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你给我喝!”他粗暴的大手用力捏住八岁女孩的脸颇两侧,迫她张开嘴,他将一杯酒泼倒进她嘴里。粗烈的酒精辣得她呛咳不止,眼泪直流。他得意地仰头狂笑。
“你饶了她吧!我喝,我陪你喝。”为她挡驾护卫的母亲把她拉到身后,伸手去抢酒瓶。但酒瓶自她瘦弱颤抖的手滑落,在地上摔破了,酒溢了满地。她惊惧地拉著女孩想逃开,然男人已经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他妈的,臭娘们!滚开!”他一巴掌将孱弱的女人掴得嘴角淌出血,接著狠狠一堆。她跌跌撞撞地撞到墙,额头撞出血来,她哼了一声,身体顺著墙软倒在地。
“妈!”
“妈什么妈?去你妈的!”男人拖住跑向母亲的女孩,拽著她的胳臂,往房间大步走去。“你那个妈一点用也没有,你替她好好伺候老子,让老子爽快爽快。”
“妈!你把我妈打死了!你把我妈打死了!”
他将试图对他拳打脚踢的女孩扔到木板床上,就手狠摔了她两耳光,打得她两眼冒金星,耳际轰隆嘶鸣。她还来不及自晕眩中恢复,只觉他粗蛮地撕破了她的裤子,用力掰开她两腿,接著一样巨大的硬物戳入她瘦小的体内,尖锐的痛苦刺穿了她,她尖叫著,身体在他凶猛的撞击中迸裂……-
***
她喘息著惊醒,身子在床上弹坐起来,一手握住干痛的喉咙。房间里的主灯,梳妆灯,床头台灯,全部亮著,她一个人,她很安全。
她将依然颤抖著的身子挪离开床,走去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觉得平复了,她慢慢踱到窗边,俯视十二楼下的市街夜景。马路上仍有车辆穿流不息,霓虹灯远远近近地闪著七彩虹灯。流苏般的雨让景物蒙上一层奇幻色彩,就如她的生命般诡异。
她好久没作这个噩梦了。它常常存在的,只不过通常是一道斜刺里猛射而来的强光,使她看清楚她在生命中担负的使命,而丝毫不敢稍有松懈怠惰-
她们都死了-
她将额头靠著玻璃,闭上眼睛,在心里恸哭。忽然,她觉得好孤单。而一个男人的脸孔立刻跃入她脑海。她吃一惊地把头拉离玻璃窗。为什么她会想起他?
费希文。他也在她的计画当中,只是她没预计这么快和他面对面-
小姐贵姓?-
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她的名字对她具有深重意义,和她的身世一样,是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
你是中国人,应该有个中国人的名字。我们叫你安若。是中国人安之若素的意思,也代表我们希望你自此平平安安。而你既是上帝送到我们门口的礼物,牧应该是最适合你的姓。牧安若,你叫牧安若-
***
很长一段日子,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为何如牧师夫妇说的,倒在教堂门口。他们带她回美国,视她如女,给予她任何一个孩子在正常家庭中应得的一切。
她十二岁那年,学校班上有个坐在她后面的男孩,拉她的发辫开她玩笑,她像挨了揍似地尖叫不停。那一刻,一些失去的记忆狠扑而来,像飞快车般狂奔践踏过她。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包括养育她的牧师夫妇。
那次事件前,只要有男孩子靠近她,碰到她,她就开始杀猪般尖叫。她越如此,他们越爱逗她,招惹她。但都没有在课堂上那次叫得凶。她一直喊到喉咙嘶哑,没有人能使她停下来,直到有人通知了牧师娘。她赶到学校把她带回家,她坐上车后才安静下来,掉进那闪光一刹间窜回来的记忆里,一句话也不肯说。第二天她依牧师夫妇的教诲,到课堂上向被她吓得半死的老师及同学道歉。但那以后,所有人都远远避著她。那是她形单影只,独来独往,无朋无伴的开始。
她不在乎,从不在意。即使牧师夫妇因车祸去世时,她哀伤逾恒,因为他们是她在世上仅有的亲人,可是她也不曾感到如此孤单-
她们都死了-
这句话抽掉了她所有的希望。一个人一生能死几次呢?但是她这次不能死,现在不能死。希望被带走了,愤怒和恨还活著。这些,也是一种生命。
安若回到床上,一手按住痛楚的胸口,眼睛瞪著白亮的灯光,忽地看见的却是费希文探究的目光。
夹杂著悲恸的痛苦与对一个谈不上相识的男人的迷惘,她终于沉入不安的睡眠中。
习惯了与寂寞、孤苦、惶惑、悲痛共存有个好处,第二天早上安若看著镜中的自己,想道,悲则悲矣,可是不会再有更大的苦楚能打击得了她,事实上,当她还是小女孩时,恨在她心口萌生的刹那就化成力量了-
不应有恨,安若。应感恩,感谢。遭遇固然不堪,因而磨人,但也因此使你比别人茁壮、坚强和勇毅-
牧师父亲──她一向如此称呼他──的一段哲语掠过她的思维。
她明了牧师父亲的语义。她也知道事不关己时,说什么都很容易。
将一些必要的必备物放进大皮包,她走出房间,坐电梯到七楼,出电梯,穿过无人、安静的走道,从太平门步行至地下一楼,然后由饭店一条员工专用的后门通道走上大街。
