要登报通告,让人知道我的孙女结婚了。”
“有这个必要吗?”希文不慌不忙,温和地反对。“‘家有喜事’,便是自家的事,似乎毋需他人认可吧?是不是,季老?”说完,希文知道“认可”两字说重了。
蓝季卿的笑容果然敛了去。“认可?不,当然不需要。不过让认识我们的人分享喜气罢了。总不能教人以为我蓝季卿的孙女偷偷模模,一声不吭地结了婚,没宴客,没声张地,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蓝(王玉)坐在希文旁边,忽然脸一阵青一阵白。她紧紧抿著嘴,她的父母对这件婚事的突然宣布太意外,她爷爷太高兴,没人注意到她的反应,除了坐在蓝季卿身侧的蓝柯静芝。
“季老言重了。”以蓝季卿的社会地位和声望,关于婚礼的简化及不对外宴客部分,他一律同意,希文知道这已是相当的让步,他谨慎地应对。“是因为您人面太广,若全部邀请,恐怕教人说我们滥发帖子,藉机盈囊。孰请孰不请,难免得罪人。登报本确是通告诸亲好友之意,可是也因为您老德高望重,启事一登,巴结您的人谁敢装没看见?看见了,礼自然不能不送,还不能送得太轻,终究要落人口实。人言可畏,我只觉得犯不著为一件好好喜事,教好事的人拿去磨牙,有损蓝家在您手下创下的端正形象。”
一番话说得情理俱全,蓝季卿竟教他说得哑口无言,屋内其他人皆又敬又佩又惊诧地看著希文,因为他以往来到家中,素来不是个话很多的人,多半静坐聆听蓝季卿的宝贵意见,仅偶尔简短表示一点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蓝(王玉)这时才吐出郁在胸口那口气,这一放松,抬起眼睛,遇见沉默地注视著她的女乃女乃的探视目光,仿佛她老人家看出了什么。蓝(王玉)心一虚,才掉下的石头又悬上了一半。
“好吧。”蓝季卿不大情愿地又让了步。“这也依了你。不过你们婚后必须住在家里,不准住在外面。”
那块石头现在跳上来塞在蓝(王玉)喉间,她紧张地盯著希文。这一点他不可能争得过她爷爷了,要是在这个关头弄僵,就糟了。
“这么说,”沉默了半晌,希文应道,“形式上,我还是等于入赘了蓝家。”
蓝季卿和他四目相对。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年轻人时,即为他眉宇间的轩昂之气所慑,那时他便知他将大有可为,因而后来几乎费尽口舌地企图说服他到他麾下来。一试不成,再欲揽他和他孙女成对,又功败垂成。眼看他俩拖拖拉拉似有似无地交往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达到他的目的了,他岂能让这机会稍纵即逝?
话说回来,他已一再迁就,最后这点小要求他都不肯答应,当著一家人,他这一家之主还作什么主?
希文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层,然而这其中他自有碍难之处。尊重他老人家,答应下来,其实无伤大雅,也不那么关乎尊严,不过和老人家们住在一起,好有个陪伴与照应,是说得过去的。
不便的是他和蓝(王玉)恐怕将无隐私可言。他非圣人,住在家中,为避免家人起疑,他们一定要同房同床共枕,希文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动心动念。蓝(王玉)那全然的信任,将只是增加他的困扰和压力。而且长久之后,难免不会穿帮,被其他人看出他们的假戏,今天这番辛苦,便全部白费了。
结果是蓝季卿先向希文坚决不屈的眼神认了输。“好,你说吧。你有什么主意?”
他“可商榷”的和缓口气,教在紧迫的一段沉默中全部屏住呼吸的其他家人,意外地张大了眼睛。
“我不是不愿意让蓝(王玉)婚后还常和家人一起,”希文慢条斯理说明,“但是,新婚燕尔嘛,我们希望有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窝。等过一阵子,小窝开始太小了,我们会搬回来。”
笑容再度回到蓝季卿脸上,笑开了他眼旁、嘴角的皱纹。“好,说得有道理。等你们人口多了,回来住才热闹。好,好极了。”
蓝季卿深厚的笑声震开了其他人随空气涨缩紧张了半天的脸。只有蓝柯静芝,一手不停地捻著佛珠,两眼神情不变地看著蓝(王玉)。
女乃女乃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她一天到晚在家,大门也不出去一步。重要的是她再用不著担心爷爷老盯著她不放了。
大事底定,蓝嘉修夫妇像只是来观剧般,戏散了,他们义务已了。蓝嘉修托言公司有事,匆匆走了。他太太向公婆告个退,上楼回房去了。蓝柯静芝站起来。
“(王玉)儿,跟女乃女乃来,我有样东西给你。”
蓝(王玉)不想去,女乃女乃的眼神教她心头七上八下,可是她在家里从来只有凡事顺从的分,尽管女乃女乃从没有对她大声说过话,她还是不敢违逆地跟著去了,留下希文和蓝季卿商量婚期。
“季老──”
“还季老哪。该改口了,小伙子。”
蓝(王玉)没听到希文有没有马上改口叫爷爷,她和女乃女乃转进了厨房走廊旁边后面的穿道。望著女乃女乃微偻的背影,她第一次发现女乃女乃已经这么老了。她的步履缓而轻,有气没力似的,蓝(王玉)有股冲动想去挽著她,但是她和家里任何人都没有过亲爱或亲密的举动。她不敢。
进了女乃女乃房间,看见简朴的家具和一张单人床,蓝(王玉)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爷爷和女乃女乃分房睡,更没想到女乃女乃的卧室像个和这豪华的巨宅毫不相关的素修人待的简室。
女乃女乃由一个放在墙角的骨董级木箱里,拿出一个小方盒,坐到床侧,拍拍床边。
“来,坐下。”
蓝(王玉)依言坐下来。
“这是祖姥姥以前留下的。”女乃女乃打开褐色四方木盒,露出躺在黄丝绢上的一块青玉麒麟。“本来该传给长子,但是…”女乃女乃用指尖拂过玉的表面。“我现在把它给你,你要传给你的儿子,交代他世代传下去。”
蓝(王玉)不敢接。“我不能要,女乃女乃。您…还是给爸爸吧。”
女乃女乃又用洞彻的眼神看著她。“希文是个好孩子。他帮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辈子。真嫁给了他,好好儿的过日子,可别再胡里胡涂地。”
蓝(王玉)吞咽一下。“女乃女乃,您说什么啊?”
“女乃女乃年纪大了,可是眼不盲,耳不聋,心里也雪亮。”蓝柯静芝轻轻一叹。“总之,有孽也有缘。是孽是缘,全在一念之间。”她将玉连盒放进蓝(王玉)手中。“去吧,我要诵课了。”
蓝(王玉)走出来,木盒拿在手里,像个沉甸甸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