***
饭店对面一栋玻璃帷幕办公大楼十五楼一间宽敞而现代化的会议室里,希文面窗而立,沉思著。他背后一群工作小组等著他决定最近一次排练时间,他脑子里想的却与工作无关。早上整个会议过程中,他有泰半时候都心不在焉。这不但与他的一贯工作态度不符,而且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他们商讨的是三个月以后的一场大型春季服装秀的细节,由于还有些自巴黎邀来的名模特儿参加演出,这场表演自是十分隆重,而希文的丝筑服装公司负责主办,任何细微小节都不容马虎。
其实不论表演场面大小,希文一向要求严谨。只是今天他似乎很难集中注意力在工作上,他甚至无法明断地决定出个日期。因此他离开座位,走到窗边。
从小他就喜欢窗子。他觉得那个方框里是个奇妙的世界,它变化万千,多采多姿。世上所有的一切,会动的一切,包括蓝天上的白云,都要经过他的视线。那时他觉得大人的世界太复杂,窗框里的世界也繁杂多变,但他不需懂它,只需欣赏,他从那里面可以得到平静和快乐。
而此刻,当那似曾相识的窈窕身影窜入他的方框中,他全身血脉都跳了起来。他第一个冲动是下楼去找她,但等他到楼下,只怕她早已走远了。因此他只能望著她的身影,期望她抬头,将她的视线投入他的框框中,或许她也能看见他。
他如此想著,一面笑自己愚蠢。不料她果真抬起头来了,他的心狂跳起来。离地面这么高,她不可能看得见他,然而当她举步走开,他仍一阵失望。
他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直到看见她走进转角新开不久的舶来品服饰精品店。他只考虑了一秒,决定试试他的运气。
“我马上回来。”丢下这句话,在十几双错愕的眼睛注视下,他匆匆离开会议室。
电梯今天似乎走得特别慢,尽管中途不曾停顿,希文焦躁得仿佛电梯里著了火般急著出去。电梯门一开,他立刻三步并两步地穿过中庭,连安全警卫向他打招呼他也没听见。
出到街上,他脚步快得几乎小跑步起来,但愿她没有在这中间的耽误时间走掉。希文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再见到她,和她说话不可。他此刻不去想这么多。
他正要横过马路时,服饰店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风韵动人,表情却冷若冰霜的女人。希文脚下愕得一顿一跌,差点栽倒马路上。正弯身优雅地将修长的腿收进宾士的女人,正是狄兰德小姐。
车子轻驰过他面前,他得以在一瞥间又看了她一眼,是她没错。这两个女人同时出现在台北,又都教他遇上了。这巧合……巧合得令他拂过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他决定先去找那位牧小姐再说。
过了马路,他走到店门口,一个穿著打扮入时的女人和他同时到达,希文退后一步,礼貌地让她先行,却见她自皮包拿出一串钥匙,挑了一支来开店门。
开了门后,她回头看愣站在骑廊下的希文一眼,歉然一笑。“先生要买东西吗?对不起,我们十一点才开始营业呢。不过您若有兴趣,欢迎进来参观。”
希文嘴张了一会儿,生平首次说不出话来。说什么?告诉她他刚刚在十分钟之内看到面貌相似,但不同的两个女人在她刚打开的店门一进一出?而他没有看到她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人用钥匙开门或锁门。
“先生?”
“嗯?哦……唔,好,我进去看看。”
他跟在她后面走进去,门上的风铃清脆地在幽暗的室内响著。
她的手在一支挂在墙上的骨董执耳式电话上的几个按钮按了几下,室内顿时大放光明。水晶灯的璀璨光芒使他的眼睛眨了几眨。接著,希文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小型罗浮宫殿中,只是墙上的装饰不是艺术名画,是一款款剪裁、样式皆各具一格的仕女装,包罗了小礼服、套装、晚宴服、外出服等等。室内充满华丽及浪漫色彩的装潢,才显现出设计者的匠心独运风格。这儿不是一般的舶来品专卖店,这是个将仕女追求美丽高贵,时髦兼具典雅的梦想,提升至极致的华裳天堂。
刚才那女人几时走开的,希文没留意。但当她从一幅欧洲十五世纪的放大立体画框走出来,教他著实吃了一惊,并暗暗赞赏这扇门别出心裁的设计。
“喜欢吗?”
“很不同凡响。”
“谢谢!这儿的一切全部是我们老板亲自设计的。先生贵姓?”
“费。”
“费先生,真抱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不过……”
“你们?”他抓住她的语病。或他以为抓住了。“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哦,是的,通常我们有两个人,但今天另外一位请假。楼上有个展示厅,可是老板昨天嫌灯光不好,把大灯拆了,今天会重新装上新的。如果您晚点再来,我再带您上楼参观。或者您可以邀您的女伴一块儿来。我相信她一定会喜欢的。”
“唔,好。谢谢你。”希文转身要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折身问。“这家店的老板姓什么?”
“姓李。”
“李先生?”
她笑。“李小姐。”她走到柜台后面,出来时递给他一张名片。“这是本店的名片,欢迎常来。”-
欧梵霓裳屋李梵-
希文看著,不明所以地,有种被骗的感觉。
***
蓝氏企业在国内、外俱享有数十年的威名,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企业公司。它最早由一个纺织厂起家,而后逐渐扩大,在蓝季卿的精明睿智及果断的领导下,蓝氏后来企业广及航空、海运两路运输,房地产业,餐厅和网球俱乐部。蓝季卿本人则跻身国际排列有名的商界权威之一。
他有个儿子蓝嘉修,是蓝氏现任董事长。他的孙女,蓝嘉修的独生女,蓝(王玉),负责管理蓝氏拥有的餐厅。但众所周知,整个蓝氏企业的主控权,还是操纵在蓝季卿手上。
外界有所不知的是,蓝季卿早已将公司交给了儿子。对外他呈半退休状态,实际上他并未如外界传说的,还高高在上地坐在幕后主控一切业务。公司之一直保留著他总裁的名义和尊称,是因为蓝嘉修非但毫无乃父的大将之风,反而生性懦弱,遇事优柔寡断。
蓝季卿原指望蓝嘉修生个儿子,好让他将之教、训练为蓝氏接班人。不料嘉修的太太第二次怀孕流产,之后便无法再生育。儿子再怎么不争气,总还是他的继承人,公司迟早要交给他,不如早点让他接手,学著独立掌管。公司所有正式签署文件仍以蓝季卿的名号为主,不过是藉他在商界和国际间立下的威信,帮著蓝嘉修驱除仿佛所有重责都在他肩上的忧惧。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务事,希文会知晓得一清二楚,是基于一份巧缘。他创业之初,拿著自己的设计稿处处碰壁,气愤绝望之下,他将设计稿揉成一团。那团纸没扔进路边的垃圾箱,倒扔进了停在路边蓝季卿的座车里,掉在他身上。
蓝季卿叫住他,才欲教训他随手乱丢纸屑,后来发现是他的设计稿,便和他坐下来,一谈谈了一个下午。希文的起步托了蓝季卿的全力支持和资助,才顺利展业,并一帆风顺地鸿图大发,两人也成了忘年之交。
蓝季卿十分欣赏希文,一度表露有意撮合他和孙女蓝(王玉),揽他来为蓝氏效力。而他若娶了蓝(王玉),成了蓝家的孙婿,嘉修既无子,希文理当是半个继承人。这是个优渥的“诱惑”。希文明白老人的苦心,感激他如此赏识、器重自己,因而不将之视为侮辱。他只说他的理想是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事未竟之前,无意考虑婚姻大事。
蓝季卿刻意安排过好几次,让希文和蓝(王玉)“约会”。希文尴尬之余,十分谨慎地唯恐伤了对方的自尊。不料蓝(王玉)对此安排的不自在,并不亚于希文。他事先不知情,她则是不敢违逆爷爷。谈开后,两人都松了一大口气。
倒不是蓝(王玉)长得不吸引人,刚好相反,她很漂亮,以“芙蓉之貌”来形容她是恰如其分。蓝(王玉)属于娇小玲珑型,皮肤有如极精致的瓷玉般白皙细腻光滑,性情柔和温婉,一双翦翦黑瞳总是亮汪汪地,十分楚楚动人。希文难以相信她竟然从未和异往过。
“小学就有男生偷偷传纸条给我。”她略微羞怯地告诉他。“我害怕得要命。后来我长大了些,男孩子直接来约我,我吓得躲了起来。”说到这,她笑了。
她的笑容忧郁而苦涩。任何男人都会为她的我见犹怜柔弱模样动心,希文也不例外。他疼惜她,爱护她,如兄长一般。她待他亦如是,如兄如友。
但是她要求希文假装她的男朋友。“这样我爷爷就不会强迫我和他指定的某人出去了。”
希文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应该试著和一些适合你,你也喜欢对方的男人交往。我相信只要你有了好对象,你爷爷自然不会再为你做这种强制性的安排。”
“适不适合是另外一回事。”她沉郁地说,“爷爷的主要目的是要我赶快结婚,生些儿子,至少也要有一个,以弥补我妈没有生儿子的遗憾。”
希文不以为然地摇头。“不会吧?你想的太多了。你才十八岁,就算你结婚生子,你的孩子也不会姓蓝。传宗接代这种事不该会寄望在你身上。”
但蓝季卿还能期望谁呢?希文说著,心里不得不相信蓝(王玉)的想法没错。他同情她那么年轻,就受到这类传统得可笑的家族压力,但他也爱莫能助。
他有空时还是会到蓝家,主要是看蓝季卿,若蓝(王玉)在家,不尽然为使蓝季卿高兴,他会带她出去,吃饭或看电影,或仅是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不过这样的机会不多,他的事业那时才开始,需要他投注全部的精力和时间。
之后他的工作拓展开了,他相对的比最初更忙。蓝(王玉)后来上了大学,他偶尔去也很少见到她。似乎蓝(王玉)在学校参加了些活动,结交了些朋友。希文听了很为她高兴,蓝季卿却对她交往的朋友“层次”十分不以为然。
蓝(王玉)大学一毕业就理所当然进了蓝氏公司。希文久久去看望蓝季卿一次,显而易见地,蓝(王玉)的生活,每一细节都掌握在她严厉的爷爷手中。因为当希文问及她的近况,蓝季卿甚至说得出她当时当刻在做什么,在何处,或正往何处会见何人,及几点该到家。
希文不赞同蓝季卿严密地约束、牵制蓝(王玉)的方式,听他的口气,他像训练一个机器人般地在“锻炼”蓝(王玉)。她必定是全然按部就班地配合服从,这从蓝季卿骄傲的语调可以听出来。
他无法想像一个人大约除了晚上关上门睡觉以外的时间,一举一动全部在别人支配之下的生活情境,然而他无权表示任何意见。
“小(王玉)这个时间正和香港泰亚的代表开会。下午她得陪美国来的客户参观工厂。不过她五点要回来换衣服,六点餐厅有位立委在那宴客,她得去露个面。你别急著走,等她去打过招呼,你们可以一块儿出去吃饭,看个电影什么的。她每天一早去公司,晚上还去餐厅监督,总是半夜才回来。难得你来,陪她出去轻松一下。”
希文暗自叹息。想不到八、九年了,情况依然未变。“恐怕我没法待太久,季老。”他一直用的都是社会上众人对他的敬称。“我才从英国回来没几天,公司里一大堆事情等著处理。我今天来除了很久没看到您,特来看望,另外还有件事。”
“哦?”蓝季卿端起描花瓷杯啜一口香片。“听起来很重要似的,你说说看。”
“季老,您记不记得您知道我家乡在恒春时,曾要我趁回家之便,为您打听一个人?”
“当然记得。那……好久的事了。”蓝季卿慢慢放下杯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还记得那个女人叫李梵,对不对?”
“没错。怎么?”
“我无意间发现个叫李梵的人。”希文拿出那张名片递给他。“但不知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只看了一眼便还给他。“同名同姓,巧合而已。”蓝季卿淡淡然道,“我找到她了。”
“找到了?在哪?”
“就在恒春。她已经死了。”
“哦。”希文顿了顿。“真抱歉,我不知道……她好像是您一位老朋友的女儿是吧?”
“也不完全是。”季卿又拿起杯子,惦著杯盖拨著浮在上面的茶叶片。“是个朋友的朋友,他托我找她。”
这个话题到此打住。蓝季卿接著询问他的公司近况,及他往英的目的。闲聊片刻后,希文起身告辞。
出了蓝府,先前还艳阳高照的晴空,不知几时教大片大片的乌云遮蔽了。希文才坐进他的墨绿色BMW,豆大的雨点便叮叮咚咚敲著车顶,挡风玻璃倏忽间即水蒙蒙一片。
他没有任何动作地坐著-
请你替我打听一个人。她叫李梵,是我一个很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的女儿。她也许已经生了孩子了。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似乎日子过得挺拮据,可是她不肯接受我的帮忙,不晓得现在如何了,也不知她生男生女-
他清楚记得蓝季卿说的话,当时他分明十分关切这个叫李梵的女人的下落和生活状况,今天却神态漠然,甚至提到她已死了,才没有丝毫难过。
这不关他的事,希文告诉自己。而依然,他想著,蓝季卿显然有难言之隐。李梵显而易见地不是他所谓老友的女儿,亦非今日改口的朋友的朋友。这里面只有一句话是真的,他找到她了。
稍后,希文回到办公大楼地下室停车场。将车停在他的车位上,他直接由地下室搭电梯上楼往他的办公室。但到了一楼,他改变主意了。
雨还在下著,他的义大利名设计师手缝西装,仅过个马路,已教雨水浸渗透了昂贵的上好衣料,违反了他不轻易浪费的生活原则。但自他与狄兰德同机,后又与那牧小姐“邂逅”以来,他的一些原则均已一一打破,而这不过是一套西装罢了。
“欧梵”服饰店内仍是早上那位小姐,笑著迎上摇动风铃进门的希文。
“费先生,真高兴这么快又见到您。您还是一个人啊?”
这是多此一问,希文抬手拂去由头发滴至脸上的水珠。“正好经过。”他说。
“哦,您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月兑下来,我请我们的师傅为您处理一下?”
“好。”他正好可以多待一会儿。希文月兑下上装递过去。“麻烦你,不好意思。”
“不麻烦,很快就好。”她走向立体画框门。“您请稍坐,我马上就来。”她在画框边回头,“费先生要不要喝杯咖啡或茶?”
“茶好了,谢谢。哦,还没请教贵姓?”
她嫣然一笑。“尹,尹惠卿。”看看他湿了半截的裤脚,她折回来。“要不我干脆拿件衣服给您把长裤也换下,一块儿帮您弄干,好吗?”
他耸起眉。“让我穿洋装吗?恐怕你这没有我的尺码呢!”
“费先生真幽默。”她走到另一端,消失在一长幅黑白摄影图片后面。图片里是个著纯白长衫的黑女人,翘著圆浑的臀对镜打量自己的曲线。
尹惠卿再度出现时,手上挽著一件水晶蓝丝袍。“如果您不介意,可以穿上这个。”她指指她刚刚进去又出来的地方。“更衣室在这。”
发现接过来的是件男人穿的袍子,希文有些意外。“你们这也卖男装吗?”
“将来也许会,老板正在考虑。”
这位李梵女士若志不止在一家服饰店,希文想,“丝筑”最好提高警觉,否则“欧梵”将是个强劲的对手。尽管如此,希文对她有份衷心的激赏。
尹惠卿带著他的湿衣服走开之后,希文再一次赞叹地环视充满艺术气息,然而也给人一种温馨亲切感的室内设计。
接著,他的目光飘向通往二楼的镂雕回旋梯。虽然未经允许,但此地是个开放的展示间,不是吗?他踏著透明彩色压克力台阶而上,到了顶层,希文惊叹得目瞪口呆。
早上尹惠卿所谓的楼上的展示厅,实际上等于是个小型服装表演场。这样的排场设计,他仅在欧洲几个大城里的著名服装店内见过。
宽敞明亮的空间里,只有几组精美舒适的沙发,供客人坐著观赏服装展示用。前方一个似舞池的圆形突起舞台,便是模特儿展示新装的走台了。背后衬著粉蓝丝幔,四周全部是玻璃墙,玻璃壁柜中陈列有教人眼花撩乱的名贵首饰。钻石或珍珠、宝石发插、发饰耳环、项炼、手链,女人盛装所需的各式配饰应有尽有。它们像耀眼的模特儿般以千情万种之姿,和水晶灯的光华相辉映,展现出它们的艳丽魅力。
“这些都是真品。”一个优美的女性声音在他后面说,“不过,当然,它们都受到严密保护,也有钜额保险。”
希文三百六十度大转身,惊喜的笑容乍露,旋即变成尴尬万分。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身上里面是淡蓝衬衫,蓝绿色领带,内裤,外面罩著蓝丝袍,其下一双小牛皮鞋。他不用想像便知自己样子有多狼狈。
“牧小姐,”依然,他伸出右手。她犹豫了好半晌,才令指尖轻轻和他手掌一触,然后立即收回。“真高兴又见到你了。”
安若发现他在上面,本想悄悄走掉。但她迟早要和他正面相对的。“你来……”她用礼貌的眼光打量他全身。“买衣服?”
他拉拉袍子腰带,尴尬地笑。“事实上……”
“费先生。”尹惠卿叫著跑上来,看见安若,诧异地在楼梯上停住。“噫?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今天有事吗?”
“我事情办完了,所以想还是来好了,免得你一个人万一忙不过来。”安若说。
“哦。”尹惠卿端著一个黑檀木托盘上来。“费先生,你的茶。”
“谢谢。”他接过来,视线始终未离开安若。“原来你在这上班?”
“噫?你们认识?”惠卿问。
“见过一面。”安若答,“我不知道费先生是我们的客人。”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到这来。”希文说,依然不眨一眼地看著她。“我淋湿了,尹小姐好意请师傅帮我弄干西装。”
“哦,我去看看。”安若返身飘然下楼。
“费先生,请坐啊,不要客气。”尹惠卿招呼著他,自己也在另一张沙发坐下。
“牧小姐是你的同事?”他以随意的口吻问,一面啜饮香味醇雅的伯爵茶。
“对。不过她上的是Parttime,而且时间不一定。”
“Parttime?”希文维持闲聊的口吻。“她还在念书吗?”
“哦,不是的。安若在‘莱茵酒店’上班。她来这工作的时间要和她在酒店的早晚班配合。费先生对我们这还满意吗?”
希文微笑。“你们的老板作风相当新颖。李梵小姐几时会在?我很想拜会拜会她,向她请教她的设计理念。”
“李小姐从没来过店里。”
希文头一偏。“从没来过?”
“就算来过,我也没见到。”想了一下,她笑著说,“说来奇怪,我一直都没见过李小姐。”
这下希文被勾起的不止是好奇了。“哦?”他举杯至唇边,仅微扬的唇角露出淡淡兴味。
“我在报上看到征人启事,就寄了份履历表。后来接到李小姐电话,她就在电话里问了我一些问题,就决定录用我了。”
“听起来很不寻常。”希文沉吟道。
“是啊,最初我也有同感。您也看过了。店里楼上楼下,从首饰到服饰,无一不贵重,她竟把如此一个店交给个面都没见过的人管理。不过,”她耸耸肩,“这种情况下,怀疑她便等于怀疑自己的人格,和独当一面的能力。从另一方面看,我因此十分佩服李小姐用人的胆识。”她说著兀自笑了。“虽然这么说似乎有点藉表他人抬举自己。”
“我想换作是我,仅跟你谈话,也感觉得出你是个可托付重任的人。”他并非虚言恭维。
“哦,谢谢您这么说。”她侧身听楼下传来的风铃叮当声。“有客人来了。安若才来两天,还不大熟悉,我下去看看,您请坐一会儿。”
“你忙,尹小姐,不用客气。”
她走到楼梯边,扭头告诉他,“您不用担心有客人会上来,费先生。通常要看模特儿试装,要先和我们预约,另作安排。”
她这是教他安心,不会有其他人上来看见他的窘状,同时也顺便提供说明店里的规定。很细心周到的女子,希文想。
他希望牧安若会再上来。她为何需要如此身兼二职?但,当然,他想知道的关于她的事不止这个。至少他现在知道她的名字了。
安若原不想再上楼的,她不应该这么快又和他见面。她可以让他看见她,让他来见她──在她设定的时间、地点和范围内。但太多的面对面接触,对她不利。
例如现在,她多此一举的找了个借口让自己上去见他。
“你的西装,费先生。”安若双手奉上。他站在那,等著她似的。她心中立即升起警觉。“这块衣料出货极少,总共只做了六套,手工出自好手。你真是好品味。”
“你的眼力和资讯更高一筹。”他语气透著十分的佩服。“你怎么知道这块布料只做了六套?”
“对服装有兴趣,所以喜欢熟阅各国服装资讯而已。”她谦虚地微笑。“要和费先生比,差得远了。”
他的半边眉挑得老高,“你知道我?”他确是时装界名人,希文有这点自知却并不自傲或自大。他也知他并非红得家喻户晓。不过这句近似仰慕的话出自她口里,他竟觉有些受宠若惊。
“服装杂志上常有你的大名,要不知道还不太容易呢!”她不卑不亢地捧他。“不过是惠卿告诉我,我才敢确定就是费希文先生你本人大驾光临。”
“起码你没有像尹小姐一口一声‘您’。”他玩笑道,“否则我回去得要照镜子检查我是否突然生了白发了。”
“不过在我们面前,你的确是时装界前辈了。”她指指一扇六角形玻璃。“你请更衣吧。我下去帮忙。”
不等希文回话,她走了。他很快穿回被以高职业水准方式熨干的西装,匆匆回到楼下,却只见到尹惠卿一人在招呼两位贵妇打扮的女人。她向客人低语几句,随即朝他走来。
“费先生,我们师傅没弄坏您的衣服吧?”
“你太客气了。”他拉拉西装领子。“像新的一样。”
“那就好。这位师傅可是李小姐高薪从义大利聘来的呢!”
希文左看右看,又不便启齿问为何不见牧安若,只有再次谢谢尹惠卿,让她回去继续忙她的。他走出店门,雨不知几时停了,路面浮上阳光的热气,竟若方才一场大雨不曾来过般。
尹惠卿说的牧安若上班的“莱茵酒店”,就在希文的办公大楼对面。他考虑进去找她,然而一则不知她在哪个部门,同时如此似乎唐突贸然,只好怅怅回办公室。
一路上,他想著,他是怎么了?牧安若究竟什么地方吸引得他行为完全失了常?
***
这已经是她的第四杯了。虽然有苏打水冲淡了伏特加的烈气,如此喝法,喝多了还是要醉的。
安若啜一口她的松子莱姆,不动声色地继续看她的书。蓝(王玉)几次隔著杯子偷觑她,她都装没看见。
饭店附设在顶楼的“音乐走廊”,原来是个钢琴酒吧,因管理经营不善,营收帐上一直是赤字。新管理者一接手,立即下令拆了酒吧,改为由D.J.现场播放音乐,并接受客人点曲。调酒员随时为客人做出各种风味独特的鸡尾酒。吧台上每天免费供应至少五种口味不同的法式精致小点,以供客人佐配美酒。客人可在室内浅酌或畅饮,聆赏喜爱的音乐,亦可至新打通的露天阳台,坐立随意,在时季花香氛围中,酌酒观星赏月。
顶楼营业方式改变后,夜夜满座,但白天这里通常没有人上来。而不论改善前后,蓝(王玉)都没有到楼上来过。饭店其他部门她也没去过,她唯一来到饭店会待的地方,只有她的办公室。
蓝嘉修,蓝氏企业的继承人,若是个傀儡,则蓝(王玉)便是个布偶。表面上她是许多同性艳羡的富家千金,才二十六岁,已拥有蓝氏总公司副总,及蓝氏相关企业,“莱茵酒店”总经理的名衔。
她拥有的也只是头衔而已,对于如何经营管理她不懂也没有兴趣。但是她不敢表示任何意见违逆她爷爷。至于她父亲,蓝(王玉)苦涩地想,他是泥菩萨过江,能自保就不错了。人人都以为她这蓝家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必然极尽娇宠。实际上,从她出生,蓝嘉修知道是个女儿,就不曾多看过她一眼。
尽管爷爷万分无奈地要她加入蓝氏企业,学著管事,女人在蓝家的地位仍是堪堪可怜的。女乃女乃和蓝(王玉)的妈妈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蓝(王玉)只是被容许出来抛头露面,对她,若和女乃女乃、妈妈这两只笼中鸟相比,或是幸运的。但至少她们有她们的位置和生存空间,蓝(王玉)则活在夹缝里。生为女儿身,却被当个男子期望,又同时要她做个和蓝家另两名女性一般的女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而她两者都不行,做不到也做不好。
蓝(王玉)没料到楼上会有人。也许是住客。倒也无妨,总比在别处,教熟人看见的好。话传出去,不会是“蓝(王玉)一个人在喝闷酒”,会是“蓝季卿的孙女”或“蓝嘉修的女儿”。前者成分最大。
就是这样。蓝(王玉)站起来,走到酒吧后面,自个儿又去倒酒。她永远不是她自己,只是一个巨大姓氏中的附属品,形状且得由得人拿捏。
安若也没料到会在这遇到蓝(王玉)。她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蓝(王玉)的照片。很年轻,气质高雅,端庄美丽。良好的教养在她全身穿得明明白白,一如一看即知是出身于养尊处优的环境。
看著她的照片,想著她的出身背景,安若恨过她。不是针对蓝(王玉)本人,但就是恨。
蓝(王玉)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她的出生,是来自牺牲了安若的出生和她母亲的性命。当蓝(王玉)享受著被娇宠的童年,蓝(王玉)的妈妈过著少女乃女乃的优裕日子,安若却和妈妈每天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受尽凌虐摧残。
安若小时候始终不明白她父亲为什么那么恨她,视她为眼中钉,视她母亲为肉脔。直到她八岁那年,她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或者她自知来日已无多,再无法保护她的女儿──才向安若透露她的真正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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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你爸爸。这个禽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万一……万一妈不在了,千万别留在这畜生身边,去找你爸爸,你的亲生父亲……他嫌弃我,可是你毕竟是他骨肉,他不能不认你……蓝氏在台北很有名……你若去了,记得找蓝季卿……一定要先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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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没有机会去找他。她被残暴地强暴之后便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是在教堂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记得任何事,不知道自己是谁。多半她的遍体鳞伤吓著了牧师夫妇,他们担心无情残暴地伤害那个年幼的小女孩的人发现她,会把她带回去。他们不动声色地把安若藏在教堂里,照顾她,为她疗伤。未几,牧师被调回国,他们便带了她同行。
牧师夫妇过世后,她被安排住进寄养之家。漂泊无依,受尽歧视和欺凌的这笔帐,她全记在蓝家头上。记在那个骗了她母亲,对她母亲始乱终弃的男人身上。
狄兰德先生因偶然的机缘收养了她,带她回英国后,安若隔了好一段日子,才消除了对“外国人”的敌意,再度开始信任。然而只限于给予她无尽的爱与包容的养父母。
五年前,她的养父狄兰德先生病逝,虽然他还有个妻子,他把一半的财产留给了安若。她用它开始进行她在心中筹画多年的报复计画。
她一直在密切注意有关蓝氏的新闻,搜集所有和蓝氏企业相关的资料。费希文是其中之一。
他和蓝家关系匪浅。众所皆知,蓝季卿早将他视之为准孙婿。这是他成为安若预布的棋子之一的原因。她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对她的影响力。
当她和他终于正面相对,将他看了个仔细,她发现她面对的是一张智慧的脸。一张线条漂亮而有力的轮廓。颊瘦削,鼻子是东方人少有的笔挺。眼睛是他五官中最突出的部分,因为它隐藏著所有情绪。即使在他盯著她看时,它透露出来的,也只有冷和锐利所组合的透彻,仿佛世上无人无事能逃过那双眼睛。
安若稍后才意会自己有双一样的眼睛;当她回到住处,坐在镜前,想到他,结果在镜中看到一双一般地冷,一般地固守,旗鼓相当的锐利的眼睛。他们都企图看透对方,都不让对方的目光闯入自己的私人领域。然而光是无孔不入的。
他是安若生平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第一个使她有如跳舞时一不小心踩错舞步,结果踩到自己的脚的男人。
正如此刻她无巧不巧地和蓝(王玉)都来到这──又一个她没打算太快见面的人。安若发觉她并不是以看同父异母妹妹的立场在观察蓝(王玉)。在她眼中的洋女圭女圭似的蓝(王玉),是费希文的女朋友。
在她脑子里转动的,不是蓝(王玉)和蓝嘉修抛弃安若的母亲所娶的女人,而是蓝(王玉)和费希文的关系有多亲,多近,及她那充满女性动人韵味的柔美。安若发觉她在拿蓝(王玉)和自己做比较。无疑地,仅从外表看,她们便有天壤之别。蓝(王玉)若一汪柔水,安若冷硬如钢。
男人会想将蓝(王玉)这样的女人拥在怀中呵护,安若这般典型,只能远观或高瞻,不能近身。她在成长岁月中刻意将自己塑造成如此,为什么此时她竟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眼前仿佛要拿酒精将自己淹死的柔弱无助的蓝(王玉)?
气著自己,安若合上书,站起来正要走开,又到吧台后面去倒酒的蓝(王玉)却打翻了酒瓶,杯子也掉下来摔破了。这本来没什么,安若可以迳自走开,碎片蓝(王玉)可自己收拾或叫人来做。
但蓝(王玉)忽然哭了起来,安若还是可以不理她。她和她母亲常母女皆一身伤地抱头痛哭时,蓝嘉修在何处?
“怎么了?”甚至没注意到自己转身,安若发觉她已来到蓝(王玉)身旁。
蓝(王玉)抬起乌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我打破了。”她指著地上的碎玻璃。
这一刻,安若看见的是童年的自己,做错了事,惊惶恐惧地等著受罚。
“没关系,一个杯子而已。”娇小的蓝(王玉)就像个无助的小女孩。安若心口揪著,那痛是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
“有关系,我打破了。”蓝(王玉)抽泣道,“打破了。”
她有些醉了。她的眼神蒙-,双颊舵红,脆弱的样子看起来格外楚楚可人。安若将她拉出吧台后面。
“来,你坐下。”
然后安若去给她倒了杯水,放进她颤抖的手里。她捧著,恳求地看著安若。
“别告诉我爷爷。”
安若皱皱眉,在她旁边的沙发坐下。“说你打破了杯子?”
“别告诉他我喝酒,还有打破杯子,打翻酒瓶。”
安若端量著她。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怕蓝季卿怕成这样?
“我不认识你爷爷。”安若说。
“哦。”蓝(王玉)放了心,正要喝水,想起什么,又看著她。“你是谁?”
“牧安若。”
“哦。”顿一下,她又问,“你不认识我对不对?”口气几乎是充满希望的。
“对。”安若顺著她。“我不认识你。”
泪还在眼眶里闪著,她的表情松弛了。“我叫蓝(王玉)。”
安若点点头。“喝点水吧,你喝太多酒了。”
她顺从地把杯子举到唇边,优雅地喝了两口,眼睛一直看著安若。“你好漂亮。”
她的赞美很由衷,安若因而颇意外。蓝(王玉)自己是个外表相当迷人的女人,但她似乎并不自知。
“谢谢。”安若淡淡说。她并不想关心她,可是她还是问了,“为什么一个人喝闷酒?”
“心里好烦。”蓝(王玉)用双手握著杯子。“我没有朋友。”她苦涩地牵牵嘴角。“唯一一个能和我说话的人……离开我了。”
谁?费希文吗?泪水又滚落她脸颊,安若于是站起来。
“你要走了吗?”蓝(王玉)立刻急切地问。
安若只是去吧台拿餐巾纸来给她擦眼泪。“没有。”
她不想做她的朋友,但是安若坐了回去,因为她明显地需要有个人陪伴。或许她是陌生人,因而向她倾吐较不用戒防。安若不介意当这个陌生人。
“谢谢你。”蓝(王玉)接过纸巾,轻按掉烦上的泪痕,难为情地低语。
“好些了吗?”安若柔和地问。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苦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若不语,心底有种她从来不要它存在的感情在蠢蠢欲动,她不去想它或分析它。
蓝(王玉)需要帮忙,而她,一个蓝家不知道存在的私生女──知道的唯一一人不会肯承认──,正好在旁边。多么方便,多么讽刺。
“爷爷逼我结婚。”蓝(王玉)开始说著,半自语地,“他关心的不是我的终身,他要我赶快结婚,最好是招赘,并且马上替蓝家生个真正的继承人,否则蓝家到这一代就要绝后了。”
她举起杯子喝完剩下的半杯水,转头看著吧台。
“我再给你倒一杯。”安若伸手拿她的空杯。
“我要喝酒。”她央道。
不关她的事,她烂醉如泥或变成酒鬼都不关她的事。但安若听见自己坚决地说。“不行。”
“一杯就好。”蓝(王玉)求著。
“你今天已经喝太多了。”安若还是给她倒回来一杯矿泉水。“现在才下午不到四点。你要真醉了,难道在这喝一晚不回家吗?”她谴责的口气十分温和。
“嗯,”蓝(王玉)接过杯子,握著。“我晚上还要去宴会厅接待贵客。我不想去。”
安若知道今晚的晚宴。“喝些水,坐一会儿,让脑子清醒一点,待会儿再说。”
“我不想清醒。”泪水又回到她愁郁的眸中。“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不要清醒地去想那些事。”
“酒醒之后,不管什么事,你还是要去面对。”安若对她说。“有困难,想办法解决。喝酒徒然伤害自己。”
“没有用的,”蓝(王玉)悲惨地摇头。“除非我遵照爷爷的意思,结婚。没有其他解决方法。”
为什么这事对她如此困难?费希文不愿娶她吗?
“结婚有这么可怕吗?”安若问。
“对我而言,是的。”蓝(王玉)涩涩一笑。“何况,现在什么时代?谁愿意被招赘?”
“难说。”费希文不会愿意,安若说不出个道理,只知道他不是那种人。或许蓝(王玉)因此而苦恼。“有钱可使鬼推磨,不是吗?”
蓝(王玉)没注意她的讽刺,忧愁地聚著细致的眉。“金钱是可以奴役人的意志,但有些人却生不由己。”
同病相怜的感觉从何而来?安若摇摇头。她们是完全不同的,若说有何共同点,不过就是安若不幸地体内也有部分蓝家的血液。幸运的是她自己是唯一知道的人。
“很抱歉,你的困难,我帮不上忙。”安若站起来。
蓝(王玉)跟著很快站了起来。“我要怎么找你?”
安若一愣。“找我?”
“我……”蓝(王玉)嗫嚅道,“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安若犹豫了。这是不理智的,她的一切计画都只能在幕后进行,还不到和蓝家任何人面对的时候。
“你给我你的电话好了。”其实这是说说而已,安若随时可以找到蓝(王玉)。“我快搬家了,等安顿好,我跟你联络。”这倒是实话;关于搬家的部分。
“好。”蓝(王玉)立刻从皮包拿出纸笔。“这是几个可以联络到我的电话。”她歉然一笑。“对不起,我很少固定在一个地方……”
“没关系。”安若接过来,看也没看便将便条纸对折,“关于你婚姻的问题,建议你不妨找你男朋友谈谈,他若不肯入赘,说不定你们可以商量个折衷的办法。”
“我没有……”她想说她没有男朋友,但安若的话点醒了她。蓝(王玉)打住,愁郁的眼底一亮。“谢谢你,牧小姐。”
“叫我安若好了。”安若月兑口而出。
她作梦也没想到,她随口一个建议,不但将蓝(王玉)推入更痛苦的深渊,也令自己夹入于其中,同时使费希文成为代罪羔羊。三个人从此牵缠不清。